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泥足深陷
飏江春水揉碎一川碧色,芦芽初吐的新绿随风轻曳。苇丛深处,浮光跃金间却蛰伏着数条乌篷船,船头甲板倒插的十余柄钢刀倒映着两条赤膊汉子油亮的脊梁。
“老哥”滚圆如酒瓮的胖汉搓着油手,谄笑着拍向精瘦汉子,“兄弟是前日才加入碧虎帮的。”
瘦汉阖眼假寐,忽嗅到酒香掀开半边眼皮。胖汉忙解下腰间酒囊:“这是城西老窖…”酒液晃出清响,“老哥尝尝?”
“算你识相!”瘦汉夺过酒囊仰脖痛饮一大口,喉结滚动如吞铁丸。
“听闻在碧虎帮中,属四爷、五爷这儿油水最足,”胖汉眯起小眼搓指,“小弟填分舵表时第一志愿就勾了四爷,得信当晚,特地买了半只肥鹅庆贺!”
胖汉脖颈肥肉一颤,缩脖环顾:“但今日当值…怎的弟兄这般稀少?”
瘦汉醉眼乜斜,酒嗝里逬出冷笑:“老弟有所不知,早年间在四爷麾下,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快活得紧哩!”他勾指敲了敲船板,“今时不同往日啊,飏江这行当,如今难做喽!自那什么太守发什么英雄贴,十船过江船六船载着中原武林高手,各个武艺高强,谁劫得了?”
“更瘆人的是,”瘦汉突然贴耳低语,“这飏江啊…闹鬼!”
“闹鬼?”胖汉趁瘦汉不备夺回酒袋抱在怀里,“干咱们这营生,谁身上没几条人命?还怵这个?”
瘦汉醉眼突泛清明:“这鬼可不同!前些日子,飏江漂过一条客船,四爷派了四条船,五六十号弟兄围上去…”
胖汉脖颈肥肉突突直跳:“后来怎的?”
“后来?”瘦汉五指骤然攥紧,“四条船全消失了!几十号弟兄,尸体都漂在游魂渡口,没一具全尸!那死法,诶哟…你说邪不邪门?”
“这…这也太…”胖汉忙抹油汗。
“还有邪门的!”瘦汉喉间滚出夜枭般的低笑。
江风掠过苇丛沙沙作响,胖汉小眼瞪如铜铃,只觉后脊发凉。
瘦汉三指搓动如捻符纸,胖汉忙递过酒袋。瘦汉又灌一口:“同是那晚,三爷派三个兄弟巡岸,”他突然攥紧酒袋,“三个死了两个,逃回来的鼠老二,也癫了,只会念叨‘回来了’、‘回来了,,问他是谁回来了他也不…”
瘦汉话未说完,后腰突遭重踹,酒袋自掌中震落,浑浊的酒液泼满船板。胖汉滚地葫芦般扑向酒袋,瘦汉捂腰欲骂,却见四当家铁青的脸。
“放哨时都敢懈怠!找死吗?”四当家声如闷雷。
瘦汉慌忙起身,扒住船舷引颈眺望,只见一叶小船自江心驶来。
“四…四爷,来活儿了!”
四艘乌篷船犁开江波,呈合围之势困住小船。三十余条赤膊汉子钢刀乱晃,你推我搡,竟无一人敢跳帮过船。这群往日凶徒此刻却连握刀的手都在打颤,只因近来劫船屡屡受挫,要么遇上中原高手,要么撞上怪事,弟兄们已成了惊弓之鸟。
四当家额角青筋暴突,大手揪住瘦汉的裤腰:“一群怂包!养你们不如养群江鳖!”臂肌贲起竟将人凌空甩到小船甲板上。
瘦汉踉跄爬起捡起钢刀,卷曲的刀刃映出他惨白的脸。
“老…老子跟你拼了!瘦汉颤声嘶吼着扑进船舱,未及三步便倒飞而出,钢刀坠江溅起三尺水花。
“哪路杂碎活腻了?竟敢扰爷爷清净!”舱帘猛然掀起,一白发魁梧青年跨步而出,目光如电,扫视着碧虎帮众人。
四当家腮边横肉抽动:“这不是祝梁家的白毛小子么?听说你被抓去当兵了,怎么没死在战场上吗?”
“放屁!”祝梁瑾抬脚将船板踹出三寸裂痕,“你全家都死绝爷爷也死不了!爷爷受王爷赏识,被举荐到京城当了差事,此番护送京城官老爷来寻人!”他侧身让出舱门,只见一锦袍青年缓步踱出,左手两枚山核桃在指缝间“咔咔”轮转,右手高擎镶金玉牌,却是凌晓。“御前行走”四个篆字在日头下灼灼生辉,玉穗随着江风晃动,正扫过四当家惊疑不定的面庞。
四当家暗村:“这个白毛小子可不好惹,又搭上了京城官爷…”他眼角瞥见帮众已有退缩之意,便身躯微微佝偻:“官爷息怒,小的们有眼无珠,冒犯了官威。”
“近前答话。”凌晓指尖山核桃突然停转,四当家无奈越过船帮。
泛黄的画像在凌晓指间展开,武尚炆圆润的下颌线条在江风中轻颤:“这人你可认得?”
