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山路泥泞,飞鱼服在雨中像浸了墨的纸,一骑又一骑,悄无声息穿过林道。林家村的牌坊上挂着老旧灯笼,被风吹得吱呀作响,昏黄灯影像半盏将熄的酒。
为首锦衣卫身背绣春刀,雨水自肩头滑下,他没撑伞,只眯眼望着前方。
“属下查过了,”副手骑马靠近,压低声音,“林晟最后出现的地点,正是南境这林家村。他曾就任布政司,牵涉一笔公银流失案。三月前潜逃,杳无音讯。”
主官望着前方灯火稀疏的村落,半晌,冷声:“进村。”
林家村常年贫瘠,早早入夜。几户人家见陌生官骑而至,连狗都不敢吠,反倒在檐下缩成一团,抖得厉害。房舍灰白,稻草翻湿,雨水从屋檐沿着黑瓦蜿蜒而下。
村长穿着破旧棉袄,气喘吁吁迎上前,脚还未站稳便跪下了,口中连喊:“几位大人……几位大人,小村荒僻,不知何处招惹了圣怒?”
“林晟,”主官的声音冷得像雨,“是你村人?”
“是是是,是林家的大儿。”村长连连点头,“但他早已不在了,自去年起,就没再踏进村一步。”
“为何离村?”
“……据说是犯了官事,逃了。”村长眼神闪躲,“咱村小民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
锦衣卫不语。
那一瞬,风吹过村口老槐树,断枝在空中旋了个圈,落在主官马前。他缓缓抬头望了眼黑天如墨,忽而道:“将他家人叫来。”
不多时,一对年迈夫妇在众人注视下被带来,老态龙钟,衣衫褴褛。林母神色惶然,林父佝偻着背,似是怕得整个人都缩进了泥地里。
“你二人是林晟之亲?”
“……是。”
“知他去向么?”
“……不知。”
“有人说,他卷银潜逃。”
“我们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林母声音带泣,“他自小不肯听话,出了事,我们也管不了……”
“那你们小儿子呢?据闻早年被送入宫中?”
林父眼神一震,忙道:“那孩子……与我们早就断了亲。我们只望他将来能干净做人,是以告诉他——你没有爹娘,别再回来。”
“你们如此说,是怕牵连?”
两人不敢应声,只是低头痛哭。
雨势忽然变大,屋檐之下嘀嗒作响,锦衣卫的人一个个站在黑影中,如鬼魅不动。空气仿佛被水浸泡过,沉沉的,压得人喘不过气。
主官淡淡收回目光:“好一对撇清关系的父母。走,去他家。”
林家旧宅早已败落,门板裂缝,院中野草及膝。
几名锦衣卫翻箱倒柜,却只找到些破布与腐坏的粮袋。灶口发霉,锅底生锈,连张纸契都没留下。
“这屋子像被人提前清理过。”副官皱眉。
“有人怕留下痕迹。”主官眼中冷意一闪。
“等等,大人!”一人急匆匆赶来,身后拽着个醉醺醺的村汉。
“这人说,他曾看见……”
话未落,村汉便咧嘴笑着摆手:“嗨哟,那日我喝得晚了,路过林家宅后,听见吵得凶——林晟骂他弟弟,说什么‘你也想害我?’,然后就没声了。我怕事,躲墙根偷看,就见那小子扛着啥往后院走,像……像是尸首。”
空气顿时一滞。
主官眼神一凝,走上前一步:“你亲眼看见了?”
“也、也不是很清楚,夜黑嘛……”村汉打着酒嗝,眼神却带着一丝真切。
村长听闻此言,脸都变了,忙拦住他:“这人整日喝破酒,信口开河,大人别信他。他上回说天上掉过金子,结果是瓦片。”
主官盯着村汉看了良久,缓缓一笑:“把他带走,醒醒酒再问。”
傍晚时分,锦衣卫来到后院水井边。
井壁苔滑,井水泛着腐叶的味道,几人用绳钩下探,捞出几块石子、一截旧布,和一块斑驳的铜质物件。清洗后才看清,那是一枚残破印章的碎片,边角已毁,仅余一“政”字。
主官沉吟半晌,将碎片收起。
数日后,密信从南境快马传抵京中,直送御前。
御书房内,烛影婆娑,皇帝身披便袍,独坐案前,翻阅密折。夜风从窗外吹进,带着一丝寒意,吹得烛火摇曳。
赵奇站在一旁,目光沉稳。
皇帝看完密信,眉头微皱,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良久才吐出一句:
“这事……查下去。”
赵奇躬身领命,不作声。
案上密折压着一物,露出一点铜红残痕。
那是林家村井底捞出的印章碎角,静静躺在宣纸上——像一根被折断的旧骨,等待重拼,又仿佛一场大火里未燃尽的旧因,随时可能烧出新果。
夜沉如墨,御书房静得出奇,只有火苗轻轻晃着帷幔的影子,仿佛连风都不敢进来。
皇帝看完密折,没有说话,只将信封倒扣在案上,手指慢慢摩挲着角落一抹暗红的蜡封。
赵奇垂首站在一旁,一动不动,像一件漆了几十年的老木器。
半晌,皇帝才开口,语气温温的:
“南境这件事,起得挺快。”
赵奇躬身:“密折里的人,手脚倒是利落。”
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挑的人,总是能办事。”皇帝缓缓起身,走到窗边,盯着外头浓黑的夜,“能在荒村里翻出这么点陈迹,也算是……手段不凡。”
赵奇低声道:“奴才规矩教得紧。”
“规矩?”皇帝轻笑一声,转头看他,“你这人,规矩得很。但有时候,规矩太紧,眼睛就容易错开一寸,看不清脚底下。”
赵奇依旧伏身,没有应声。
“朕这些年,不怎么管你的人。”皇帝似随口提起,“他们做得顺手,办得干净,也少有叫朕烦的。”
“但这回——”
他话锋轻轻一顿,像把玉佩放回案几,声音仍旧温和,“有些干净得太快了。”
赵奇终于抬头,面色如常,声音却极低:“奴才……会提醒他们,别太省事。”
皇帝微微点头,转身回坐,随意拿起案旁的茶盏,但并不喝,只在手里慢慢转。
“林家村……这名字,听着倒不像个藏污的地方。”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指腹抵着杯盖,轻轻敲了三下:
“那个灶下小子,林郁,朕记得住。”
赵奇低头:“奴才也在看。”
“看着吧。”皇帝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像是把什么东西收回心里,“别叫这名字哪天,是朕先从别人口里听见。”
赵奇顿首,低声应:“喳。”
皇帝摆摆手,赵奇退下时,火光从他背后投出一道长影,落在地上,半步之外便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