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沧月小说的悲剧主题

中外众多悲剧作品中关于悲剧的主题,大致有生死、伦理、爱情、人性、救赎等,它们在个人与社会的联结中必不可少,而悲剧正是个人在追求自我欲望满足的过程中受到第三方力量阻挠而产生的结果。当第三方力量由神控制时,悲剧涉及生死;当第三方力量来自封建家庭或社会时,悲剧涉及伦理;当第三方力量是他者参与的原因,悲剧涉及人性。另外,自我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往往是造成悲剧的内在原因,于是悲剧涉及救赎。但是,在一部悲剧作品中,悲剧主题的内容往往不是单独出现的,同一部悲剧作品或者同一作者的作品中往往包含几个不同的主题。沧月的小说包含生存、死亡和人性等主题。

生存的苦难来源于欲望得不到满足。沧月小说中《大漠荒颜·帝都赋》中公子舒夜发出“我觉得生无可欢,不如就死”的感叹,一方面公子舒夜的爱情欲望无法得到满足;另一方面他仍然背负着照顾弟弟、保护敦煌的承诺,“不如就死”的欲望同样无法得到满足,所以苦痛,所以挣扎。沧月小说对生存苦难的感叹还有很多,基于悲剧人物的生存需求,可将其中的欲望分为多种类别。

第一种是求生的欲望。求生是人类的本能,出于对现实中其他欲望的渴求和对死亡的恐惧,人们希望自己的生命或者他人的生命得以延续。《辛夷》中,林渡和陆峻为了心法秘籍《云笈十二诀》进入无量山,在初次与黄金蛟的搏斗中拼尽全力,这是自我生存欲望。但当他们同时爱上了身中剧毒的无量宫少宫主辛夷时,为了保护解药青鸾花,在第二次与黄金蛟的搏斗中,林渡和陆峻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这是求得他人生存的欲望。人类因为感知自我生存的艰难,所以苦痛;人类因为感知他人生命的逝去,所以苦痛。

第二种是爱情的欲望。沧月以情感的细腻见长,爱情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成为悲剧主人公生存之苦的主要来源。《忘川》中苏微和原重楼基于原重楼隐瞒身份的基础上萌生的爱意最终以苏微只身回到风后祠告终;“镜”系列中苏摩和白璎的爱情被灭族之仇阻隔,白璎对于苏摩的爱意换回的是苏摩的离去和报复;等等。不同于男性武侠小说作家将爱情作为男性主人公侠骨柔情的说明和陪衬,沧月小说中的情爱叙事占据了小说的中心。如金庸《倚天屠龙记》中,张无忌在洞悉武林真谛的过程中,遇到了赵敏、周芷若、小昭、殷离等女性人物,留下了一段段情感纠葛。而沧月悲剧小说中求得爱情的满足成为其叙事的核心情节,凌驾于其他欲望之苦。

第三种是权力地位的欲望。因为悲剧主人公自武林江湖这一叙事空间而来,武功秘籍的争抢、江湖门派的争斗等内容是武侠小说的常见桥段。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同样适用于江湖的门派斗争,如金庸小说中代表权力、地位的兵器和武功秘诀,如倚天剑、鸳鸯刀、绿玉杖、玄铁令、《辟邪剑谱》《九阴真经》等激起了武林中人的贪婪欲望,以求称霸群雄,一统武林。因为这贪欲得不到满足,所以自己痛苦;因为追求这贪欲的满足,造成他人的痛苦。《剑歌》中的方之珉为了得到英雄剑不惜舍弃正道,毒害沈洵被恋人谢鸿影发现,为了是非公理,谢鸿影纠正了这一错误,将英雄剑赠予沈洵,方之珉陷入失去江湖地位的痛苦之中,这属于前者;《七夜雪》中的“瞳”为了拿到“万年龙血赤寒珠”杀人无数,甚至伤害了自己的“亲人”薛紫夜,造成了武林中人和薛紫夜的痛苦,这是后者。

佛教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从欲望的角度都可归结到生存之苦这个庞大的主题上。沧月小说中的欲望之苦以生存欲望的表达为基础,以爱情欲望的无法满足为主要表现内容,兼顾江湖中人对于权力地位的追逐等内容,以死亡和寂灭作为欲望的对立面,尝试为悲剧主人公提供解救之法。

