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节课结束,我识趣地没有去骚扰他。
我木然挪动着步子在人群中穿梭,怎么走出的校门都不知道,甚至不记得回宿舍拿行李,也不记得吃午饭。
走出校门后,我攀过天桥,又随大流挤入一趟公交车,发着呆在车厢中 cos大摆钟,或无意识地坐下 cos金钟罩。
直到司机师傅用一句话把我敲得脑袋嗡嗡作响:
“靓女,终点站到了。”
我如梦初醒,赶紧道谢,随即抓起包跳下车。
路边立着的牌子,四个字极其醒目:
【花城机场】
我尝试评估坐飞机回家的可能性——
恐怕飞机还没起飞,就已经越过我家的楼顶了。
我只好沉下心来研究公交路线。
当我重新在公交车上坐下并掏出手机时,我迎来了一天里的第二个噩耗——
手机已经电量低到自动关机了。
一早上,我每隔几分钟就掏出手机来刷新微信,电量格本就飘红。而坐车时心情烦闷,我又秉持“乐在当下”的人生信条,奢侈地听起了音乐,更是让本就不富裕的电量雪上加霜。
我只好携着同我一般了无生气的手机,在月亮升空、狼人即将出没的夜晚时分,无力地按下家门口的门铃。
得亏我有随身带钱包的习惯,否则今天怕是连家都回不了。
李女士闻声赶来开门。
她对我的姗姗来迟见怪不怪,只是上下扫我一眼,嘴里絮絮叨叨:“这么晚才回来,行李也不拿,又去哪里野啦?”
“随便逛了一下,看了个电影。”我扶着鞋柜踢掉鞋子,随口胡诌。
反正李女士也只是随口发问,对我的答案毫不在意。
果然,她没等我话音落下,便心急地朝书房大喊:“老梁!还不快点出来吃饭?你宝贝千金回来了!”
“再等五分钟!”不愧是拖延症晚期的老梁,永远都要再等五分钟。
我与李女士两人面面相觑。
我两手一摊表示无奈。李女士则说,“别理他,我们先吃。”
我大口大口扒着饭,只想赶紧吃完回房,再没有一点精力应对老梁和李女士的轮番问询。
大学生活有什么可说的呢?在读的专业是被迫选的,想读的建筑是转失败的,就连唯一可期待的爱情邂逅也是希望渺茫的。
“斯文点!吃没吃相,在学校没饭吃吗?”李女士筷子往桌上一拍。
“哦。”我乖乖放慢了速度。
“姜书记请我们去他家喝茶,明天不要睡懒觉,知不知道?”
“哦。”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李女士喝道。
我条件反射般立刻抬头看她,乖顺点头:“在听在听。”
为了增加信服力,我又补充道,“姜书记不是早就退休去 H城住了吗?怎么今年回来啦?”
李女士语气缓和下来,“好像身体不好,在那边住不习惯,回来这边休养。”
姜书记,以前是多硬朗的一个人啊。每天起得比鸟还早,晨跑冬泳搬煤气,没有一样不能行。
我戳了两筷子饭,有些惆怅,又不想陷入这种情绪中,于是转移起了话题。
“不知道姜书记家的八哥还在不在?”
那只八哥可有礼貌了,逢人必喊“早晨!”“饮茶!”
每次随爸妈去串门,我都能在鸟笼前磨上半天,一人一鸟聊得不亦乐乎。
而如果遇上暑假,那么除了八哥,还有一个人更值得我期待——
姜书记的孙子,姜姜哥哥。
我曾以为我们会一起度过每一个暑假,直至长大。
可惜,自从他初中时随父母出国,我们就没再见过面,我也失去了逢人便炫耀我那竹马哥哥的资格。
“你明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李女士趁机又给我夹了两筷子鱼肉,“吃完它,听到没有?”
我赶紧捂住碗口,“够了够了够了,我饱了真的饱了!”
吃完本想溜回房,却被李女士强行拖出门去散步,美其名曰要四处炫耀一下——
她的女儿不单止漂亮、优秀,还孝顺呢!放假回家来会陪父母散步,不像别人家的孩子,只会窝在房间里玩电脑玩手机。
一番话说得我直心虚,没办法,只好随意拾掇一番,强打精神出门营业。
等到终于拥有自己的时间,已接近晚上十点。
散了步,又强行社交了一番,原本徘徊在心中的郁结散去不少,我突然来了泡澡的兴致。
坐在浴缸水雾氤氲的空气中,让水压控走我那游走在胸腔中的最后一点郁气。洗漱完毕后,我又将自己重重甩在床上,感觉自己已完全复活。
什么江啊也啊的,见鬼去吧!
我随手抓起手机,列表中赫然出现来自那爱因斯坦头像的未读消息。
我一个手抖,手机重重砸上我的鼻头。
我揉着鼻子点开消息。
“不好意思,今天有事,忘记赴约了。”
不需要看消息时间,我也能知道这条消息一定是在我们约定的时间之后才发出的——
在我的手机自动关机之前,我把屏幕都点烂了也没看见他的消息,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面无表情敲下一行字,“没事,我今天也没去上课,请假回家了。”
“嗯,那就好。”
对方态度越好,我越来劲。
我又继续回道:
“我妈妈让我五一那天吃过晚饭再回学校。”
“所以?”
