第28章 川北的浮士德(三)

  • 邮路1933
  • 衣山尽
  • 5010字
  • 2025-06-13 10:57:48

早晨。

“咔嚓”一只圆形的奇怪的剪子剪去雪茄头,然后,打火机里的煤油被火石滚轮点燃,让办公室里瞬间亮起来。克法理络做完手头的工作,吸了一口,然后惬意地将烟雾吐了出去。

雪茄烟那醇厚的味道瞬间就在西川邮政局总部局长、邮务长办公室里弥漫开来。

他眯缝着眼睛,手指在雪茄盒上抚过。盒上印着一顶皇冠,开口处还用络铁烫了一行字“暂做新税,财政部税务署”正是1923年徐志摩接待印度文豪泰戈尔时抽的古巴雪茄。当时雪茄还叫cigar,泰戈尔让徐志摩给此物取一个中文名。徐志摩抽完后,道“灰白似雪,烟草入茄,就叫雪茄吧。”因为这段佳话,抽雪茄成为上流社会的风尚。

进入西历十一月后,成都平原就开始了它的雨季。这雨也不大,细入牛毛,可就是淅淅沥沥落个不停,从早到晚,从月初开始,直到现在。麻雀的羽毛被雨水淋湿再不能飞翔,只能瑟缩着身体停在窗外的电线上。

周东亮则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一只手端着咖啡杯子小口小口喝着,一叠报纸摊在膝盖上:

本报广汉电话:今日来以气候突变,发现虎烈拉流行症,患者多人中,已有一人,因施救不及,于今日上午毙命。——《新新新闻》。

绵阳霍乱发生后,共死去七十七人,被传染者共计三百零一人,注防疫针者共廿八万余人。——《成都快报》。

看到这里,周大少扑哧一声:“胡扯。”

克法理络抽雪茄的时候需要喝红茶喝咖啡吃水果点心,他正叉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闻言转头看过来:“周,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克法理络先生,《成都快报》关于疫情的新闻你读了吗?”周大少见邮务长点头,接着说道:“我是从小城镇来的,地方上的事情最清楚不过。这篇新闻报道里说,打了防疫针的有二十八万余人。绵阳才多少人,这么算来,岂不是人人都有注射。再说了,防疫针多少钱一支,绵阳上拿得出这笔钱吗?”

说着话,他伸出手指对着报纸一弹:“吹牛不打草稿,《成都快报》的记者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相比之下,林小姐他们《新新新闻》客观公正,还秉持着新闻记者的良心。”

克法理络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忍不住摆了摆头。他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年,和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格格不入,尤其是看不得地方官员的粉饰太平和浮夸邀功:“看来,绵阳县的官员们说谎了,这些数据的真假,上帝知道。”

“也不是全假,死亡人数应该是真的。”周大少解释说,川北流行的虎烈拉症,也就是霍乱,经过前一段时间的酝酿,现在气温突降,又连月冷雨,饮用水被污染,应该到了大爆发的时候。死亡七十七人只是冰山一角,隐藏在水面下的患病者、带菌者应该有数万之巨。

“这还只是绵阳一线,过了绵阳,川北二十余县乡,上千万人口,患病者应该很惊人。不过,这对我们却是好事。”周大少放下报纸,用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一击,神情振奋:“疫情一起,百姓有寻亲访友,交通信息的需要,正是我西川邮政局开辟新邮路的好时机。”

克法理络先生夹着雪茄,眉头却不为人知地皱了一下。他轻叹一声:“周,前几日我看你在读《浮士德》,歌德这部伟大的作品我也很喜欢。书里说,浮士德博士是神学、医学和法学上可以说是相当的天才。但浮士德却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意义,因为他越是学习越是觉得知识永无止境。因为他认为,人类的认知能力实在有限,不可能在有生之年追求到完整的世界真理,他很不快乐,为此甚至想到过自杀。这个时候,魔鬼梅菲斯特找到了他。魔鬼提出了一份交易,他可以满足浮士德所有的愿望,直到浮士德博士说,真美好啊,停一停吧,但死后的灵魂要永远在地狱里服务。”

周大少的敲着膝盖的手指停了下来:“克法理络先生您说。”

克法理络吸了一口雪茄:“因为和魔鬼有了交易,浮士德博士就放纵了心中的欲望,先是在梅菲斯特的帮助下获得爱情。然而,那个美丽的姑娘却因为自己而死。然后,他又去了宫廷从政,最后又率领民众围海造田,但都以失败告终。但通过这一系列冒险,浮士德却找到了人生的意义,终于升入天堂。”

周大少抬起头,眼镜后面闪着疑惑的光:“克法理络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话。”

克法理络缓缓道:“周,你积极向上,想要做一番事业,我是很喜欢的,你就像是浮士德博士。但是,现实世界不是歌德的诗剧,也不是游戏。”