四当家倒吸一口气,不觉后退半步:“官爷…小人斗胆请教官爷寻这画中人何事?”
“封赏。”凌晓鼻腔里哼出官腔,山核桃纹路在掌心压出纹路。
四当家猛然回头遣散帮众,见四艘乌篷船调转船头离去,才压低声音:“实不相瞒,画中这人正是敝帮大当家。只是大哥近年练功不慎,受了内伤,除了二爷、三爷谁也不见。如今帮中大小事务都由三哥掌管,您看…小人先带您去找三当家如何?”
凌晓与祝梁瑾目光相触,山核桃转动的咔咔声忽急忽缓,最终下颚微点:
“带路。”
文不言的宅邸高墙绵延,探出墙头的杏树枝桠裹着粉白花云,将朱漆门楣上的“文府”匾额遮去半边。
四当家刚抬脚跨过青石门槛,两个抱刀守卫也不过问,立即挤眉弄眼地让开道,腰间钢刀随着窃笑不住晃动。
三人踏着卵石小径往深处去,但见红鳞瓦映着春阳耀眼,白粉墙爬满新抽的藤曼,青石垒成的假山躺着活水,淡紫花瓣缠绕着檀木廊柱怒放。祝梁瑾靴间碾过飘落的杏瓣,不由感叹:“举目破败的颐嵩城里,竟藏着这般朱门绣户!”凌晓鼻翼微动,在沉水香与杏花甜腻间,隐约嗅到一丝尸腐气味。
四当家带着二人穿过月洞门,青石板路在九曲回肠的院落里忽宽忽窄,每经紫藤垂帘的拐角,必见抱刀汉子伫立;每到海棠掩映的岔路,定有箭头的寒光在叶隙里闪动。四当家在前轻车熟路,身后二人却早已被这繁杂的路径绕得头晕目眩。凌晓暗暗心惊:“这般迷阵若无人引路,纵是轻功绝顶也要困死其中。
绕过第三座锦鲤池时,四当家突然拨开垂落的花藤,眼前豁然现出三间上房。四当家叩门三声无人应答,便径直推门而入,惊得梁上新燕乱飞。
木门转开,满室浓香扑面而来,当中八仙椅上坐着一位美艳妇人,身着织金襦裙,满头珠光宝气,可那双描着金粉的凤眼却仿似蒙着灰翳,对来人声响充耳不闻,木偶一般头也不抬。
“官爷莫怪。”四当家附身抱拳,“这是三嫂,近年得了怪病,不能说话,但能听。”
四当家未环视屋内不见文不言,便唤管家进来。
“三爷人呢?”
管家应声而入:“三爷清早便出门了,快则今晚回,晚则明早回,嘿嘿…”
“三爷不在怎不早告诉我?”四当家与管家四目相对,猛然顿住,“这次来是办正事!”二人嘴角默契地掠过转瞬即逝的笑意。
“这位是带着御赏的京官…”四当家话音未落,美艳妇人骤然抬头,直勾勾盯着凌晓的脸。凌晓掌心山核桃骤然停转,心中一凛。
“不巧三当家外出,”四当家侧身作揖,“劳烦官爷稍等些时日。”
祝梁瑾转身迈过门槛时带起阵风:“我们住城西的杨柳客栈。”
二人步出宅邸,凌晓长吁一声:“这碧虎帮,越是深陷,越觉诡异、违和”
祝梁瑾回望紧闭的朱门:“那妇人似有隐情欲告知我们,却碍于四当家在侧。”
凌晓摩挲着掌中的山核桃:“要想想办法,谋个与她独处的时机。”暮色漫过他的眉峰,在青石板上拖出两道长影。
次日晌午,请柬送至杨柳客栈——文不言邀二位官爷戌时赴宅邸夜宴。待暮色初合,青帷马车载着二人再临文府,朱门外立着三道身影:左首青年剑眉星目,右首男子玉面薄须。居中者面若刀削,三缕墨髯垂胸素白襕衫纤尘不染,拱手笑道:“贵客临门,蓬荜生辉。二位官爷且随文某入席。”
五人分宾主落座,文不言广袖轻拂:“这位是六弟,这位乃二当家。”他朝右座青年颔首,“文某虽虚长十余载,但江湖规矩能者为尊,二当家武艺超群绝伦,剑法精妙,文某这声二哥叫得不冤啊,哈哈哈…”
“早闻御前卧虎藏龙,这位官爷如此年轻,想必是家学渊博,身怀绝技,可务必要指点一二。”二当家星目如炬,忽举盏起身,“小可敬官爷一杯!”
