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真实的世界

风间琉璃……祥子听过这个名字。

她所就读的月之森女子学园,是坐落在东京都的一所百年名校,有的学生父母是经常上电视的顶流艺人,有的学生家世显赫挥金如土。

校风固然优雅上品,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只会说贵安的大小姐,表面装纯良,背地里喜欢混迹在东京街头,到处玩乐找刺激的学生也是有的。

就是从那样的同学口中,祥子听到了风间琉璃的名号。

全日本的每个牛郎也都听说过,因为风间琉璃是牛郎界的第一,是王座,是至尊,连续四年占据牛郎从业协会的第一名,是男派花道的大师。

没人知道他在哪家店工作,他的行踪飘忽不定,你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遇见他,有时是无人问津的酒吧,有时是富士山下的旅馆,你只要给他不多的一点钱他就会陪你说几个小时的话,带你四处游览,就像在他乡偶遇的旧情人那样温暖。

每一个和他分别的女孩都会收到他的礼物,他曾经收取了一个失恋的女高中生一碗拉面钱,就带她游遍整个京都,还送她价值不菲的玫瑰和花瓶。

当牛郎当到愿意主动赔本,这种人听上去就不可思议,从小处说是有助人为乐的美德,从大处说甚至有赈灾的意义。

从小被当做接班人培养的祥子,是个正经到不能再正经的女孩,别说牛郎店了,她连新宿的歌舞伎町都没去过。

牛郎在她的眼里,就是粗野庸俗的不正经人。

她不明白这种人为何找上自己,还是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按理说彼此的世界应该没有任何交集。

“我想我应该不认识您,这位先生。”

即便心中有些不安,多年的良好家教还是让祥子用上了敬语,很有礼貌地向风间琉璃遥遥鞠了一躬。

“所有美好的回忆都始于陌生的相遇,你认不认识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在这以后的故事。”

风间琉璃淡淡的微笑,“很高兴见到你,丰川祥子小姐,临走的时候太过仓促,没能为你准备像样的礼物,思来想去,只有这个能与你相配。”

床头暗灯蓦地亮起,谁也不知道风间琉璃是怎么做到的,他坐在椅子里根本没有离开过,那个床头柜上却多了一只精美的水晶瓶,插着一束蓝色的龙胆花,草木花香弥漫开来,微微泛苦。

致忧伤的你,倾慕你的高贵典雅,愿你能够坚强长久。

大小姐出身的祥子深谙花道,当然明白龙胆花的花语,这个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不速之客很有礼貌,温和的就像某个前来拜访的友人,这让她放宽心了些,原来不是坏人。

“是祖父拜托您来的吗?”祥子抽出龙胆花捧在手心嗅了嗅,她并不讨厌这种有苦味的花卉。

“不,我并不是你祖父的朋友,只是我自己想来,为了见见你。”风间琉璃说,“你可以当我是个喜欢奇闻轶事的旅人,能不能和我讲讲你受伤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爸爸见到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请说的再详细一些。”

“鬼影,或者说神明之类的,我觉得它们就是那样的东西。”

祥子认真地回想着,“最开始是音响里阴恻恻的笑声,有人敲响了我们的车门,可那个时候车子的时速有120公里。我扭过头,看见一张古怪的脸,戴着细长的面具,渗出水银般的光,浑身笼罩在破旧的黑袍子里,它的指节苍白,瘦的到皮包骨头,比自己的脸还要长,人类不可能长成那个样子。”

“是它伤害了你?”

“不,爸爸也看到了那个,我们都很害怕。爸爸把车开的很快,可我们始终摆脱不掉,车有多快它就有多快,四面八方都有水银色的光照进车子,鬼影越来越多,我看见它们的瞳孔是金色的,像是火炬那么明亮,夹道站满整个高架桥。”

说到这的时候祥子的脸色有些苍白,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天,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会阵阵后怕。

