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背叛

后来杨百川才晓得,那个男人的全名是余启东,是《渝州文艺》的主编。

在那天的改稿会上,余启东的发言虽然掷地有声,模样也胸有成竹,实则是少数派。

除了《红岩》杂志的主编王绝外,其余几个老领导都对《一个人的中国》持批评态度。

王绝脾气暴躁,没争几句就上了火,脸红颈胀的,后来唰地站起来,说要出去抽杆烟,便走了。

这场争吵才收了场。

接下来就是青年作家的自由发言环节。

由于几个老领导吵得不可开交,会场里气压很低,一时没人敢起身发言。

过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突然有个扎麻花辫的女同志站起来。杨百川一愣,认出是上次诗会上批评两个摇滚青年的女人。

不出杨百川所料,这婆娘翻来覆去就那些话,什么资产jj毒草啦,什么文艺黑线啦,一顶接一顶大帽子往杨百川的脑门上扣。

杨百川听着女人响亮激动的声音在会场回荡,恍惚间好似又向前穿越了十年……

偶尔觑她一眼,见她死死地瞪着自己,眼如二筒,满是怒气,脸涨得通红,仿佛《红灯记》里的李铁梅。

女人坐下时,杨百川正要起身反驳,却见会场另一头立起个纤细的身影,穿件朴素的白衬衫,头发扎着利落马尾,正是张虹。

杨百川心里有点得意,浑身放松地坐回到板凳上,等着张虹反驳那婆娘。

张虹手里攥着发言笔记,瞥了眼杨百川,说:“我认可杨益岩老师的看法,下面补充些别的缺陷。”

杨百川心里一颤,难以置信地瞪着张虹。

什……什么意思?

那女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稿子。

“第一,这篇小说让我想到‘英雄迟暮’的叙事原型。

古往今来不少作家写过这个主题,无不是感慨时光如流,并表达对英雄不再的惋惜。所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这篇小说的作者兴许是想搞点新花样,故意写英雄被社会欺压,且这种欺压一贯如此,没有因社会解放而改变。这显然是对建设成果的污蔑。

另外,小说里有一个重要的意象,‘派克笔’。这是陈德顺在台儿庄战役时从鬼子身上搜来的,一直揣在身上。这其实是私人化的象征。

他从参军到返乡、流浪、被战友安排工作,始终是孤老无依、被动接受帮助的形象,缺乏主动投身集体建设的意识和行动,没有革命主体性。作者把这样的角色作为主人公,是消解集体精神。”

杨百川腾地站起来,惊觉张虹竟比刚才那婆娘更会扣帽子。

张虹又瞄他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台上领导,俨然一副汇报的模样:“第三,小说写主人公在60年代通过战友关系获得酒厂门卫岗,这显然是在污蔑公平分配、反对特权的社会zy价值观,是在否定组织原则。”

杨百川望着她的侧脸,修长的脖颈散发着淡淡白光,此刻在他眼里却像一段毫无人味的白骨。

张虹却再也没有向他投去目光。

张虹啊,你为什么要这样……

按理说,青年作家发言的环节,台上领导也是不能插话的。

余启东却坐不住了,放下扇子,神色肃然地讲:“刚才这位姑娘说的第二点不错,结合了小说的具体意象,有点文本细读的意思,但还不够。各位在给别人评价时注意要细致些,别笼统地扣帽子。”

这话只肯定了张虹提到的“派克笔”,等于四两拨千斤否定了她其他的观点。

这时,一个男青年站起来,先做了自我介绍,原来是上次那个抱着扫帚摇头晃脑的牛红旗。

只见他穿了件熨烫过的衬衣,连领口的扣子也扣得整整齐齐,长发扎在后脑勺,光滑的前额在灯泡下发亮,打扮得有大人的模样。

他笑眯眯地环视四周:“我跟两位女同学的观点不太一样。她们都是从政治的角度看问题的。我呢,想尝试从人性的角度看这篇《一个人的中国》。”

