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散文组》:一等奖
- 第三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获奖作品选(2017)
- 广西网络文学大赛组委会编
- 4945字
- 2025-04-28 17:28:43
《故乡尽头的祖父》
·获奖理由
作者通过回忆祖父的辛勤劳作,表达了对亲人的缅怀之情,引发对生命的思考。作品感情真挚,文笔流畅。
故乡尽头的祖父
陆旭
作者简介
陆旭,生于1996年,广西北流人。热爱阅读、写作和旅行,偶有文章发表于报刊。获得第三届广西网络文学大赛散文组一等奖。
祖父端坐在松木制成的那张矮凳上,凝视着我家旧宅门前泥泞的黄泥路。祖父双目混浊,眼神呆滞,双眼仿佛一双鱼眼。很多个日子里,祖父端坐如同一座雕像,他习惯将双手放在膝盖上,两眼直视前方,嘴唇微微翕动,直至他暮年视线的焦点掉落在旧宅那条泥泞的黄泥路前,或者停滞在半空中,变成一个不大不小的黑点。祖父凝望着这条一直通往村外公路的泥路,从旧宅这一头,到公路的那端,他的目光不断往远处拉长,越过岭南高高低低的房屋,穿过夏季炎热的暑气,穿越下雨天泥路溅起的水滴,仿佛要将他苦难的一生回溯一遍。在那条漫长的回溯之路上,我父亲朝着祖父迎面走来,一路上哭声不断,起初父亲跌跌撞撞地学步,在旧宅门前的黄泥路摸爬滚打;后来父亲一天天长大,身体像竹子拔节那般生长,下巴的胡子开始变得刺手。祖父的目光继续延伸,直至我父亲二十岁那年成家立业。
祖父的沉默如同一头老去的水牛。祖父个子不算高,皮肤黝黑,颧骨稍微向外突出,他是岭南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生性沉默,平日里极为寡言,在我那遥远的记忆里,祖父终日紧闭嘴巴,端坐在旧宅后门的门槛边,一言不发,仿佛是一块结实的木头。平旦村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我祖父不善言辞,但他为人老实,待人真诚,办事的分寸拿捏得准,因此他们打心底尊敬他。村里人在路上碰见他,大老远就喊“学全——”,而且总会走过来打招呼。
那时祖父养了一头水牛。这头水牛体型庞大,四肢健硕无比,牛身表面黑黝黝的。它是祖父眼中的宝,承担着我家耕田犁地的任务。白天时,祖父把水牛绑在牛栏前那片竹林下,给它备足新鲜稻草或番薯藤,水牛吃饱了就躺地上睡,那块地方被它睡得油亮光滑。趁着水牛睡死过去,竹林里的牛虻和蚊子成群结队飞了出来,黑压压地覆盖在它身上,要吸干它的血。它痛得醒了过来,扬起尾巴啪啪地打着身上的虫子,那清脆悠扬的拍打声传到祖父耳中。很多个黄昏时分,祖父在昏黄的光线里,抱着一大扎稻草,往牛栏走去。他把稻草胡乱堆在地上,划亮一根火柴,地上那堆稻草剧烈燃烧起来。熊熊火光点亮漆黑的牛栏,映红了水牛圆突的双眼。我站在牛栏外面,抬头盯着牛栏屋顶,顶上浓烟滚滚,火烟不断从黑瓦片的缝隙冒出来,往四周扩散开去。我盯着火烟中那些疲于奔命的蚊虫,它们在火烟里拼命乱舞,上下纷飞,互相碰撞,慢慢消失在村庄的上空。我对那些成群的蚊虫心存恐惧,总担心它们向我飞过来,吸干我身上的血。
每年春季来临的时候,祖父挑着一担秧苗到农田里。祖父略微弯下腰,往双手吐一口唾沫,把扁担架在肩头,挑起秧苗摇摇晃晃走在田埂上。许多年以后,祖父摇摇晃晃的身影总会浮现在我脑海里,他身材矮小,仿佛风一吹就会跌倒。他卷起裤管下田,水田泥土松软,水一下子没到膝盖。祖父把犁头插入田里,就开始驱赶水牛犁田。他一声声吆喝着水牛,深一脚,浅一脚,跟在牛后面。有时牛犁得累了,耍起了性子,不愿再动,祖父停下来,朝牛屁股抽一鞭,牛摆动几下尾巴,又继续往前犁去。那时我还小,父亲把我放在大田埂上玩耍,就下田帮祖父抛秧。抛秧是岭南人惯用的播种方式。可不要小看它,祖父说,它是一门技术活。抛秧时,把秧苗拿在手上,看准位置后,往水田里一抛,以后秧苗就能生长起来。抛秧尤为讲究力度和准度,秧苗的间隔距离一定要取好,这样秧苗才能长得好。岭南的春季来得早,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香,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背上,此时的大地一片温暖。我望着祖父抛秧,他动作娴熟,抛完一行又一行。祖父沐浴在岭南春天的阳光里,阳光贴在他背上,好像要穿透他的身体,汗水就从身体的小孔奔涌出来,不断滴落到田里,跟田水混为一体。他时不时停下来用衣袖擦一把汗,接着继续往田里抛秧苗。
