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攻心之计

楚州城,惨烈的攻城战已经过去了三日。

定远军卯足全力,昼夜不停地轮番进攻,但是城头上永远有人在防守,永远有无数的滚木礌石、热油滚水浇下来。

攻城的定远兵士们每一次几乎就要成功的时候,便在凌厉的打击之下,不得不留下数百具尸体退却。

而在今夜,张轶和钱猛率人摸黑突袭,且终于成功攀爬上了南城墙头,而楚州守军似乎太过疲惫了,又因伤亡太大导致守卫力量稀薄,遂被偷袭得手,定远军既而控制住了大段城墙,令后续兵马得以攻上墙头。

楚州守军倒也果断地放弃了外城墙的防守,退守内城墙,楚州外城最终得以攻克。

但就当定远军欲趁势向内城掩杀时,守城方竟搬出了压箱底的手段,亦是每个南唐重要州城必定储备的凶物,猛火油。

未几,惨叫声骤然响彻夜空。

当宛如地狱中窜出的数道火蛇不断吞噬着定远军兵士时,当内城两侧的城墙上又新增了数百弓箭手,肆无忌惮地冲着已成火人的定远兵士放箭点杀时,李昭知道,必须叫停这次进攻了。

李昭绝非是心慈手软,不敢恶战到底之人。需知当初吴山一战,契丹骑兵可是近乎全灭。

但是,他绝非是有勇无谋,无视将士性命之人,也正如吴山一战,李昭对于猛火油的威力自然记忆深刻。

到底困兽犹斗,狗急跳墙,楚州既已失了外城,便是离城破近了一步,而今夜守军已手段尽出,内城亦是相当坚固,若继续厮杀恐遭反噬,有道是功成不必急于一时,所以李昭果断决定停止这次进攻。

随着撤退命令的下达,定远军只得扼住攻势,立即如潮水般地退了回去。内城的守军也是精疲力竭,但他们还是继续组织起弓箭手,试图进行箭雨的追杀。

李昭岂会给他们机会,定远军中的投石车即刻将一轮石头雨浇灌在内城墙上,将楚州守军死死地压制住,这才保证了定远军的顺利撤离。

月光照耀着定远军大营,帅帐之中灯火通明,李昭居中而坐,英俊的面庞阴沉之极。

即便攻克了外城,但是这样的进度令他难以高兴起来。数十名将领站在两侧,也都黑着脸,面色阴郁,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让人感到窒息。

定远军连续三日于楚州城下轮番进攻,兵士伤亡不断,军粮物资消耗得飞快,这倒也罢了。但三日时间,只克外城,又付出了将近两三千人的伤亡,这如何能教人满意?

一片死寂之中,大帐外远远传来痛苦的呻吟。大批的伤兵正在东南角的后营接受紧急治疗,他们当中有许多人其实已经在濒死的边缘,眼看失去了朝夕相处的同袍,有些兵士们正在哀伤痛哭。

“大帅!为何要鸣金收兵?死伤了这么多兄弟,连老钱也身负重伤,我等本可以一鼓作气杀入内城,为何却要下令撤兵?岂非是功亏一篑!末将已立誓要率先攻下城池,宁愿死在城下也不愿撤回。大帅,末将虽无能,却也不怕死!”

“可现在,亲军衙眼看已折了一半,我张轶有何面目活着?实在是丢人呐!”

