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个人的中国

杨百川背抵着门板,听到韩家书又唤了一遍,才深吸一口气,扭开门把手。

这场见面其实不像他想得那么难堪。

他们的父子关系就是那样,不需要他摆出好脸色、硬挤出个勉强的笑容,也不需要他嘘寒问暖。

他只消直愣愣地走过去,像根电线杆子似的杵在杨清淮面前,喊一声“爸”,最多再补一句“回来了”,就算完活。

韩家书在旁边拍了下他的胳膊:“你个憨包娃儿,你老汉儿回来了,你都不问两句?二十四五的人了,在外头嘴巴要学乖点。”

杨清淮扬起脑袋,剜了婆娘一眼,不耐烦地说:“哎呀,屋头(家里)人,又不是外人。”又扭头对着儿子,“听说你在厂报上发了篇文章?”

杨百川闷闷地嗯了一声:“讲解放战争的。”

杨清淮说:“你还晓得解放战争是咋个回事啊?”

杨百川说:“看书上讲的。”

杨清淮摇了摇头:“老人家讲,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写作要靠实践,光看书啷个得行?”

杨百川埋着脑袋哦了一声。

杨清淮见他是块盐罐里的石头,腌不进味,便摆了摆手,让他去做自己的事了。

杨百川躲回房间,但依然靠着门板,听客厅里的两口子讲话。

韩家书一向是着急忙慌的性格,嗓门急吼吼的:“啷个回事嘛?快点讲噻!”

杨清淮大概是呷了一口茶,顿了顿,故意放低声音:“程厂长进去了!”

“啥子诶?!”杨百川能脑补出韩家书双眼瞪得溜圆的模样。

“说是侵占国家资产,搞不好要被……还想把我弄进去背黑锅!”

“个狗日的,心子好黑!”

……

杨百川犯了嘀咕。贺萍跟厂长关系这么亲密,她肯定知道厂长那档子事。

莫非她就因为一瓶茅台,或者因为他这个小小的酒曲采购员,就把厂长出卖了?

绝无可能。

他继续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着。

韩家书说:“不是都把你抓去顶罪了吗?他啷个又被抓了?”

杨清淮的语气里夹着怒火:“晓毬不得!可能是没谈拢嘛……”

两口子登时收了声。又一记关门的声响,然后传来幺妹脆生生的惊叫:“爸!”

白云考完最后一科就跟同学去下馆子了,韩家书勒令她七点前必须到家,小姑娘还算听话。

门板背后响起幺妹咯咯的笑声,她大概一下就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杨百川听着门外其乐融融的声响,心里却有点不舒服,感到自己像个局外人一样。原身和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交织起来,纠结复杂的情绪又涌上心头。

他合上眼皮,甩了甩脑壳,仿佛想将那些念头从耳朵眼甩出去。

走到书桌边,将双手平放在桌面上,深呼吸,把注意力集中在稿纸上。

那天他没有熬夜,早早地上了床。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穿越后,他经常提醒自己这一点。

虽说如今有了一副健康的身子,但也经不起肆无忌惮的糟蹋。写东西不要命的作家他见得多,写完一部小说就要大病一场。杨百川不想成为那样的人,不然还没写出头,人就先交代了。

这篇《一个人的中国》,他花了两个月才写好,期间跑了两趟乡下,但都没去陈秀芳那儿。

流言蜚语足够多了,他不想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担心工作会耽搁了写作,反倒把下乡采购当成了采风和搜集灵感的时机。

事实上,他模仿《活着》的痕迹太重了,以至于小说是这样开头的: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采购酒曲。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

写下《一个人的中国》这个题目没两天,他拎着盒秀山毛峰去周明远的办公室,有点赔罪的意味。

上次直接从老辈子手里抢稿纸,太唐突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对社会上的人情世故不太擅长。

俗话讲,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杨百川还得求人家推荐自己去市里,是得修复一下关系。

周明远活了五十多岁,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自然不会跟一个小娃娃见气。

推开门,见是杨百川,仍热络络地将他迎进屋子,跟没事人一样。

杨百川骗他说,原先的那篇稿子不小心丢在乡下了,只得重写一篇。

周明远边用那盒秀山毛峰泡茶,边如释重负地讲:“丢了好。”

杨百川告诉他,自己正在以门卫老孙为原型写一篇小说,又把老孙的人生轨迹简单复述了一遍,还强调自己会着重揭露民果反动派的黑暗统治和美帝的邪恶面目,而且老老实实地用现实主义。

周明远说:“写到49年以后的部分要拔高,要昂扬,晓得不?就像《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那样。”

杨百川点了点头。

周明远越讲越兴奋:“结尾也要改,咋个能写他看门呢?他可是参与过台儿庄战役的人,站高点讲,那也是民族英雄。结尾要光明磊落。”

杨百川愤愤地想,这么多年了,你个老周的小资思想还没转变过来。门卫怎么啦?也是靠自己的劳动和双手吃饭的,一样光荣。

但他什么都没说,毕竟现在是求人家帮忙的时候。

七月末的一个傍晚,杨百川把钢笔往桌上一撂,甩开椅子冲进客厅。

初稿终于完成了!

他预感一个叫做陈德顺(杨百川不便直接用老孙的真名)的人物在冉冉升起,他将成为一个文学史上的典型人物,成为“新”悲剧、“新”历史潮流中的一条标杆。

许多年后,在文学史教材里,学者们会这样描述这个人物:

【陈德顺的生存剥离了所有的光鲜,只剩下对生命本能的敬畏,没有悲怆的呐喊,只有沉默的承受。

他成为底层百姓在无常命运中活下去的精神符号,用一生印证着生命本身就是意义,苦难的重量最终都化作了土地般宽厚的接纳。】

文学史家则会发现杨百川的初稿有两个版本。

一个版本是被大众所熟知的,也就是杨百川投递给《渝州文艺》的版本。陈德顺在日后成了酒厂的守门人。

另一个版本是在临江县的杨百川故居发掘出来的。

在那个版本中,陈德顺被聘为县文化馆的讲解员,专讲抗战时期的故事,时常有领导慰问、小学生献花。1978年改开后,他受到领导邀请在省人大会上发言,在各界的帮助和关怀中安度晚年。

那只“派克”被省博收藏。它的故事则被文学家改编成散文、小说、诗歌,在各地的报刊杂志上转载。

这是周明远看到的版本。

老周十分高兴。他说,假如把署名遮起来,压根看不出是个年轻作者写的。结构周正、文笔老辣,颇有文学经典之姿。

老周当即捏着稿子,要下楼骑那辆“凤凰”自行车,去县作协交稿子。

杨百川连忙拽着他:“哎呀,老辈子,啷个可以让你去嘞!跑腿这种事还是应该我去。”

老周点头答应,把稿子还给杨百川,然后转身回到办公桌旁,给他开了一封介绍信。

杨百川下楼时,他背着手站在阳台边,笑眯眯地目送杨百川骑车离去,直至那抹单薄而年轻的背影消失在灿烂的阳光里。

他觉得自己正在见证一个作家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