那些东西趴在迈巴赫上的时候,仿佛刀割爪切,整面车窗上都是鬼手般的影子,仅仅是几个人就能把车窗完全笼罩,玻璃上的裂痕触目惊心,车顶轰轰作响,顶板凹了进来。

她听见那些东西的窃窃私语,好饿啊……好渴啊……幽怨绵长,似乎根本不是用喉咙发声的。

“不用怕,你已经安全了,那只是过去。”风间琉璃轻声说,“我知道这些天来你对很多人说过你的故事,没有人相信,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的听完。”

他的声音有种奇怪的魔力,温暖,可亲,仿佛一道光,刺穿了令人畏惧的黑暗。

祥子莫名觉得风间琉璃很熟悉,这种感觉她说不上来,仿佛他们很多年以前就是无话不谈的挚友,大家坐在这弥漫着花香的黑暗中,靠着窗外清冷的灯光,雨意横流空气微凉,背离大人们的世界,分享只有彼此相信的秘密。

她忽然不害怕了,定了定神平复情绪,继续讲述那个未完成的故事。

“爸爸……他一边安慰我说不要怕,一边把油门踩的很死,我们从那些鬼影中间撞了过去,一直开,一直往前。车子开的那么快,我却听不见任何声音。路旁一闪而过的减速标志显示我们离收费站不远了,亮白的灯光从一片漆黑中浮现,就在我们都以为安全了的时候……我听到了马嘶声。”

“马嘶声?高架桥上怎么会有马嘶声?”风间琉璃问。

“我也很疑惑,但我马上就明白了,车子往前开,我渐渐看清楚那片白色的光里站着山一样魁伟的骏马,全身披挂金属错花的甲胄,皮毛上流淌着晶石般的辉光,拥有八条雄壮的马腿,不安分地抠着地面,坚硬的路面被它翻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那匹马的脸上还带着面具,每次嘶鸣鼻孔里就喷出电光的细屑。”

祥子紧张地捏着花瓣,她知道自己说的东西太过离奇。

为了不放过那个噩梦般的记忆中任何一个细节,这几天她反反复复地回忆,想尽办法组织措辞,就为了能把所有经历都事无巨细地讲述出来,可惜一直没有人愿意好好听。

“那匹马的背上,坐着更加巨大的黑色阴影,全身暗金色的甲胄,雨水洒在上面像是蒙着一层微光。他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戴着贴面的脸上,唯一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般照亮了白色的雾气。”

风间琉璃不由得缓缓坐直了身体,他很少害怕什么东西,这个世界上能让他发自内心尊敬的更是不多。

他从不相信神,什么神都不信,但在祥子这个亲身经历者的描述中,他能感觉到面对那种东西时的心情,在那庄严宏大的光辉面前,任何人都不由得仰视,虔诚地拜觐。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长枪,八足骏马立踭嘶鸣,空气中雷屑纷飞,他的动作那么缓慢,可那支长枪脱手却那么快,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记得刺穿雨雾的电光,整个世界都是那样苍白的颜色。”

祥子低下头去,回忆的声音越来越小。

“是爸爸……从前排扑过来抱住了我,我听见生命在指尖流逝的声音,就像是风……”

悲伤氤氲地弥漫开来,填满了房间里的每个角落,它那么轻柔,却又沉重,像是水,慢慢地把人淹没。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想知道那里是不是空了一块,明明那么难过,害怕的想哭,可哭不出来,也许泪水早已在醒来的时候流尽,连心也跟着融化溜走了。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生人无能相惜者,曰悲。再无可许之誓言,曰哀。死亡就像是酒后的别辞,从此置身事外,徒留生者凄怆。”

风间琉璃举起手,仿佛握着一杯无人能看见的酒,而面前就站着那个名为丰川清告的男人。

入赘的男人总是为人所弃,尤其当妻子死去之后更是如此,可飞蛾也会有向死而生的时候啊,扑向热烈的火,燃烧起来,将未尽的光留给心爱的女儿。

“很荣幸能够听到这位英雄最后的故事,我也有一个故事想讲给祥子小姐听,有关你那晚的所见所闻。”

祥子愣了一下,她忽然想起风间琉璃最初的那句话。

“这个世界曾经由龙族来统治人类,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人与龙的斗争已经进行了几千年。”祥子还没有回答,风间琉璃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龙类?”