祖父依旧端坐在那张矮凳上,头发越来越白了,脸上布满沟沟壑壑,那些沟壑的褶皱里隐藏着祖父一生的记忆。有一只花脚蚊子咬在祖父脚上,要将祖父身体流动的血变成自己腹中之物,而祖父浑然不觉。农历七月的午后,我从睡梦中醒来,听见大山深处的姑娘子呼唤着我前去采摘,那深情的呼唤在我耳边弥久不散。祖父一把戴上草帽,牵上水牛前往深山,他是去放牛,而我是去摘熟透的姑娘子。
岭南地区呈丘陵地貌,尤其是北流南部一带,山岭颇多,荒山之中树高草茂,生长着各种各样的野果,尤以姑娘子为盛,自然是放牛的好去处。阳春三月是姑娘子的开花期,满山都是粉红色,好像成群结队的小姑娘穿着粉红色的裙子在绿叶中跳舞,五颜六色的蝴蝶也绕着姑娘子的花起舞,煞是好看。待到七八月,满冈姑娘子挂梢头,村里的孩子再也坐不住了,顶着大太阳,拿着袋子去摘姑娘子。祖父把水牛绑在橡胶树底下,便坐到草地上,眯起眼睛打瞌睡。水牛也顾不得祖父,绕着橡胶树到处走动,大口嚼着周围的嫩草。我正拿着袋子到处摘姑娘子,走完一条岭带,再走下一条岭带。姑娘子颜色越深,味道就越甜,果子指头般大小,果肉呈紫红色,味甘甜,内有黄白色、扁平的籽。农历七月十五过后,姑娘子表面有很多指甲痕刮过般的痕迹,或者有很多小洞洞,迷信的老人都说那是鬼吃过的痕迹,孩子千万不能采摘这些姑娘子。祖父睡醒过来,就在对面山上大声喊我:“阿旭崽,千万不要吃有鬼指甲痕的姑娘子……”每次我看见有指甲痕的姑娘子,心底都会发凉,躲得远远的。一阵山风拂过山冈,远处树木晃动,沙沙作响,我全身瞬间起满鸡皮疙瘩。
祖母告诉我,祖父成年后就染上了烟瘾。
梦里祖父瘦削的形象常常飘浮在一片烟雾中。梦境里祖父开始抽烟,他抽烟不用那种小烟斗,他抽的是水烟,一只自制的竹子大烟筒被他的手掌打磨得光滑锃亮。烟气轻飘飘,缓缓散开,把祖父包裹起来,祖父的形象开始模糊起来,隐没在烟雾背后。我梦里的烟丝明明灭灭,好像是一只上下翻飞的萤火虫,烟雾越来越大,烟丝一下子烧了起来,火光通亮,将祖父苍老的面孔淹没其中。水烟筒咕咕作响,传入我耳中,祖父在一片连绵不绝的响声里化作一片枯叶。
那片枯叶掉落地上时,我从梦境里惊醒过来。
醒过来以后我遇见祖父膝下的六个儿女。我父亲、父亲的四个姐姐和一个小妹,并排行走在旧宅门前那条黄泥路上。我踮起脚尖看向他们,他们对我挥手致意,缓缓向我走来,身后尘烟滚滚。祖父的女儿全部远嫁他乡,离开了这个贫瘠的村庄,她们乘上了通向县城的班车,像一群高飞的小鸟那样,张开翅膀飞离了深山。我父亲留了下来,我的祖父也留了下来,与这个村庄时刻相伴,日夜为伍。
祖父曾每日挑着一箩筐粽子到镇上卖。那时候因子女众多,每一张嘴都要吃饭,家中的粮食日益紧张,余量不足,单单靠务农获得粮食已经无法解决家里的温饱问题。因此,祖父开始做起了一点小生意,这小生意就是包粽子挑到镇上卖。祖父卖的是甜的粽子,当地人称它为“凉粽”。凉粽算是岭南当地的特色小吃,它是由糯米制作而成,用刀子将它切成小块,再在表面浇上适量糖浆即可食用。祖父首先把淘好的糯米放进个大瓦盆里,再往里面加注灰水(一种由草木灰烬调配而成的碱性液体),灰水要没过糯米表面,浸泡够两三个小时。前期工序完成后,接下来就开始包粽子。祖父包粽子速度快,动作娴熟,而且包出来的粽子美观结实,不会漏出糯米来。祖父通常是前一天把粽子煮熟,第二天一早就挑粽子到镇上赶集。镇子名叫清湾镇,当地一直留存有“圩日”的传统。每到圩日,邻镇或各村的人就成群结队前来趁圩赶集,热闹非凡。祖父的生意通常不错,粽子差不多中午就卖完了,之后他便挑着空箩筐晃悠悠地回家吃饭。那时我家地多,祖母种了一地的番薯和芋头,每次开饭之前,祖母就煮好一大锅番薯、芋头给她的子女吃。祖母后来跟我说,吃过了这些再吃饭,能节约下很多粮食。在那个艰苦的年代,祖父就是这样,让他的家庭摆脱了饥饿,使他的孩子得以生存下来。
20世纪90年代末,我家新建了房子,这是一栋两层的水泥楼。房子建好以后,我们搬离了旧宅,住进了新屋。然而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祖父住了三天后,就坚持要搬回旧宅住。无论父亲怎么劝说,都改变不了他的决定。
祖父说,他住了一辈子的泥砖屋,住不惯新起的水泥楼。
祖父搬回旧宅以后,显得有些孤独,他比以往更沉默,我总是从他的眼神里找到一丝落寞。祖父整天端坐在松木制成的那张矮凳上,有时在打瞌睡,更多的时候,凝视着旧宅门前那条泥泞的黄泥路。他双目混浊,眼神呆滞,双眼仿佛一双鱼眼。他的目光愈拉愈长,游走在那条狭长的黄泥路上,仿佛下一个瞬间,他就真的变成了一座雕像。很多次我从祖父身边经过,总会好奇祖父到底在凝望什么。也许他在凝望他那头早已死去多年的老牛,或许他在凝望他那五个远嫁他乡的女儿……祖父越来越苍老了,头发已经全白了,皱纹也在日益加深,岁月的刻刀将他雕刻得更为沧桑,他只剩下一副瘦削的躯体。