站在堂下的张轶已然浑身浴血,不仅头上、肩膀上,连腿上和腰上都尽皆缠着裹帘,身上的盔甲赫然已经被血水浸染成了紫黑色,甲片中间的缝隙更是被血肉糊满了。

他红着眼睛,神情狰狞,面容扭曲地伸着脖子,竟敢朝李昭嘶吼着。

此时的张轶双眼流着泪水,鼻子下边挂着粘稠的不知是血水还是鼻涕,整个人也不知因为是受伤之故,还是因为情绪激动之故,身子摇摇晃晃,几欲摔倒。

“张指挥使,怎可对大帅如此无礼?还不住口!”身旁的掌书记刘循皱眉上前,高声喝道。

“刘循!罢了。”

李昭摆了摆手,目光看着大帐外浓浓的夜色,开口道:“诸位,三日来楚州不克,是我谋划不周所致,非尔等之过。老黑,你做到了你该做的事,已为我军攻克了外城,故而你并没有失败,也没有丢人。丢人的,是我李昭。”

张轶蓦然抬头,忽而哽咽道:“大帅......末将,不是这个意思。”

李昭摆手制止,继续道:“我知道,你非有此意,你只是不甘心。但今夜我若不鸣金撤兵,先锋军将尽数葬送在烈火箭雨之中,我身为全军主帅,岂能白白坐视麾下儿郎去送死?”

“我李昭虽然求胜心切,但也不会为了贪胜,而不顾儿郎们的死活。今夜就算一口气攻进去,倘若折损了你和钱猛,折损了大量我定远军的精锐,得城又有何用?你可明白?”

张轶低头不语,泫然欲泣,却见李昭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中间,双目锐利地扫视垂头丧气的众将,沉声说道:“都给老子抬起头来!一个个七尺高的汉子,却形如霜打的茄子般,这等模样还是我定远军的虎狼之将么?”

“胜负乃兵家常事,况且我们又未曾战败,何故气馁至此?今夜一战,虽未能彻底攻克楚州,也死伤了不少将士,但好歹也拿下了外城不是?”

“尔等当明白,追随我一路攻伐到此,到底是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攻下一座楚州城么?将来要面临的坚城和强敌不知多少!”

“如今仅仅只是开始,若因一座城池便绊住手脚甚至一蹶不振,我定远军如何能成事?一路打到金陵的口号可是你们提出来的,难道这便要放弃了么?”

众将闻言,纷纷喊叫了起来。

“大帅!末将等绝非气馁,誓死追随大帅建功立业,绝不会半途而废!”

“对!我定远儿郎不怕死,一座楚州城有何惧哉!”

“请大帅下命令吧!下一步该如何进攻,我等绝不放弃。”

李昭微笑点头,沉声道:“这就对了。打仗亦如河中赛泳,双方比的就是一口气,一方若是泄了,万事皆休。尔等皆领军之将,当更明白这一点。今夜敌军已退守内城,伤亡亦是巨大,眼看着他们的那口气便要泄了,而只要我们坚持奋战,则胜利终会到来。”

“还有,近日阵亡的将士们固然令人悲痛,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命运使然,是我们不得不面对之事。或许明日便是你们,便是我李昭!大丈夫马革裹尸,何足惧哉?”

众将齐声喝道:“明白!”

李昭点头,呵呵笑道:“当然,我只是这么一说。我们就算死,也不能死在楚州这里。这小小的一座楚州城,还没有资格让我定远军折戟于此。三日以来连番磨战,儿郎们已用性命探明了敌军的本钱。就如今夜,敌军既然连猛火油都搬出来了,便是使出了全身解数。但纵使如此准备充分,内城还是差点被我军攻破。”

“我敢笃信,猛火油已是守军最后的手段,此大凶之物尔等必定熟悉。欲用之引火,若无风向助力,且双方若不拉开距离,仓促拿出必会造成同归于尽的惨烈场面,守军定是眼见顶不住了,才不得已豁出性命用出来......”

“呵,可这么一来,便暴露了他们的底细,也提醒了我们,如今的楚州乃黔驴技穷,已到了最后关头,他们快守不住了。”

却见周继上前问道:“敢问大帅,是否已经有了进攻之策?”