“是的,人类谱写这一部没有龙的历史,但另一部历史的每一行里都有龙族的身影。在过去的几千年里,有很多家族共同持有这个秘密,他们的身上流着一半龙血,名为混血种,拥有人类的内心和龙族的力量,所掌握的炼金术和言灵甚至能够改变物理规则。”

风间琉璃说,“可龙类并未消亡,漫长的岁月里,龙族无数次想要卷土重来,这些流着龙血的人们不断赶赴战场,一次次把龙族复兴的努力埋葬,保守着龙族的秘密,直到今天,他们依然在社会的黑暗中默默守护世界。”

这样试图要重塑世界观的故事本该出自疯子之口,如果风间琉璃是生活在中世纪的学者,单凭这些教会就将给他定罪,将他驱逐出境,或是把他架在火刑场上烧死。

放在以前,祥子也是不会听的,她讨厌怪力乱神的东西,看鬼片都要靠从指缝里偷瞄,胆子小的不行。

但在那一晚之后她也是人们眼中的疯子,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听懂疯子的话吧?难怪她会觉得风间琉璃那么似曾相识。

“我要怎么才能相信你呢?”祥子试探着。

“这世界上的一切超自然力量都与龙族有关,除了龙族,没有东西可以解释你所遭遇的一切。”

风间琉璃耸耸肩,“人们发现你的时候你正躺在一片泥沼地里,身边是烧焦的迈巴赫残片,那个地方距离最近的高架桥有30公里,周围却没有任何车胎痕迹,就好像那车是凭空出现在那的,你说什么科学方法可以做到这些呢?”

“我……不知道。”

祥子忽然觉得自己很无力,如果她能拿出真实的证据,就能说服别人,可这些天她只是反反复复的讲故事。

“没关系,我正是带着答案为你而来。”风间琉璃微笑着,“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真实的世界?”

“对于那些流着龙血的人,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叫做混血种。祥子小姐,你就是一位混血种,我也是。”

他高举起双臂,以诗人般伟大的语气高歌,好像他正站在舞台上,面对山呼海啸般的掌声。

“拥有龙血的我们注定不是个普通人!过去的你已经死了,新生的你将再也无法回头,睁大你的眼睛,你将在真实的世界里,看见群龙咆哮着撕裂天空,王座之下堆满枯骨,而你的命运……早已铭刻在斑驳的青铜柱上!”

一串似曾相识的卷舌音从风间琉璃嘴里迸发出来,浑浊嘶哑中仿佛带着君王般的威严,夹杂雨意的寒风突如其来的扫过,一片昏暗的房间里,忽然有东西亮了起来。

那是一双灿烂森严的金色瞳孔,金色裂纹组成复杂的花纹,狰狞可怖。

仅仅在这短暂的一次对视瞬间,汹涌澎湃的威势射入祥子的脑海,祥子只觉得控制不住地要后仰要闪避,和这种凝视打照面简直是在直面深渊中的魔鬼,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见过这些,就在那个雨夜的高架路上。

风吹起来那些鬼影斗篷的时候,斗篷下他们的眼睛也是这样,诡谲艳丽的金色。那个骑着八足骏马的天神奥丁,黄金瞳更是深邃如熔岩般的赤金色,耀眼的根本看不清面目。

头忽然痛的要裂开,祥子死死抱住脑袋,在她心底深不见底的深渊中,一双黄金瞳缓缓张开,电光火石般的画面在她意识深处闪动,耳边彷佛有巨龙的怒吼。

可怕的燥热从胸膛迸发,像是凶恶的火,点燃了全身,在血管中奔涌燃烧,强烈的律动撕扯着祥子的身体,快意凛然,就像一个失明了很多年的人忽然睁开眼睛,看到阳光洒满璀璨的世界。

为何哭泣?怎许悲伤?你是不朽的君王,逆臣安敢僭越!所有逆命者,都将被灼热的矛,贯穿在地狱的最深处!

黑暗中,妖冶的黄金瞳缓缓张开,睫毛浓密如帘,眉宇狭长飞扬,那本该是美的让人窒息的一幕,可少女的眼神那么孤独寂寞,像是悲伤了几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