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幺妹回家的路上,杨百川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百云踩着他斜长的影子,像个闹山麻雀一样叨叨不停,说上午考语文,没算好时间,最后十分钟写了三四百字,手都写酸了。
小姑娘皱着眉头,做出甩手的动作,却发现哥哥闷闷的,干脆也不讲话了。
为了不影响她考试,母亲撒了谎,说父亲是回乡下吃亲戚的结婚酒了,过几天就会回来。
但韩家书心里没底,这“过几天”究竟是几天。
百云信以为真,还气鼓鼓地讲:“哼,各人(自己)姑娘高考了,都不在家,哪有这样的老汉儿!”
事实上,她和父亲关系很好,小时候经常坐在父亲的腿上看书,和杨百川的父子关系完全不同。
兄妹沉默地走在被太阳晒得明晃晃的路上。杨百川忽然顿住脚步,等幺妹走上来,说:“作文题是啥子?”
百云努着嘴:“你啷个了?”
杨百川若无其事地说:“我能有啥子事。”
百云说:“就是说啥子……种树要十个人,毁树却只要一个人就行。毁树容易种树难,写一篇读后感。”
杨百川说:“也不难写。”
百云噘着嘴说:“哟哟哟,不愧是文学家。”
杨百川斜了她一眼,抬手轻轻拍向幺妹的脑袋:“就你话多!”却被小姑娘灵巧地躲开了。
杨百川脸上浮现出笑容,心里沁着暖意。他穿越前是独生子女,一直很羡慕那些有妹妹的人。没想到天上还真的降下来个幺妹。
母亲在厂里值白班。饭桌上摆着三菜一汤,青椒土豆丝、凉拌藤藤菜、烧白、冬瓜虾皮汤,用菜罩子扣着。天气热,菜都没凉。兄妹俩扒完饭,百川收碗洗碗,百云趿着塑料凉鞋回里屋睡午觉去了。
杨百川靠在沙发上,把《潮生》翻出来,又读了一遍。
他忽然想起念大学时,教当代文学的教授讲过,改革开放初期,老作家老干部们平反了,重新占据文坛,走的还是十七年文学的老路子,因为他们年轻时就是读、写《红岩》《红日》《红旗谱》这些作品成长起来的。
真正新鲜的东西还要等到八十年代中期才涌现。
《潮生》虽是老实巴交的现实主义,结尾也光明昂扬,但总归还是触及了当时的禁区。
他摆了摆头,打算把稿子扔进垃圾桶,但又十分不舍。不管怎么样,这也是自己的心血啊!
垃圾筒盖哐当一声,他忽然想到了柏林坝的陈秀芳。
要不找她看看?
她是文学青年,思想应该比周明远更开放一些。她或许能给出更有建设性的意见。
下午送幺妹去考场,出门的时候杨百川把洗好的床单被套捆成卷,用麻绳仔细地扎在自行车后座上。
百云坏笑说:“有情况哦~”
杨百川说:“有个铲铲!上回摔了一扑爬,浑身兮脏,在别人床上吊命,不该帮别人洗一下?”他也是拿这套说辞去应付母亲的。
百云就一个劲捂着嘴笑,不讲话。
把她送到地方,杨百川绕道去了一趟邮局,买了最新的《收获》《十月》《花城》《当代》,跨上自行车往车站驶去。
到柏林坝时日头已经偏西。杨百川还记得陈秀芳的住处。还没到地方就远远看到陈秀芳坐在坝子里看书,被一棵野猕猴桃树的树荫笼罩着,细碎的树影像小朵小朵的黄花。
杨百川把铃铛摇得叮铃响,远远地喊:“陈医生!”
陈秀芳仰起头来,脸上是健康的淡红色:“诶,你怎么来了?”
“把床单被套拿过来还你。”
杨百川把自行车支在坝子边,着急忙慌地解后座的麻绳,从帆布包里哗啦掉出本《当代》。
陈秀芳把手里的书倒扣在矮板凳上,连忙走上前去,弯腰把杂志捡起来,掸了掸灰:“你当真买了。”
杨百川笑嘻嘻地说:“上回,谢谢了!”