前文我们将欲望之苦归结为人生苦难的本质,除此之外,悲剧的发生,需要具体的行动使之外化。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曾将悲剧分为三种类型:

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10]

根据王国维对悲剧的划分,沧月小说中的悲剧大都属于第二种,即以命运作为悲剧行动的主导者,因命运使然,不得不如此。这就是沧月悲剧小说的“宿命论”色彩,即生存之苦主题的第二个含义——宿命之苦。“宿命论”是造成沧月武侠世界中与生俱来的悲凉感的原因之一,故事中的人自无法改变的充满血腥、杀戮的武林而来,其江湖人自身所带来的命运悲剧是悲剧的原因。以“听雪楼”系列为例,《血薇》中的“人中龙凤”舒靖容一出场便因大魔头舒血薇之女的身份饱受世人非议,在激烈的江湖厮杀中,双亲丧命,她不断逃离终究杀害师兄弟的预言,而最终,却走向既定的悲剧结局。再如《护花铃》中的迦若,干净明朗的少年最终陷入一场又一场杀戮,无法逃脱。“如同过去和将来只是像任何一个梦那么虚无一样,现在也只是过去未来间一条无广延无实质的界线。”[11]在悲剧主人公饱受生存之苦但因为仍旧有所欲而无法选择死亡的中间地带,沧月常常借助虚无主义帮他们求得暂时的解脱,沧月在《幻世》和《夜船吹笛雨潇潇》中借少林空性大师和海王之口说:“快乐痛苦皆无住,凡所有相,都是虚妄。”

“我们正是每每为了躲避痛苦而投奔死亡”,反过来,“尽管死是迅速而轻快的,然而只要能多活一会儿,我们宁可承担可怕的痛苦而躲避死亡。”[12]悲剧人物循环往复的痛苦正是来源于生存,至于解脱之法则是作者为悲剧主人公寻求的种种出路。借用王国维对于悲剧类型的划分,与之相对,不同的悲剧行动导致的悲剧结果——死亡,也具有不同的形式。这里分为主动死亡和被动死亡两种形式。

“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这是基于第三方力量的参与导致的死亡叙述,我们称之为“被动死亡”。这第三方力量一般表现为“恶”的化身,如《哈姆雷特》中的叔父,《奥赛罗》中的伊阿古,《窦娥冤》中的知县张驴儿,等等。沧月小说中很少出现极恶之人,区别于传统武侠小说善恶分明的江湖道德观的构建,沧月小说着力于表现人性的复杂化。因此,沧月悲剧小说中的“极恶之人”是相对于被他剥夺生存权利的那部分人来说的。《曼珠沙华·彼岸花》是沧月小说中死亡气息较浓厚的一篇,文中以叶天籁复仇归来为线索,在试剑山庄进行了疯狂的杀戮,“她说到这里,忽然莫名其妙地暴怒,手指一挥,房子四角呆着不动的僵尸们忽然长身跳起,拿着刀剑互砍了起来,登时血溅满地”。叶天籁是小说中的悲剧主人公,由于拜月教对叶家的屠杀,她被迫入“魔”,但同时她也是悲剧的制造者,她利用拜月教的巫术杀害了众多无辜的武林中人。她的命运和杀戮都成为小说悲剧感的来源,死亡的叙述带来黑暗的狂欢,接近于尼采提出的酒神“醉”的状态,这成为文中氤氲的悲剧气氛。

第二种悲剧“由于盲目的运命者”和第三种悲剧“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而导致的死亡,这是悲剧主人公命运的必然结果,我们称之为“主动死亡”。尼采在论古希腊悲剧艺术时提出:“在哈姆雷特那里和其他酒神之人那里都一样……现在不再有任何慰藉起作用,对死亡的渴望超越了一个世界……”[13]死亡被看作人向幻象的逃离。《幻世》中的剑妖公子在经历亲情的背叛和爱情的消逝后,被少林空性大师带上了嵩山。然而无法像宝玉一样“出世”作为解脱之道,“死亡”是他摆脱人世疾苦的唯一途径。《七夜雪》中的薛紫夜在经历过一场场劫难之后身心俱疲,最终无法获得尘世的幸福,以死亡告终。

