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就到了联谊会闭幕的日子。
杨百川的《雾镇》已经基本改好。
这篇小说里,他把80年代先锋小说的那些实验技巧几乎全用上了。
比如说“元叙事”。
也就是在小说里植入各种各样的文本。
具体到《雾镇》中,在写模范知青的事迹时,杨百川故意模仿县报的官方腔调;写沙龙记忆呢,又偏向于口语化,带着方言,还故意弄出油墨晕染和删改的痕迹,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再比如,用多重人称来交织记忆。
第二人称写女知青返城后对往事的探寻,有点局外人的意思;第三人称写她被官方表彰和报导,将“被塑造”的自己和真实的自己区分开来;第一人称写沙龙里的秘密记忆,更有代入感地展现她内心隐秘的悸动和战战兢兢。
……
这使得《雾镇》看着花里胡哨的,犹如一团缠绕的蛛网。
读者需要一点点拨开那些迷惑人的弯弯绕绕,才能看到里面那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说白了,就是一个知青在特殊年代里伪装自我与寻找自我的故事。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杨百川才算真正体会到,以前课上老师说的先锋小说家“缺乏写故事的能力”是什么意思。
或许不是不会编故事,而是不知道怎么把精彩的故事和繁复的叙事技巧融合到一起。
可他也没打算删繁就简,把这些叙事花招给砍掉。即便这些东西未必对讲好一个故事有很大的帮助,甚至根本就是多余的,但他还是留着了。
他心里清楚,假如这篇小说能让世人看见,必然会被文学史视为80年代先锋小说的开山之作。
后续涌现的一批追随者,都能从中找到模仿《雾镇》的蛛丝马迹。
开山祖师爷不需要十全十美,只消有第一个吃螃蟹的勇气和魄力就够了。
联谊会结束时,他没把《雾镇》交上去,因为他确信在偌大的渝城作协里,没几个人能看得懂。
杨百川只给李小棣看过。他估摸着,李小棣平时没少读外国文学,兴许能懂那些叙事技巧的奥妙和意图。
也的确如此。李小棣对这篇小说赞不绝口,说看似写的是知青故事,可表现手法新鲜得很,让人眼花缭乱,虽是新瓶装旧酒,但也别有一番味道。
他还讲:“这篇小说……让我想到前两年读过的一个阿根廷作家……”
杨百川心里暗赞,这李小棣还真有两把刷子,一眼就把先锋小说的祖师爷看出来了,连忙接话:“博尔赫斯!”
李小棣连连点头:“在《外国文艺》上看过,有一篇叫啥子……《小径分叉的花园》的,印象很深。”
李小棣有着敏锐的文学嗅觉。
事实上,《小径分叉的花园》正是格非《迷舟》模仿的对象。
两个故事都用“空缺”的技法搭建起迷宫似的文本结构。
所谓“空缺”,用大白话讲,就犹如拼图里故意少放几块,让故事不完整。
比如故意不交代主角为什么突然消失、某件事为什么莫名其妙发生(比如《迷舟》里萧的真实使命),或者留下一本没写完的日记、一封没头没尾的信件,等等。
如此,留出空白让读者自己琢磨,每个人都能按自己想法填补这些空白,让故事有更多的可能性,也更耐人寻味。
说得逼格更高一点,就是逼着读者自己在情节的空白和断裂处寻找意义,探讨存在于小说中的多重可能和人类认知的局限,展现对“真相不可抵达”的现代性沉思。
而这也是杨百川在《雾镇》中着力模仿的一点:以旧物(信和小说残稿)触发记忆分裂,形成两条平行的人生小径。
又通过像俄罗斯套娃一样,把现实与残稿、记忆与报道套在一起,让人分不清虚构和现实,思索哪条记忆才是真的。
杨百川把《雾镇》工工整整地誊抄了一遍,交给李小棣,让他带回蓉城去参赛。
散会那天,他送李小棣到车站月台。分别前,李小棣从挎包里掏出钢笔,又撕下稿纸的一角,写下一串地址和电话号码。
杨百川背着挎包,拎着塞满换洗衣裳的蛇皮袋,挤上了开往临江县的绿皮火车。
家里没人,饭桌上有一碟凉透了的苞谷粑。他撂下蛇皮袋,捡一个塞进嘴里,往邮局冲去。
他打算把《潮生》投出去。
他已经照着《十月》主编的批注改了一遍,又让李小棣和余启东帮忙把关,完善了几个小细节,基本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
走在路上时,心里热碌碌的,揣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就好像不是去投稿的,而是去取稿费单的。
在后世,《十月》杂志的稿费很高,可达千字五百到一千块钱,一个短篇能拿七八千甚至一万。
而在这个年代,各个杂志的稿费都是统一定价,1980年是每千字3-10元,1984年涨到6-20元,1990年又涨到10-40元。
90年代以后,市场化浪潮兴起,为了争夺名家稿件和优质稿源,各杂志社才纷纷突破了固定的稿酬标准。
但就算是以1980年的千字3-10元的标准来看,一个短篇的稿费也抵得上一个工人一两个月的工资了!
所有稿子都有了着落,杨百川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他走了一趟采购科,跟科长打个招呼,说自己回来上班了。
值班的同事都闲得很,不是打盹就是看报,杨百川晃了一圈就溜了。
其实在他们科室,一年就忙那么几次,都跟制曲或者粮食收获有关。
前阵子忙,是因为春播的高粱熟了,到了收获的季节,再加上中秋前两三个月得加大生产、储备酒曲。两项凑在一块儿,算是他一年里最忙的时候。
忙过那阵子就好了,所以能消失十天半月去参加联谊会,也能出趟远门,送幺妹杨百云去汉大报道。
夏天剩下的日子里,他常泡在县里的新华书店。
倒不是因为有多爱看书,而是写小说总得肚里有货。他虽然是中文系的毕业生,但没读过的书也不少,眼下得赶紧补补课。
另一方面,也是想去探探文学市场的行情。
在没有互联网的年月里,新华书店是人们获取精神食粮的主要途径之一。货架上堆满了新近出版的书,最让杨百川感兴趣的,还是从外国翻译进来的那些。
81年那阵儿,文学翻译像是开了闸的洪水。西方现代主义、存在主义、拉美文学的经典作品,经过系统的翻译涌进国内。
后世那些文坛的大佬,写的小说里多少都带点外国经典的影子。说句不负责的话,在那个年代,也许就是比谁更早读到外国作品,然后模仿过来,就能在文坛上站稳脚跟。
尽管在杨百川穿越前,外国文学的大部分经典都能买到,但他总觉得那阵儿更闹热些,有些因为版权问题没能长期流通的书,后世只能在二手书摊上碰运气,或者从旧书网站上高价购得。
还有专门的架子摞着新到的杂志,门类齐全,有《十月》《收获》《诗刊》这样的全国性杂志,也有《红岩》《渝州文艺》这些地方上的刊物。
很多年后,当杨百川名满天下,这个新华书店会成为他的纪念展的一部分。
源源不断的小学生到此来参观,被老师和家长要求从杨作家的事迹里学到发奋读书的精神。
但那时候,蜷在书店水泥地上翻书的杨百川想得很简单,他只是想写出点不一样的东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