他还有话没说完,做为一个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先是在天津海关任职,后来又随着基督教青年会四处传教的长者,他对中国的底层社会认识得很深。

不可否认,克法理络很欣赏周东亮这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在这一个月里,都放在自己身边实习。毕竟,相比起其他十二个新招的邮务员,周的学识和能力都高出一大截,人才难得。

然而,这个来自优渥生活家庭的大少爷对于普通百姓没有感同身受。周大少的毛病是觉得自己就是伟大的浮士德,所有一切不过是游戏而已,对人,少了份怜悯之心。

刚才提道川北的虎烈拉疫情,他甚至还有一丝兴奋,这很不好。

当然,克法理络先生也不打算说服周,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委任状派遣通知单等文件,递了过去:“周,现在就出发吗?”

从接到文件的这一刻起,周大少就正式成为西川邮政总局川北邮区的负责人,也正式开始吃公家饭了。说不激动也是假话,他却笑了笑:“就这些吗,克法理络先生,我还是想最后争取一下。”

“你已经纠缠我一刻钟,都快错过公共汽车了。”克法理络先生看了看立在地墙角的自鸣钟:“周,真拿你没办法。”

说着,就朝办公室外喊了一声:“拿来吧。”

一个邮局职员吃力地提着牛皮箱子进来,周大少眼镜后面的眼睛大亮,他下意识地伸手捋了捋发型:“现大洋?克法理络先生,感谢你。”

克法理络摇头,周大少有点失望:“军用票也行,好歹也是钱。“他打开箱子,只看了一眼,神情凝固:”先生,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

前头说过,四川最早的公路是杨森主政时修建的五十五公里成灌公路。后来二十年,虽然成都城头变幻大王旗,都让人搞不清楚现在的巴蜀究竟算说了算,但盆地内的公路建设还是缓慢地进行着。如今,就成都平原来说,还是有一天纵贯南北的马路,北面从绵阳起,南至乐山止,全场三百公里,勉强可以过车。但道路质量嘛,它就没有质量,坐上一天,非把你一身给抖散架不可。

杨森在修建成灌路的时候,公共汽车自然要运行起来。所以,他便在西门花牌坊那边修了一座汽车站。如今西门车站不但是长途客源站的起点,也是市内交通的核心枢纽。周遭极其繁华,狭窄的街道上大量砖木结构铺着瓦片的房屋,拉粪水的架架车、马车、牛车来来往往,堵得要死。

周大少在车站候车室等车,抬头看去,街上路边是乱如蛛网的电线,给这座有着两千多年的古城平添了一份现代气息。当然,电线上依旧落满了飞不动的麻雀。

车船码头治安都乱,小偷撬杆一不小心都会光顾到你头上。虽然说周东亮同学两袖清风,还欠了好几个朋友的赌债,但皮箱里却装着四川电政管理局的任命状,上面还盖着刘湘公署的大印。如果被人偷了,这次旅程还没有出发就会终止,那就拐了。

在入职的这一个月,他主要是在局里接受职业培训,熟悉工作,虽然说这些都没有什么意思,但流程还是要走。他那日考试被淘汰时还真有点急了,倒不是因为没找到工作会流落街头。其实,吃饭问题他并不担心,大不了去大学同学家里打秋风,实在不行,抹了脸不要再去约莉莉同学,君子有通财之谊嘛。主要是自己一辈子富贵,被所有人捧着哄着崇拜着,这次被淘汰,自尊心接受不了,这才找到克法理络先生和林卓午,说了要去川北开辟新邮路的话。

对于未来的川北之行,周大少充满信心,天生我材必有用,咱周东亮就是个人才,经天纬地那种,小小一个川北邮区,一二十个县,拿捏!

正是中午人多的时候,旅客们进进出出,布鞋皮鞋草鞋带进来的泥水将水门汀地面踩得一塌糊涂。淫雨霏霏连月不开,候车室里昏暗不明,车站的工作人员提来两盏电石灯,点燃了,白得晃眼,空气中满是乙炔气那种熏人的味道,闻之,脑壳都有点迷糊了。

周东亮用文明棍把挤到身边的人撵开,弄出一片空地,满面严峻:“虎烈拉肆虐,川北疫情极重,据悉,已经有流民朝南涌来,已经到了临界点,局面不受控制或在明天。如今,交通阻塞,通讯不畅,大量灾民和亲友失散。我们是什么人,我们是西川邮政,是国家的神经节点,是沟通全社会上下左右的关键。我曾经说过,邮权既是主权,邮政抵达的地方,就是政权到达的地方。此去川北开辟新邮区,我们代表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西川邮政,而是国家。除了灾民的通讯需要,未来国家抗疫救灾,也需要我邮政邮路配合服务。望诸君努力工作,不辜负克法理络先生,辜负林卓午先生所托……”

“诸君?”扎西泽仁看了看四周,除了自己哪里还有人。狗少这番激情四溢的演讲,原来只是针对自己一个人啊。

周大少在离开成都去川北之前,找到泽仁,也是同样激情澎拜的一通游说。说,他现在是川北邮区邮务专员,掌管二十几个县区乡镇的邮政。李浩,你跟我一起去,到时候干个局长,实现个人价值,岂不美哉?