他攥着稿纸,边说边离开座位,在会场的空地里走来走去,一副演说家的架势:

“大家都盯着小说有没有复现社会现实、还原时代细节,我倒觉得,应该抛开这些。

文学是对人类普遍生存境遇、情感结构与精神困境的深度探讨,而其中的所有事件,都只是承载人性的载体。”

杨百川原先以为,牛红旗站起来为自己说话,只是为了跟那个“李铁梅”作对,没想到还真有两把刷子。

“李铁梅”霍地站起来,嗓音尖锐:“照你这么说,只要能写出人性的深度,不管怎么胡编乱造历史都行?”

牛红旗坦然地摆了摆手,有条不紊地讲:“第一,刚才杨同学说过,他写的事都有真实原型;

第二,历史虚无主义当然承载不了真实的人性。只有真正的历史才够厚重,才能承载。”

“李铁梅”打响鼻似的哼了一声:“他说有原型就有原型啦?”

牛红旗不再看她,扫视一圈众人,与杨百川目光相接时,眸子里带着笑意:“各位,我举个例子。鲁迅先生的《故事新编》,大伙都看过吧?

《理水》将背景设定在大禹治水时期,那些文化山上的学者却操着‘OK’、‘莎士比亚’的现代语言,这暴露出知识分子的空谈和虚伪,映射了30年代学界脱离现实的毛病。

这里,大禹治水这个历史事件退为背景,知识分子的迂腐和人性中的犬儒主义才是鲁迅先生关注的核心。”

“李铁梅”说:“你是说这些是真正的历史?”

牛红旗呵呵一笑:“你是说鲁迅先生是历史虚无主义?”

他无心给“李铁梅”扣大帽子,只是开个玩笑,那婆娘脸上却闪过一丝惊慌。

牛红旗接着讲:“《故事新编》属于寓言的范畴,和我们今天讨论的小说还不太一样。不过这篇小说也能看作是某种社会寓言。

再者,鲁迅先生抓住了30年代学界的真实氛围,就像考古一样将那个时代的整块土方切了下来,放到大禹的时代里,不可否认这也是一种历史的真实。”

“李铁梅”悻悻地坐回座位,牛红旗也没继续驳斥,而是调转话头,举了另一个例子。

“刚刚那位女同学,”他将目光投向张虹,“有个点说得特别好。‘英雄迟暮’、‘英雄末路’,确实很多作家都处理过。但你说作家们都只是在感慨时光流逝,这点我就不太赞同了。

巧了,《故事新编》里也有讲这个的小说。《奔月》改写后羿射日的神话,写的就是英雄的生存焦虑。

当功绩成为过去,英雄陷入‘被遗忘’的处境,遭遇朋友的背叛、爱人的冷漠,他应该如何自处?

《奔月》本质是对‘现代个体孤独’的寓言化书写。鲁迅先生剥掉了神话的神圣外衣,将其转化为凡人的精神困境。在这一点上看,这位杨同学和鲁迅先生是有共通之处的。”

杨百川仿佛被说中了心事,把自己缩进座椅里。

自己不就是那个后羿么,被张虹背刺了……

但这种黯然很快被一种钦佩的情绪所取代。

没想到牛红旗吊儿郎当的模样下,竟有颗聪明的脑袋,还有这么丰厚的学识和理论。

牛红旗回到座位时,正好输出完自己的所有观点。台上忽然炸起一串稀稀拉拉的掌声。

只见余启东站了起来,满脸欣慰地冲着牛红旗鼓掌。

台下沉默几秒,随后掌声就像涨水天的长江似的漫上来。看来有不少人都认可《一个人的中国》,只是因为种种原因而不敢说出来。

待掌声退去,台上的余启东朗声道:“百川,这篇小说给我们《渝州文艺》了,下一期头版头条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