悲剧中的死亡,一是将悲剧进行到底,以悲剧震撼人心的力量获得审美价值;二是试图以悲剧人物的死亡唤醒迷失的道德,获得作品的社会批判价值。《哈姆雷特》全篇弥漫的死亡气息使其悲剧的力量得以充分展示。《窦娥冤》中借窦娥“血染白绫、六月飞雪、大旱三年”的预言给予人们以警醒,给予肇事者以惩戒。《哈姆雷特》重在表现,注重死亡意识带来的审美价值;《窦娥冤》重在纠正,注重死亡带来的社会批判价值。沧月的悲剧小说介于这两者之间,它有着西方传统悲剧作品中充斥的死亡气息,也一定程度上继承了中国悲剧小说的写作传统。

首先,沧月小说通过对死亡的大量叙述,以取得悲壮的艺术效果。“艺术文本中的死亡意象是一种艺术意志和审美情感的价值体现。”[14]沧月小说中的死亡叙事带给读者的不是一种“沉静之美”,而是常常伴随着血腥、杀戮、误解、遗憾,有悲剧人物强烈的情感参与其中。《护花铃》中迦若的死亡在一场恶战中发生;《乱世》中漱玉的死亡在高群的误解中发生;《血薇》中萧忆情和舒靖容的死亡则是由于石明烟的设计而彼此仇恨,互相残杀。这些悲剧的发生,有的以场面的描写(如血腥场面的描写)触动读者的感官,有的以悲剧人物的悲情引发共鸣。

其次,以死亡推动悲剧情节的发展。死亡的社会价值如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所说:“若从极端上加以领会,死人的不再在世却还是一种存在,其意义是照面的身体物还现成存在。在他人死去之际可以经验到一种引人注目的存在现象,这种现可以被规定为一个存在者从此在的(或生命的)存在方式转变为不在此在。此在这种存在者的终结就是现成事物这种存在者的开始。”[15]死亡主体以“死亡”这一生存的另一“表象”得以存在,影响着他人的行动和价值判断。如我国现代文学中以革命为主题的小说,小说中主人公的流血牺牲是为了唤醒民众的抗战热情。悲剧人物的死亡为所生存的现实世界提供“价值参照”,但沧月并不愿意成为这种主流价值观的传道者,相比较作家这个称呼,她更愿意称呼自己为作者或写手[16]。沧月的小说关注“人”自身的追求和生存意义。沧月小说中的死亡主题在文本世界中的价值意义大于在现实世界中的价值意义。死亡唤醒的并非现实世界中的读者,而是通过唤醒文本世界中迷失的另一悲剧人物达到阅读的快感,服务于情节的快速推动。《血薇》中舒靖容的死亡让石明烟对自己坚持复仇的行为产生怀疑,并予以纠正。《七夜雪》中的“瞳”和“霍展白”因为悲剧女主人公薛紫夜的死亡而放下仇恨,订下休战之约。死亡唤醒人性善的部分,淡化了死亡带来的暴力,将温情以一种不易察觉的形式融于悲情之中,表现出人性的复杂和善的本质。在某种程度上符合叔本华提出的死亡是对生命的另一种肯定的哲学意义。

无论中国古典悲剧还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悲剧主题,都离不开对生存和死亡的思考。“悲剧艺术是悲剧现实的反映,悲剧作品所描写的往往是一个民族在特定历史时期中最富悲剧意义的事件。”[17]但在当下看来,这一说法似乎存在一个疑问,即在网络文学创作繁盛的当下,在泛娱乐化和碎片化阅读的同时,深刻的悲剧主题,对生存和死亡等的哲理性思考是否真的能被网络读者接受?沧月的悲剧叙事为此作出了很好的说明。沧月延续了金庸、古龙等的武侠小说题材,继承了江湖厮杀的情节设置,但抛弃了英雄美人终成眷属的结局设定,将悲剧意识贯穿全篇。同时沧月发展了网络小说中玄幻、动漫等新的表现手法,抛弃了网络文学中叙述故事的小白文写作方式而加入了深刻的主题思考,这使得沧月的悲剧叙事在娱乐读者和追问真相之间达到了某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