李昭缓缓点头道:“自然是有。此次楚州的守军死伤也很惨重,今夜外城攻下之时,城头城下的敌军尸体也有数千,对守军的打击也是极为严重。”

“事实上,在我看来,这三日他们的损伤要比我们更加严重。楚州本就只有五千雄武堪称能战之军,而前番在盱眙折了一半,这三日又损失连连,此刻那郑昭业怕不是只能调遣州兵,或是拿郭廷谓的水军充数。”

“不过,今夜守军的手段我们也见识到了,竟不惜以猛火油玉石俱焚,实难对付。虽然对方只剩一座内城,但内城之坚堪比外城,倘若强行攻克,对方就算已伤亡甚大,我军也必然会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而之后还有许多仗要打,万不可白白消耗在此。”

“故而我以为,或许需要用另外的手段攻城,强攻不如智取。要攻克此城,不妨想办法瓦解他们的斗志。故而有一攻心之计,或可施行。”

众将面面相觑,而后齐声道:“末将等愿闻其详。”

“便让掌书记刘循先与尔等述说,此计乃是他首倡。”李昭兀自指了指右侧下首的刘循。

刘循闻言,忙拱手谦恭道:“大帅言重了。”

随后,刘循转过身来,朝众将缓声道:“诸位将军,在下的想法是,明日或许可将阵亡的城中守军尸体送到内城之下,让守军领回去收殓安葬。城中的百姓兵士看到这些尸体,心中必是恐惧悲伤,有些意志不坚之人必生动摇。”

“而后再以劝降的信件射入城中,言明他们只要投降,我定远军必善待他们,官员将领、兵士百姓皆可免死,绝不加害。以怀柔之策,瓦解城中众志成城之心,倘令人心生变,必有奇效。”

李昭尚未说话,却见周继当先质疑起来道:“我当是什么高明计策?如此便可拿下一座坚城,掌书记怕不是想得太轻易了?若是楚州有降意,我们又何以接连三日不克?”

刘循沉声道:“周指挥使,岂不闻攻城首在攻心?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策。至于有没有降意,眼下楚州守军困于内城岌岌可危,宛如人至悬崖,但只轻轻一推,自有怯懦之人往后退却。”

周继还是持以反对意见,张轶则闷着脸不说话,而张彦卿等其余将领也都纷纷摇头,似乎觉得刘循这主意根本无用。

只见刘循继续耐心道:“诸位将军,兵法云围三阙一,便是指留有生路,便令敌人难生死志。眼下莫看楚州只剩一内城,又遭我大军围困,但莫忘了城北山阳湾中还停靠着凌波军的战船,这既是一条逃生之路,却也是致命之路!守军既有活命的机会,便绝难死战,用以攻心之策定会有变。”

正当此时,张轶忽而抬起头来,喑哑道:“刘书记,这办法确定有效?”

刘循沉声道:“终归只是谋划,是否有效,倒也未必。”

张轶叹了口气道:“唉,原来你也无法确定。如若不成,便是浪费攻城的时间啊!”

“是也。”周继接过话来,点头道:“交战最忌拖时,万一到时候楚州城拿不下来,朝廷又遣大军来援,届时可就麻烦了!”

刘循没有回话,而是径直走到李昭面前,拱手高声道:“大帅,下官愿亲自带人施行此计,倘若无功,我刘循甘愿自贬充作前卒,纵舍此躯,也要为大帅拿下此城!”

周继摇头道:“你死了便也死了,可若耽误了时间,岂不害了大帅?害了全军儿郎的性命。”

刘循挺起胸膛,只看着李昭不语。

而李昭只是怔怔地看着刘循半晌,之后眼神忽而一定,沉声做出决断:“尔等不必再争!我意已决,此番便依刘循之计。传我军令,明日休战一日,此计趁夜施行。刘循,你只管放手去做,过后若计策不见效,我便亲自率军攻城!”

“此番成与不成,皆我一言而决,更是天命使然!尔等亦勿要再疑,当以团结一心为要,到底只剩一座内城,岂有不克之理?”

众将齐声回道:“末将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