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阁老是大明忠良。”
朱载壡带着小心谨慎,回了一句。
御座上。
嘉靖面上笑容不改,好奇的问道:“太子为何有此评说?”
朱载壡轻步上前,躬身作揖,颔首说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朝堂内外,一切皆恩出于上。父皇垂拱西苑,独掌乾坤,选人用人,皆为圣裁。严阁老自是因忠良之心,方得父皇拔擢,机预内阁,总揆百官。”
说完后,他便目露纯良的盯着嘉靖。
嘉靖却是一笑。
朱载壡当即小心询问道:“难道是儿臣答的不对?”
嘉靖却是笑得更为明显:“太子说的自然没错,朕若不取严阁老那份忠心,又如何会使他总揆文武百官?不过……”
说完后。
嘉靖又有些不太确定的看向儿子,心中暗自琢磨,也不知儿子能否答好自己的问题。
但他还是说道:“不过,朕是想要你评说一下严阁老这个人。”
躲不过了!
朱载壡心中默念,自己都已经尽力避开这些敏感问题了,老道长却还要问到底。
无奈之下。
朱载壡只好点头应下,佯装陷入沉思。
见儿子思索琢磨起来,嘉靖倒也不急,反倒是好整以暇的等着。
这可是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元子。
如今又得仙人抚顶,幽而复明。
在嘉靖看来,自己这个儿子就该是与众不同的!
朱载壡刻意沉默了一阵子,终于缓缓开口:“回禀父皇,儿臣先前说严阁老是忠良之臣,乃是自父皇所在而论。”
嘉靖顿时眼前一亮,连忙问道:“为何如此说?”
朱载壡小心回道:“父皇乃是我大明的皇帝陛下,用人治国,自然是通盘考量,而非简单选拔。于父皇而言,严阁老最是难得的便也是他这份对父皇的忠良。臣子可以才疏学浅,但绝不能少了这份忠良。”
能臣?天才?
从古至今,天下最不缺的就是天才和能臣!
嘉靖顿时兴头大起,皇儿果然是与众不同,如此年纪便能说出这等言论来。
他当即带上催促道:“继续,还有何要说的?”
朱载壡颔首继续:“儿臣虽在清宁,却也时常耳闻前朝议论。严阁老于父皇而言,便是忠良。但在朝野之中,似是也有些诽议。而如今朝中文武百官,已有十万之数,在京供职者数以千计,若论才能,比之严阁老胜者亦有不少。”
“然而君王用之于人,儿臣观父皇之政,应当首在臣子于上之心,首评忠义,再定才干。若臣有二心,则君欲行之政必当难出紫禁,难离京畿。忠良之臣,授之以权,运筹中枢,则政令方得下行百司。”
当朱载壡缓缓论政的时候。
嘉靖彻底沉默下来了。
然而。
他的心头却已经诧异万分。
太子所言,已经触及帝王之术了!
自己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些年太子在清宁宫虽也读书,却不曾有师长专门教授这些啊。
嘉靖心中越想越是惊讶。
他不由的看向一旁已经面带笑意的黄锦。
黄锦会意,趁着朱载壡换气停歇之际,笑着开口说:“陛下,太子殿下英睿,不堕陛下之圣,当真是我朝之幸!”
朱载壡眨眨眼,侧目看向开始吹捧起自己的黄锦,心中默然。
自己也不过是考量着当下的年纪,如此一说而已。
却也是刚刚好。
嘉靖此刻已经是彻底来了兴趣,想要对太子一探究竟,观其才智到底如何。
他当下又问:“若任用之臣有缺,招致诽议,甚嚣尘上,以致国家板荡,又当如何?”
这等问题已经不同于先前评价一个臣子了。
而是开始涉及到治理朝政了。
原本嘉靖以为,这个问题太子还需要想的更久一些。
然而。
朱载壡却是不假思索道:“弃之不用便是!”
他倒是想说杀之泄愤。
但如此一来,终究是太过强硬,也与自己当下年纪不合。
可就算是收着说了。
弃之不用一出。
殿内却已安静了下来。
黄锦眼里藏着闪亮,深深的看了一眼此番经历大变故的太子,心中已然震惊不已。
而嘉靖更是差点没忍住站起身。
他双眼死死的盯着站在自己面前,今日历经大变,幽而复明的儿子,心头大震,早已是掀起千层浪。
是巧合之下的误打误撞?