“好说好说”凌晓唇角微扬,虚扶杯沿,“在下素不饮酒”
文不言持壶欲添,却被祝梁瑾举掌按住。只见祝梁瑾反手提起案边酒坛,泥封拍开如裂帛:“今日我来陪诸位尽兴。”
三巡过后,凌晓指节叩案:“何时能见大当家?”
文不言捻须笑道:“大当家近日便可出关,还劳烦官爷担待,稍候几日…”
话音刚落,檐角铜铃骤响,瓦片坠地声碎,门外忽起暴喝:“有刺客!”。
文不言拍案而起:“护院!”众人疾出时,凌晓与祝梁瑾目光交错,悄然隐入回廊。
殷颖儿足尖轻点飞檐,夜行衣襟在风中扬起如燕尾剪开月色。她谨记凌晓叮嘱,“只在外围周旋,切莫深入院中”,身形轻盈似春燕抄水在墙瓦间起落,袖镖专打檐下铜铃,惊得护院们笼火乱作一团。
目光扫过院中奔窜的人影时,后脊骤感凌厉寒芒—剑气破空声自三丈外袭来。殷颖儿旋身挥刀,短刀迎上剑锋逬出两三点火星。剑气震得她连退三步,绣鞋在瓦楞划出深恨,抬眸见那剑眉星目的二当家持剑而立,剑锋映着月华如银蛇吐信。
心知不敌,殷颖儿拧身便逃,二当家剑势如虹紧追不舍,殷颖儿双足在槐支上轻点,倏然折转方向,忽如雨燕回身急掠,短刀自肋下划出半轮银弧,却在刀剑相撞刹那惊觉背后阴风骤起,文不言鬼魅般现于身后,抬手一掌拍在她后心!
殷颖儿只觉翻涌如沸,四肢霎时僵若木雕。二当家剑锋劈落瞬间,斜刺里忽现弯月寒芒。黑衣人右手弯刀架开长剑火星四溅,左手揽住殷颖儿下坠的身形,墨色衣衫与夜色交融难辨。
文不言跨步袭来,掌心血雾缭绕,黑衣人旋身甩出三枚月牙镖。文不言广袖翻卷绞住两枚暗器,第三枚深深嵌入朱漆廊柱。布帛撕裂声里,黑衣人已挟殷颖儿掠过三重屋脊。
二当家右足已跨过檐角,剑锋直指夜色,却闻一声沉喝:“不用追了!”文不言立于飞檐斗拱间,双指钳着月牙镖的锋刃:“魇族人。”
殷颖儿在颠簸中勉力抬眼,正见少年侧脸轮廓—眉骨如新月弯折,瞳仁澄澈似清泉。此刻麻痹感如潮退,万针穿脉的剧痛混着钻心奇痒骤然炸开,殷颖儿终于在这陌生的臂弯间昏厥。
幸得酒宴厅与前日所见妇人居所仅隔两进院落,凌晓循着记忆绕过锦鲤池,拨开花藤,见正房窗棂透出的烛光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他闪身入内时,妇人见是前日的官爷惊得碰翻茶盏,满地瓷碎映着烛火如星子散落。
“你可有事要告知我?”凌晓压低嗓音。此时廊外忽起纷踏脚步声,妇人惶然四顾,视线落在案上,指尖沾着溅开的水渍疾书。水痕未干的“白袍”二字映着烛光摇曳
脚步声已至门前,凌晓推开后窗跃出时,瞥见妇人袖口沾着的金线碎屑。贴墙潜行不过十余步,迎面撞上六名持戟护院,情急下闪入西侧仓房。
浓稠血腥味扑面而来。只见六口青瓷大缸沿墙排开,缸中少年、少女赤身浸泡在暗红血水里,面白如纸,浑身皮肉褶皱。水面随细微战栗泛起涟漪,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在密闭屋内格外清晰。
凌晓头皮发麻,只觉一阵胃中翻涌,忙从后门急退而出,却在九转回廊失了方向,转角处忽现一佝偻身影,那人侧脸转过的刹那,四目相对如电光相击——却是飏江岸边的旧识。
当日秋水剑出鞘如血虹贯日,虬髯大汉当胸裂作两半,剑锋回扫间精壮大汉脖颈血线乍现。这矮瘦汉子当时缩在虬髯大汉阴影里,待凌晓斩翻两人再回头时,只见仓皇逃窜的佝偻身影已然远去,凌晓也无意追赶。
形态如鼠的矮瘦汉子手指颤抖地指向虚空:“我…我认得你,你当日拿着秋水剑…你,你是大剑仙的儿子!”他忽地扯动嘴角,“走,我带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