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冰冷的消毒水气味。惨白的光线从天花板流泻而下,映照着医生手中那份沉重的检查报告。医生眉头紧锁,声音里压抑着焦灼与责备:“陈高雄,上次是怎么叮嘱你的?按时吃药,静养休息!你的身体,不是儿戏!”

陈高雄虚弱地陷在病床里,苍白的面孔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那笑容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被疲惫吞没。“医生,我明白的。”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认命的平静,“只是……现在只想多看看儿子。想让他放学时,能像别的孩子一样,看到校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想回家给他做顿饭,看着他写作业,陪他疯玩一阵……这些年,忙忙碌碌,欠他的太多了。”目光投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眼底深处,是难以言说的酸楚与渴望。

医生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像绷紧的弦:“这是心脏的问题!不是在开玩笑!立刻,住院治疗!”那份不容置疑的严肃,穿透了陈高雄试图维持的平静壁垒。

陈高雄沉默了。长久以来独自吞咽的疼痛,偷偷咽下的止痛药,都是为了将担忧隔绝在家门之外。此刻,医生的目光像探照灯,将他精心构筑的伪装照得无所遁形。现实,沉重得无法回避。

“34床,陈高雄先生,下午的输液结束了,可以稍微活动一下。”护士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他缓缓点头,挣扎着坐起身。身体的虚弱如同无形的枷锁,医生的坚持更是不容抗拒的推力。最终,他住进了医院,以“工作忙”为名,将对家人的隐瞒延续到了这间安静的病房。

“医生……”他转向即将离开的医生,眼神里燃起最后的、微弱的火苗,“就一次……让我去接下孩子,接完立刻回来,行吗?”

“不行!”斩钉截铁,毫无余地。

“医生!”陈高雄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濒临断裂的琴弦,“我不想让他放学后……找不到爸爸。我……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求您,就让我在最后的光景里,再看他一眼,让他……感受到爸爸还在……”那哽咽被强行压下,化作喉头艰涩的滚动。

医生凝视着他眼中近乎绝望的恳求,坚硬的面部线条终于松动,化作一声叹息:“……去吧。药带好,感觉不对立刻回来,立刻!”

对着病房里那面模糊的镜子,陈高雄仔细地整理着衣领,一遍遍练习着微笑,试图将病容和痛苦深深掩埋。为了遮盖手背上输液留下的细小针孔——那个细心儿子一眼就能识破的痕迹——他特意绕道买了副薄手套。盛夏的溽热包裹着手掌,闷热难当,汗水在掌心悄然汇聚。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渐渐连成细密的网。雄鹰小学门前,伞花次第绽放,瞬间汇成一片流动的花海,隔绝了雨幕,也隔绝了角落里的那个小小身影。

陈风耀蜷缩在校门旁的屋檐下,冰冷的雨丝随风斜扫进来,打湿了他的肩头。他没有带伞,只能抱着书包,眼巴巴望着同学一个个被伞下的温暖接走。雨水打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声音单调而冰冷。他默默祈祷着雨停,心里那个小小的愿望却越来越清晰:要是爸爸能来,就好了……

雨幕朦胧,陈高雄焦急地在伞丛中搜寻。雨水打湿了他的额发,手中紧紧攥着还散发着温热油香的纸袋——儿子最爱的炸鸡,新出的口味。终于,他看到了角落里那个孤单的身影,心猛地一揪,几乎是踉跄着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雨势骤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落在地,溅起浑浊的水花。陈风耀缩得更紧,小小的身体在冷雨中微微发抖,对父亲的期盼在心底无声呐喊。

“小伙子!”

一个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穿透雨幕。陈风耀猛地抬头,一把宽大的伞像一片小小的晴空,骤然撑开在他头顶的阴霾之上。伞骨边缘滴落的水帘外,是父亲被雨水打湿却依旧挺拔的、熟悉的背影。

“找你半天了,小伙子!”父亲的声音带着刻意上扬的轻快,笑容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有些模糊,却无比温暖。

“爸爸!”陈风耀扑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的腰,冰凉的小脸贴在他微湿的衬衫上,“你不是说……工作很忙吗?我以为……你今天又不来了……爸爸,我好冷,真的好冷……”

话音未落,父亲已微微俯身,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套,带着体温裹在儿子身上,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走,回家。”他牵起儿子冰凉的小手,将温热的炸鸡纸袋塞进他怀里,“顺路买的,你喜欢的,新口味。”