还是自己的这个儿子有如此天赋?
嘉靖压着激动,好半天方才压下心头的激动,沉声道:“为何如此做?”
殿内这番气氛转变,朱载壡亦是察觉到了。
心知是自己小小显露一下政见,果真惊到了老道长。
他却是平静的很,甚至抬头看向嘉靖的时候,显露出一丝胆怯:“父……父皇,儿臣说错了?”
嘉靖当即开口:“没错!朕只是想知道,我儿为何如此说?”
朱载壡配合着点点头,松了一口气,才继续说:“儿臣是想着,若当真任用之臣,招致诽议,倒也无妨。但若是诽议之下,朝野板荡,自然是要出大事了。”
“届时定然会因一臣子,引来朝堂纷争,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虽说广袤无边,可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到时候,从中枢朝堂,至地方府县,必然相互辗轧,攻讦不断。如此,与国与民,便是要出大问题的。”
他说的很慢,争取一字一句都能说的清楚。
而嘉靖已经不知该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了,嘴里低声念叨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朱载壡则是继续说:“父皇身负社稷,如何能因一人而使天下生乱?臣子虽忠良,却横生此等大变,自当顺势而为,弃之不用,以全父皇圣明仁德之名,以抚群臣之心,以安社稷之宁。”
严嵩最后的结局不就是如此。
实在是因为朝堂之上,严嵩已经把控不住,地方上也乱象齐出,徐阶等清流不断做大,制造麻烦。
如此之下,严嵩才被驱逐离朝。
正契合了弃之不用。
嘉靖如今眼里尽是感慨,目光闪烁的盯着跟前的儿子。
有那么一瞬间,自己竟然都生出要好好亲自教导儿子的念头。
但很快却又迟疑否决。
半响之后。
嘉靖这才犹有不舍道:“太子所言已然暗合乾坤,今日回宫之后,不日便要出阁读书,还需好生仔细,不可懈怠,天资蒙尘。”
还是二龙不相见!
朱载壡低头,眼角一紧,心中也不知道陶仲文那个老道士,什么时候才能帮自己破了当年的箴言。
他当下也只得躬身作揖:“儿臣领命,儿臣告退。”
说完后,他便躬着身默默退下。
嘉靖看了眼,却是心中不忍,便又开口:“黄锦,遣人护送太子回宫。”
黄锦当即领命照办。
待他将朱载壡送离后,重返内殿,却见皇帝正伏案持笔。
黄锦当即轻步上前,便见皇帝竟然已经写好了一幅字。
他不由低声念诵起来。
“白头波上白头翁,家逐船移江浦风。”
刚念完半首。
嘉靖便已放下墨笔,面带笑容,昂首念道:“一尺鲈鱼新钓得,儿孙吹火荻花中!”
黄锦赶忙夸赞:“前唐郑谷这首诗作的好,主子爷写的这幅字也是极好!”
嘉靖却是神色一黯:“郑守愚写出了渔家老少合欢情景,可朕之天家……”
一言未尽。
嘉靖便连连摆手摇头:“罢了,罢了!只如今朕观太子,渐已长成,天资聪慧,语出惊人,言之有理,已然欣慰。”
黄锦当即附和了起来:“主子爷圣睿哲聪,太子乃是主子爷血脉所系,自然天资不凡。今日太子所言,奴婢听着也是惊叹不已,主子爷圣聪之智,如今也是继之有序了!”
听得这番话。
嘉靖终于是复现笑容。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字,然后轻拍黄锦的肩头。
“太子聪睿,言人说政,虽还浅薄,却也入木三分。”
想到不久前考校儿子时的应答,嘉靖面上笑容更盛。
他不禁双手叉腰,脸上带着兴奋:“这天下事,还当真就如太子所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若一人乱之,则弃之不用,说得好啊!朕当年……当年许也只能说出这等话来了。”
黄锦在旁也是一脸的高兴。
皇帝这些年秉持二龙不相见,可自己不需要,因而见着太子更多一些,也算得上是自己眼看着长大的,如何能不喜?
嘉靖这时猛然挥手:“太子如今长成,深肖朕躬,可谓喜事!”
“黄锦,取酒传膳。”
“朕今日当要庆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