扎西泽仁这几个月在成都不知道看过多少以前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怎肯离开。即便将来要走,也得去南京去上海,才不会陪周大少去北部大山里喝西北风,他以前在川西高原,雪山草地都看腻了。

不过做为朋友,他还是决定过来送送,却不料,周大少竟然对自己发表演讲,真是失心疯了。

周东亮声音清朗,川味国语怪声怪气,顿时引得人人侧目,皆用看哈儿的目光看着他。

泽仁尴尬得要命,偷偷地朝后面挪动脚步,不动声色地藏在人群里。他摇了摇脑袋,正要叹气,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把。

李浩同学条件反射似地转过身来,右手放在腰带上的藏刀柄上。霍然看到林宛如林小姐如花笑颜:“李浩,东亮买的是几点钟的车票,我刚才听到兄长说他已经出发,就跟了过来。”

泽仁抬头看了看四周,电石灯的光芒在电石气的烟雾里依旧刺眼,却没发现有钟。他浓眉微皱:“大约快了,颤翎子再这么演讲下去,要赶不上汽车。”

听到周大少这个刚被取的外号,林小姐咯一声:“东亮还真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啊!不过,敢于表现自己,不怵场也是一桩难得的禀赋,很了不起的。泽仁,你也要多说话。”

“但这只孔雀是憨的。”泽仁哼了一声,忽然生气地把头转到一边。

那头,周大少的战前动员总算结束:“世界上的事情,关键是去做,去践行。今日周某北上,是抱着成功的目的而去的,即便前路坎坷,亦当义不容辞。屈原有云: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与诸君共勉……你蒙住耳朵干什么,什么意思?”

几个旅客看他打扮气派,以为是大人物,被吓住,口吃道:“老爷,我们没有,没有……”

周大少正要大发脾气,林宛如鼓掌:“东亮,东亮,快过来。”

周东亮看到林宛如,眼睛一亮,面上全是喜色,走过来:“林小姐,我刚才动员演讲如何,都记下来没有,会不会上报纸?可惜你没有带相机,遗憾遗憾。”

林宛如掩住嘴巴,肩膀抽动,须臾才道:“我听兄长说你先是在克法理络先生那里纠缠半天才出发的。”

“别提那个翡冷翠的小老头,吝啬得很,问他要一文钱,跟要他命一样。这次去川北开新区,不知道要花多少工夫。我知道局里没钱,可好歹要给个几百块吧,接过呢,那老头,那老头……”周大少垂头丧气地打开手提箱,里面除了日常用品,就是邮票,还是未裁剪的大版张,什么面额都有,看架势几百张:“那老头给了我这个,不当吃不当喝的。”

林宛如又笑起来:“确实啊,克法理络先生好过分。”

看到二人有说有笑,泽仁插不上嘴,心头郁闷,冷冷道:“邮票卖出去不就有钱了。”林宛如收起笑容,有点担忧:“据我所知道,川北那边自辛亥之后,裁撤驿站,已经几十年没有邮政局,百姓也没有写信的习惯,要想让他们接受这种现代的生活方式,怕有个过程。”

周东亮却一脸振奋:“那不就是我此行的意义所在吗?”

正在这个时候,一辆公共汽车轰鸣着靠过来。周大少演讲半天,精神亢奋地跳上车,挥了挥礼帽:“再见了,朋友们……咦,林小姐你怎么上来了。

却见,林宛如手里也提着一口箱子,她把车票递晃了晃:“东亮,我也跟你过去采访,川北疫情要起来了,坐在办公室里是挖不到大新闻的。”

周大少哈哈大笑:“对了,这就对了,人生的意义就是折腾,出去走走多好玩儿啊!尊敬的普利策女士,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他抢了个靠窗的位置,请林宛如坐下,自己则护在旁边。

汽车缓缓启动,尾气熏人,周东亮怕林小姐晕车,打开窗户。就看到朦胧的雨丝中,立在那里的泽仁的身影越来越小。

忽然,扎西泽仁朝前跑来,追上汽车,伸手猛地拍打着车门。但汽车怎么可能为他停下,泽仁大吼一声,挂在车门上,一脚踹开,挤了进来。

他将一张钞票递给司机:“买票,他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周东亮吃了一惊:“前些天我叫你去,你不肯,现在怎么又上车了,真让人理解不了。“

“林小姐去川北为什么瞒着我,周东亮,你还假惺惺问我去不去,你这个虚伪的人。”泽仁满头雨水顺着轮廓分明的脸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