“谢谢爸爸!”陈风耀的眼睛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撕开纸袋,浓郁的香气瞬间驱散了些许寒意。他递过一块最大的炸鸡,“爸爸,你也吃。”

父亲笑着摇头:“你吃,爸爸不饿。”大手包裹着小手,父子俩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泥泞的小巷,走向市民广场的公交站。雨水在低洼处汇聚,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和匆匆的行人。

雨,不知何时停了。湿漉漉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父亲收起伞,水珠顺着伞尖滴落,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他蹲下身,平视着儿子的眼睛,声音低沉而郑重:“风耀,爸爸接下来……工作会很忙,可能……吃住都在单位了。来接你的次数,大概会越来越少。”他顿了顿,抬手理了理儿子被风吹乱的额发,“你长大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将来,你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啊。”

“爸爸!”陈风耀的眼圈瞬间红了,小手紧紧抓住父亲的衣袖,“我不要!我想你天天来接我!想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吃饭!”

父亲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脸上却维持着温和的笑意:“放心,爸爸答应你。等这阵子忙完,一定天天来接你放学,带你去玩,给你买好吃的,陪你写作业。”仿佛是为了驱散离别的沉重,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摸出一张纸,手指翻飞,很快折成了一架精巧的纸飞机。“还记得吗?想爸爸的时候,就把想说的话写在这上面,让它飞起来。它会像你的心一样,乘着风,飞到爸爸那儿。”他拿出笔,在洁白的机翼上工整地写下:“祝我的儿子毕业考试考出好成绩!”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纸飞机掷向雨后初霁的天空。那架小小的白色飞机,承载着沉甸甸的祝福和无法言说的牵挂,在湿润的空气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弧线,越飞越高,最终融化在灰蓝色的天幕里,消失不见。

一辆黄色的计程车适时驶来。父亲招手拦下,拉开车门。

“同志,麻烦送这孩子到振兴街。”他声音平静,将儿子轻轻推入后座。

“爸爸!”陈风耀扑到车窗边,小手紧紧扒着窗沿,声音带着哭腔,“你不一起回去吗?妈妈说今天炖了你爱吃的排骨!”

“爸爸得赶回单位了。”父亲避开儿子追问的目光,对司机再次叮嘱,“拜托了,振兴街。”

“爸爸!一起回家吧!”陈风耀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砸在车窗玻璃上,蜿蜒而下。

父亲俯身,隔着车窗,用戴着薄手套的手,最后一次抹去儿子脸上的泪珠,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告别意味:“乖,先跟叔叔回去。爸爸……晚点就回。到了家,给爸爸打电话。要是晚上想爸爸了……”他指了指天空,眼中也泛起水光,“就再折一架纸飞机,让它飞。”

计程车缓缓启动。陈高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着那抹黄色在湿漉漉的街道尽头转弯、消失。车窗里,儿子用力向后张望的小脸,像烙印一样刻进眼底。

直到再也看不见,陈高雄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了他。他踉跄着退到路边冰冷的石阶上坐下,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药瓶,拧开,倒出药片,仰头干咽下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大口喘息着,刚才在儿子面前强撑的挺拔与笑容彻底崩塌,只剩下病容的苍白和剧痛带来的扭曲。那副闷热的手套,此刻成了遮掩脆弱与狼狈的最后屏障。

穿过积水的巷道,陈风耀回到了家。厨房里飘出温暖的排骨汤香气。

“回来啦?快洗手吃饭,汤刚炖好。”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目光掠过儿子身后空荡荡的玄关,笑容凝滞了一瞬,“……你爸爸呢?”

话音未落,她的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

“喂?……嗯,风耀到家了……排骨炖好了,你不回来……”母亲的话被打断了。

听筒里传来父亲刻意压低、带着疲惫却努力平静的声音:“……最近特别忙,吃住都在单位了……你和风耀吃吧,不用等我。”

“再忙也得回家吃饭啊!孩子快毕业考试了……”母亲的声音透着焦虑。

“他可以的,我相信他。”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感,“辛苦你了……家里……交给你。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有事随时打给我。”

“嘟……嘟……”忙音响起,突兀地切断了联系。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窗外的风声似乎更清晰了,吹动着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餐桌上热气腾腾的排骨汤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灯光温暖,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巨大空洞感。

