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一代宗师(6)

儒生说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方,丝毫不隐藏眼中的挑衅。

正所谓乱世用法,治世用儒。自唐末至五代,天下大乱,儒家地位再次跌落谷底,直到赵匡胤一统长江南北,儒学才渐渐复苏,孔子才终于又被抬进了朝堂。大中祥符元年,孔子更是被封为了“玄圣文宣王”,后来又改成了“至圣文宣王。”此后孔子地位不断提升,可以说,普天之下,只要你是个读书人,你就不能不承认,你的祖师爷,就是曲阜的孔老二。

祖师爷说的话,难道还有错吗?

王方从容说道。

“没错,祖师爷就是说错了。”

话音方落,一片哗然。

不过不是笑话那个儒生,而是在偷笑王方。

孔夫子说错了,你王方说对了?

难道你王方比孔夫子还厉害?

你算个什么东西,在这里大言不惭?!

实际上,别看今日来听王方讲学的人很多,绝大部分都是来看王方热闹的。

就算做了几句诗又怎样?说句难听的,说是从哪儿抄来的也说不定。

做学问能跟作诗一样吗?这是需要几十年的学识积累,并用一个合理的逻辑串通起来,然后要被广为接受,才能够成为一门学说。

王方一个刚过二十,而且素来不读书不知礼的纨绔公子,他能做出什么学问来?!

看着哄然的众人,王方仿佛已经看见坐在人堆里,老爹和赵顼他们尴尬的表情,以及司马光那些人,幸灾乐祸的表情。

如此丢脸的事,如果是一般人,恐怕早就臊得脸红脖子粗,慌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但王衙内素来秉持着面子不能当饭吃的原则,任凭人家笑,他一点儿不在乎。

“诸位。”

王方拍了拍手,示意众人不要再笑了,然后心平气和说道。

“诸位为何发笑,王方十分能够理解。想来敢如此公然说孔子错了的,百年来也只有我王方一个人。在你们心里,我难免就成了一个不自量力的轻狂子。不过,还请诸位听听我接下来说的,然后再笑。”

赵顼身边一个亲信,站起来替王方维持秩序。

“大家都别笑了,听人家说!”

王方清了清嗓子。

“夫子的学说,可以说是浩渺无垠,可总结起来,也不过是四个字,就是克己复礼。解释起这四个字很容易,可孔子为什么要提出这四个字,大家想过吗?

孔子生活在什么时代?东周。他是什么身份?没落贵族。他贵族的身份是怎么来的?礼乐分封了天子诸侯卿大夫这些等级。他为什么是没落贵族?因为到了东周,已经礼崩乐坏了。怎么样?明白了吧?明白孔子为什么要提出克己复礼来了吧?

那么我就要问了,如果照着孔子的克己复礼走下去,西周治国的那套,什么分封制宗法制,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可如果没有问题,春秋战国五百年战乱,又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从秦朝到现在,没有一个朝代完全仿照西周来治国呢?说句不好听的,如果还按照以前那样,诸位中的大多数,那就是贱得不能再贱的贱民!难道还有资格读书,有资格站在这里吗?!”

鸦雀无声。

无一人反驳。

王方站了起来,会场中,俨然成了他的天下。

他正要继续说,身后一灰白头发的老者,缓缓站了起来,冷哼一声。

“叔明素来伶牙俐齿,这一通歪理,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真可谓是……不辱没家风了。”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已经不是反驳这么简单,而是挑衅了。

王方正以为是谁这么大胆子,一回头,那人还真有胆子。

他嘿然一笑,眸色深邃。

“原来是程先生,失敬,失敬。”

王方拱手,给足了程颐面子。

“不知学生方才说的,有何不妥之处?”

一位圆脸的中年儒士,拄着雀杖,缓缓走到王方面前。

这是要与王方打擂台了。

而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北宋五大鸿儒之一,程朱理学的奠定人之一,程门立雪中双程之一,洛学开创者,大学者程颐。

其实今天他本不愿意来,因为他打心眼儿里看不上王方,一个年轻后生能够说出什么花来。但架不住学生朋友们争相邀请,他才不得不来露个面。

不过现在,他真后悔来到这里,竟然差点气个半死!

从王方开始讲,什么世界是由物质构成,他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

再到后来什么生产力,什么生产关系,又奴隶社会又封建社会,总之就是在证明他那个“变”的论点。

直到那句“天命不足畏”,他彻底听不下去了。

简直是一派胡言!

照王方这么说,天理何在?纲常何在?

如今,整个汴京的文人,几乎都在这里。这些都是九州四方,每个州每个县千军万马独木桥杀出来的天才,更是国家未来的希望!

若是让他们相信了王方这套鬼话,那还了得?!

岂不就天下大乱了?!

程先生觉得,自己十分有必要做一个卫道者了。

他必须要骂醒这个王方!

“你方才说,世界是由什么物质组成的。我问你,物质靠什么来运行?”

“科学来说,物质靠四种力来运行,即强力,电磁力,弱力和重力。用术语来说,则是天道,即学生方才说的那个‘变’字。万事万物无时无刻不在运行,也就是无时无刻不在变。”

程颐似笑非笑。

“照你这么说,万事万物都在变,变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变来变去,张冠李戴,规矩岂不就全乱了?”

周围一片笑声。

王方撇了撇嘴,耐着性子,心平气和说道。

“人有生老病死,花有花谢花开,今天的事到了明天就是过去,学生说天道就是变,貌似没有什么问题。”

“我没说不可以变!”

程颐语气愈发严厉,不像是来交流学术,而是把王方当成学生来教训,还是那种离经叛道的学生。

“可是再怎么变,总要有个规矩方圆。就好像人越活越老,花谢了又开一样。万事万物是在变,可归根到底,是在一个框架里变,也就是没有变!而这个框架是什么?就是天理!天理是什么?我也有三句话。”

程颐已经不再看王方了,喧宾夺主,对众人道。

“这三句话,便是大家都知道的,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