“所以,不好意思,要放你飞机啦!”
对面很快又回了一个“嗯。”
嗯你个大头鬼!我蒙上被子,愤然入睡。
我做了个梦。
梦中,江也披头散发,头顶黑帽,一步步朝我挪近,浓墨重彩的两道眉毛似两座大山压来,两只眼珠布满血丝,原本鲜艳欲滴的樱桃唇失去血气,凑出一张哀怨可怖的脸。
明明他嘴唇丝毫未动,我耳边却荡起地狱般的回响:
“不是说喜欢我?这么快放弃了?”
我接连后退,在他就快要碰上我的刹那吓得立刻掉头拔腿就跑,却再次碰上同一张惨白的脸。
如此循环往复,阴魂不散……
混混沌沌睡了一夜,叫醒我的不是清晨洒入屋内的第一束阳光,也不是窗外的清脆鸟鸣,而是李女士的河东狮吼——
“梁羽!都几点钟了,还不快点起床?!”
我翻个身,扯过被子罩住脸,佯装没听见——
虽然我知道这只是掩耳盗铃。
五分钟后,李女士果然破门而入,“唰”地一声,刺眼的阳光洒得屋内亮堂,几乎能透过被子闯入我眼中。
“啧啧啧啧,次次一回来就整个房间都邋邋遢遢酸酸嗖嗖。“
身上的被子被人猛地掀开,我顿时像条突然失去庇护所的蛆,缩成一团。
“昨天不是说了吗?今天要去姜书记家,你即刻给我爬起来!我数三声!三—二—一……”
我捂住耳朵,企图隔绝掉那一连串紧箍咒般的南省语。
李女士向来软硬皆施,这会儿又换了柔和的语气:
“还记不记得你姜姜哥哥?他也回来了,快点起来!”
姜姜哥哥?
那个明明被我错手点燃自家柴堆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张开两臂将惊慌失措的我迎进怀里安慰的姜姜哥哥?
那个后来每个暑假寒假都再也等不到,只给我留下短短几年限定回忆的姜姜哥哥?
我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刷牙洗脸换衣服,一气呵成。
对着镜子思索了会儿,又翻出几百年没用过的卷发棒和化妆品,将自己彻彻底底倒腾了一番。
李女士本来很满意,“这还差不多。”
可她不经意间眼神扫到我的头发,又反悔了,眉毛倒立直喝道:“披头散发,像什么话!赶紧扎起来!”
我只好站到镜子前,万般不舍地将那卷翘又蓬松的水波微卷扎起来,换成一丝不苟的贴头皮马尾。
去姜书记家的路上,我掰着手指数了数,发觉和他竟有十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
是顺着原本的轨迹,向阳而行;还是,也和我一般?
我定定看着李女士摁下门铃,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将整齐得不能再整齐的衣角理了又理。
门很快被打开,门后出现一张过分好看的脸。
诡异的是,那脸还极为熟悉,简直跟昨晚梦里的那张哀怨追魂脸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张脸换成了正常的脸色和表情。
他倒是波澜不惊,先是掠过我朝我爸妈礼貌点头:“李阿姨,梁叔叔,快进来坐。”
然后才把目光投向我,扬起嘴角,笑容和煦地点点下巴。
他对我说着那熟悉又陌生的南省语,听着宛如隔世:
“鱼鱼妹妹。”
十多年前,我那中途失散的竹马,就是这样喊我的。
说起来,这外号还和我不小心放的那把火有关。自那以后,他对我的称呼从失魂鱼,一路演变成了“鱼鱼妹妹”。
他脸上的表情毫无破绽。
恍惚间,面前江也的身影好似被放进了极速倒退的时间流里,随时间变化逐步缩小,直至与十年前那个朦胧的小身影融合一体。
我几乎要相信,他真的只是那个十年间未见、今日才重逢的姜姜哥哥;而几天前的江也,只是这世界上长得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要是我没有留意到他鼻梁的那颗痣的话。
我汗毛直立,捏了捏李女士的手臂,凑近问:“这是姜书记的学生吗?”
李女士拍开我的手,嫌弃道:“什么学生?姜姜哥哥不认识喇?”
难道是幻觉?
我揉揉眼睛,睁开看,是他。
我再揉,再看,怎么还是他!
门口立着的那人,再怎么看,都是正好整以暇打量着我反应的江也!
“怎么不叫人?没礼貌!”李女士拧了我一把,隐约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我不死心,扯了扯李女士的衣角,执拗地提醒她:“他不是姜姜哥哥,他姓江,不姓姜。”
在我们南省语系里,姜和江的读音那是天差地别啊,我是万万不可能听错弄混的。
我听见对面的人低低笑了出声。
李女士也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得弯下腰,止都止不住,肩膀抖个不停。
恰好姜书记从厨房迎了出来,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手上沾着点点水渍。
李女士喘匀了气,抬手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指着我对姜书记说道:“真是傻女来的,她居然到现在都还以为你姓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