“风耀,我们先吃吧。”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飘,努力维持着平静。

陈风耀默默坐到桌边。平日里最爱的排骨汤,此刻尝在嘴里,却失去了所有滋味。父亲常坐的位置空着,像一个无声的提醒。

晚风穿过敞开的窗棂,带着雨后微凉的湿气。病房外,一棵老树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持续的、细碎的飒飒声。风卷起地上几片被雨水打湿的枯叶,它们像被赋予了短暂的生命,在昏黄的灯光下盘旋、飘舞,最终,一片叶子被风温柔地推送着,穿过未关严的窗缝,如同一个轻盈的叹息,缓缓落在了陈高雄病房冰冷的地板上。

他被安置在一个单人病房。此刻,他并未躺下,而是倚在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机里流淌出沙哑而深情的旋律,是那首年代久远的《再见》。歌声在寂静的病房里低徊,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钥匙,轻易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将他拖拽回那个同样飘着细雨的夏天——旧南高中毕业典礼的礼堂。

歌声的潮水漫过消毒水的气味,将陈高雄的思绪彻底淹没。时间轴被拨动,眼前的景象模糊、褪色,取而代之的是记忆里那个同样被离愁别绪浸透的礼堂。

那一天,旧南的天空也飘着这样细密的小雨。礼堂内,灯光暗下,只有舞台中央投下一束追光。以陈高雄为首的乐队成员们站在光圈里,吉他的和弦拨动了离别的序章。他们唱起那首当时传遍大街小巷的《再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伤感,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在熟悉的礼堂,最后一次和朝夕相处的同窗、师长,共唱这首歌。四年光阴的重量,压在每个年轻的心头,沉甸甸的,饱含着不舍与迷茫。

整个上午的演出,流淌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旋律。一首首熟悉的歌谣,如同旧照片泛黄的边角,轻易唤起共鸣,暂时熨帖着即将各奔天涯的惶惑。

当陈高雄和乐队伙伴们唱响那首翻唱的歌曲时,积蓄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旋律像火星落入干草堆,瞬间点燃了整个礼堂。台下的同学们再也按捺不住,从低声跟唱到放声高歌,离别的悲伤与青春的豪情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礼堂在歌声中微微震颤,灯光似乎也因这炽热的情感而变得更加明亮。

最后,广播里响起那首象征着终点的旋律。班主任张老师作为教师代表缓步上台,灯光落在他花白的鬓角。他环视着台下那一张张年轻而熟悉的面孔,声音低沉而饱含深情:

“亲爱的同学们……今天,我们在这里,为四年的旅程画上句点。这座校园的每一寸土地,都印着你们奔跑的足迹,回荡着你们的笑声与书声。这些点滴,老师会永远珍藏心底。无论未来你们飞向何方,飞得多高多远,请记住,旧南永远是你们的家,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十年,二十年……老师真心盼望,还能有机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你们意气风发的模样!毕业典礼即将结束,在这最后的时刻,让我们再次有请陈高雄和他的乐队,带领大家,唱响属于我们的告别!”

校长洪亮的声音响起:“全体同学,请起立!”

所有的灯光在那一刻倾泻而下,将礼堂照得如同白昼。庄严而略带感伤的前奏缓缓流淌,每一个人都情不自禁地随着旋律轻轻摇摆身体。泪水,毫无预兆地滑落,无声地淌过年轻的脸颊,在灯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陈高雄站在台上,握着麦克风,目光扫过台下泪眼朦胧的同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要奔向各自的世界。”(陈高雄)

“没人能取代记忆中的你,和那段青春岁月。”(孙正义)

“一路我们曾携手并肩,用汗和泪写下永远……”(合)

台下齐声应和,歌声汇聚成洪流,每一个音符都浸满了对这座校园、对这段不可复制的时光的深深眷恋:

“拿欢笑荣耀换一句誓言,夜夜在梦里相约……”

“放心去飞勇敢地去追,追一切我们未完成的梦……”

“放心去飞勇敢地挥别,说好了这一次不掉眼泪……”

张老师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带着祝福与不舍的颤音:“同学们,祝你们前程似锦,未来光明璀璨!到这里……我们真的要……说再见了!让我们……约定好,多年后再聚首!”

歌声余韵中,旧南高中的操场上,无数色彩斑斓的气球挣脱了束缚,带着少年们对未来的朦胧憧憬与离别的复杂心绪,缓缓升上雨后初晴、依然湿润的天空,越飞越高,融入那片无垠的蔚蓝。

歌声渐歇,病房里只剩下窗外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陈高雄悠长的、仿佛带着岁月尘埃的呼吸。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脚边那片被晚风送来的湿漉漉的落叶上。窗外的夜色,浓得化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