他用手臂夹住床单被套,边往屋子那边走,边从挎包里摸出另外几本杂志,递给陈秀芳。
屋里忽然传出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杨百川是在湖北念的大学,能听出来那普通话里夹杂着些微的湖北口音:“陈姐,谁啊?”
陈秀芳接过男人手里的东西,快步走到前面,钻进黑洞洞的屋门。
她的声音闷闷地飘出来:“酒厂的一个朋友,喏,他还买了这些杂志。”
杨百川走到猕猴桃树下,低头看向那本倒扣的书,《安娜卡列尼娜》,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他把书捡起来,翻到扉页,是1956年出版的。
他目光正在书页里扫动,耳边忽地传来一串脚步声,抬头时见到一个年轻的女孩镶嵌在门框里,半边身子隐在暗处,露在光里的半张脸黝黑光滑,嘴角挂着一丝浅浅的笑,很像某些电影里的镜头。
陈秀芳的声音由远及近:“他叫杨百川。”当那张长着粉刺的脸庞从黑暗里浮现出来时,她的声音也畅通无阻地传入耳朵:“这是张虹,老家在江城,在石蟆插队。”
过了一会儿,陈秀芳端着一根矮板凳过来,用袖口揩了揩表面的灰,递给杨百川。
男人从裤兜里摸出叠成豆腐块的稿纸,在膝盖上展平了,递给陈秀芳,说:“我写了一篇小说……”
陈秀芳一听,脸上的表情舒展了,把《安娜卡列尼娜》扣在自己的膝头上,接过稿纸。
杨百川百无聊赖地扬起脑袋,这才发现小院紧挨着生产队的堰塘,红蜻蜓和豆娘在绿藻间乱窜。
塘边搭着几排丝瓜架,藤条已枯,孤零零吊着一条留做种的老丝瓜。
约莫过了三根烟的功夫,杨百川听到耳边传来女人的声音:“不错,但是好像还差点东西。”
“我们厂报的副主编觉得我写得太危险了。”
陈秀芳沉吟片时,说:“他说得有道理。你这个题材,确实有点敏感……但是,几年后的事情,又有谁能预料呢?现在这个时代,日新月异,说不定明天投机倒把罪就被取消了。毕竟在奴隶社会初期,商业活动就已经存在了。”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点到为止,只是摆了一个客观事实。
杨百川知道后世的事,钦佩陈秀芳目光长远。
“再说,我们和他们的差别就在这里。他们是从五十年代过来的,而我们是年轻人,是八十年代的新一辈。还没落笔就被捆住手脚,像什么话?”
陈秀芳话里夹着歌词,听得杨百川一乐,同时又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穿越过来的杨百川,从小接受的是听话教育,听父母的话,听老师的话,长大了,听老板的话,听领导的话。
但眼下不同。在那个年代,是要让世界听年轻人的话。
杨百川说:“你刚刚说的,还差点东西是什么意思?”
陈秀芳说:“还不够危险……”
杨百川一怔:“什么意思?”
陈秀芳站起身,走进屋子,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支钢笔出来,在稿纸上画了道波浪线:“不是说题材。你的表现手法、叙事技巧,和三十年前的文章没什么两样。”
陈秀芳的思维十分超前,越聊,杨百川心里越是佩服。
叙事技巧的转向,是八十年代中期先锋文学的特征。
彼时涌现了诸如马原、孙甘露、洪峰、格非、苏童、余华等先锋小说家,他们聚焦于叙事实验与形式创新,打破了传统的小说结构,运用“叙事圈套”、“碎片化”等手法,淡化情节与现实逻辑,以荒诞、先锋的姿态重构文学表达。
他们的小说虽然让人看不懂,也没什么故事性,有时逻辑也是残缺的,但也带来了许多耳目一新的东西,为日后中国文学的发展贡献了新的可能。
杨百川也读过《冈底斯的诱惑》《褐色鸟群》等先锋小说的代表作,虽看得云里雾里,但也能摸到点儿脉,让他模仿着写,不成问题。
但他认为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一下超越时代这么多,读者怕是没法接受。
不久以后他就会明白,自己穿越前写的书接连扑街,就是因为把读者想得太不聪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