祖父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两年。两年后的一个秋天,祖父在睡梦中安详地去世了。
祖父去世那天晚上,我陪父亲在旧宅守夜。那天晚饭过后,祖母对我父亲说,祖父神志不清了,脸也有点发黑,怕是挨不过今夜了……父亲和我住在祖父房间的隔壁,晚间不能睡得太沉,要时刻留神祖父那边的情况。那是一张临时焊的铁架床,我和父亲两人挤在小床上。那晚天气异常闷热,泥砖屋密不透风。睡到夜里三点,我被蚊子叮醒,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多得令人不敢相信。一巴掌拍过去,手掌留下四五个血印子。父亲见我被蚊子叮得厉害,便把我送上新屋上面睡,他自己一个人待在旧宅那儿。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祖母走过来看着我说:“阿旭崽,阿公去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子怔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恍惚间,仿佛失去了什么东西。
良久,我似乎从祖母那句话中意识到了什么。我问祖母:“什么时候去的?”
祖母抹一把眼泪,答道:“夜里四点……”沉默半晌,她补充一句:“去得很快,没什么痛苦。”
我记得那时我还小,还在读小学五年级。祖父去世后,父亲开始操办他的丧事。在北流南部地区,丧葬是件至关重要的大事,程序烦琐,异常讲究,容不得半点马虎。祖父的丧事办得体面,父亲悉数通知了亲友。祖父离世第二天,遗体就被移至老厅堂,接受众多亲友的吊唁。一天下来,前来吊唁的亲友来了一批又一批,他们步履沉重,统一穿着黑色衣服,在老厅堂门口停下来。他们接过父亲递去的三支香,神情肃穆,然后弯下腰来,朝祖父遗体拜三拜。我坐在老厅堂里的草席上,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祖父的形象又开始浮现在我眼前,愈发清晰。一股悲伤从心底翻涌而出,眼睛开始模糊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接近傍晚时,太阳已经往西边沉去,昏黄的日光斜射进老厅堂地面,祖父被裹在柔软的蚕丝被里面,被轻放进漆红色的棺木了。我的父亲,以及他的四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往棺木里看了祖父最后一眼,棺木就被盖上了盖子,用钉子永久地封住了。祖父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永久地离开了我们,那个世界离我们很远很远,我们与祖父今后再也无法相见了!
时光流转,不知不觉之中,祖父已经离开我们十年了。
今年清明前夕,父亲电话里告诉我,清明回老家扫墓,叫我抽空回一趟。我正在广西南宁求学,便跑到车站买票,坐火车回家。清明那天,我们一早就开车出发,从北流县城往南部的方向赶。那天早上车子一直往南开,窗外的景物飞驰而过,公路两旁的高楼像马匹一般往后奔腾而去,透过玻璃窗,我突然发现窗外的景物竟如此陌生,完全没了多年前的模样。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就如许多年前端坐在矮凳上的祖父。时代在不断向前,像抽筋断骨般切去陈旧的人和事,而我们的故乡正在一点点沦陷。
清明正值岭南故乡的梅雨季节,天空灰蒙蒙一片,空气仿佛可以洇出水来。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径上山,沿途微弱的阳光从云层背后翻了出来,洒落在杂草丛生的小径两旁。我伫立在祖父的坟墓前,轻声说:
“阿公,我们回来看您了……”
读者评论
作者笔下的祖父轮廓清晰,形象饱满,他沉默得如同一头老去的水牛,却时刻保持辛勤劳作,瘦小的身影闪耀着动人的光芒。对于外界加诸他身上的苦难,他一贯甘于忍受,在生活的不断磨炼下,显得越发坚忍。作者对故乡和祖父的记忆书写精准,从细处下笔,细节充沛而温暖,情感表现真挚而克制,读了着实令人感动。作者文笔流畅,叙述富含节奏感,足以窥见其在语言方面下了很大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