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互释

少年盯着她脸颊上自己手指留下的红印。

母亲把他的手放回膝盖时他看见「和妈妈回长崎」

这句话是她用树枝写在沙地上,便签纸用完了。

少年接过树枝写「奶奶会来长崎看我们吗」,上松把裙角攥出五个指印。

“奶奶说长崎的枇杷熟透了就来。”

少年站起来,在旁边沙地继续写「我床底下有两罐蝉蜕,让奶奶卖了」后面还画了个箭头。

上松看着指向自己的箭头想起昨晚,告诉婆婆要带走儿子时她沉默了很久,最后在佛龛前说了句“受苦了。”

两人离开公园,在列车月台上等车时,上松将新买的便签本递给儿子。

他写下「长崎的蝉也脱壳吗」

上松接过便签在下一页工整地写:「昭子老师会教你怎么当一只安静的蝉」

坐上列车,少年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看见隔空的玻璃倒影中的母亲,他抓起便签本写「新干线坐垫太硬了」,字迹故意划破纸张。

上松接过本子时笑了,十四天来第一次笑。

她在「硬」字旁边画了张沙发,沙发腿歪歪扭扭的,像他们此刻摇晃的影子。

少年忍不住笑了,拿过本子写「上次偷你口红在厕所乱画的事」,然后额头抵在玻璃窗上,他听见母亲在翻找什么。

上松找出橡皮擦掉「偷」字,改成「借」,又擦掉「乱画」,改成「创作」。

最后在句尾画了个月亮,月亮下面地添了辆歪歪扭扭的自行车——那是他当时画的涂鸦。

少年抓过便签纸,在「创作」两个字上狠狠划了三条杠,上松没反应过来,列车突然钻进隧道,黑暗里响起沙沙声。

光重新涌进来时,纸上多了个叉腰火柴人。

上松愣了两秒,在火柴人头顶补了团爆炸头。

少年憋着笑,戳着纸面写:「爆炸头老太婆?」

「是十六岁的妈妈」

上松在爆炸头旁边画了辆生锈的自行车。

「在工地捡废铁换的二手车」

便签纸在两人膝头往返时,窗外的山影正褪成青灰色。

少年每次写完后会别过脸看车窗,这次倒影里的母亲鬓角粘着橡皮屑。

他忽然想起半年前在教导处,她也是这么粘着满头粉笔灰冲校长鞠躬。

「那天」他写得很慢,墨水在「天」字最后一捺洇开。

「他们说我偷美术室的石膏像」

「是借」上松在句尾画了个笑脸。

「教导主任说是我打碎了二楼玻璃,其实那是别人踢足球撞的」

「妈妈现在知道了」

少年发狠写下「当时我说什么都像在找借口」字迹穿透三层纸。

上松摘下珍珠发卡,用尖端一点点挑开粘连的纸页,然后在便签外切口写「我在听」

少年盯着这三个字,圆珠笔在指间停了好一会才落下。

「去年四月偷过你钱包」

上松立刻在下方写:「是要给隔壁班染金发的女生买东西吗?」

少年有些惊讶母亲知道这件事。

「她叫莉香」

「头发像秋天时的稻穗」

这次少年写的字迹歪得厉害。

列车碾过铁轨接缝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上松先在便签边缘画了朵小小的绣球花,然后写。

「其实妈妈在车站见过她」

「红丝带系在她手腕上,像铃铛草的花茎」

「那个月妈妈每天多绕两站路」

「想着说不定能遇见你们放学」

少年抢过便签纸写「为什么不拆穿我」

她写:「拆穿的话,就看不见你偷偷把零花钱塞回我被子了」

上松记得那天皮夹少了一万日元,之后在换季的薄被里摸到九千,她知道这其中还有儿子去后山捡蝉蜕的钱。

少年愣了愣,然后写「对不起」

上松笑了,她这次把字写的很大,几乎冲出页面。

「当妈妈的人啊,总想偷偷存下孩子变好的证据」

少年盯着这行字,十三年人生里他写过无数谎言,考试卷的家长签名,逃课用的假病历...

此刻笔尖悬在便签纸上,比攥着碎玻璃还疼。

「说谎精现在连声音都没了,您该放烟花庆祝」

钢笔划破纸面的瞬间,少年才被自己的恶毒惊到指尖发麻。

列车这时钻进隧道,母亲的手突然覆上他的左手,黑暗中温热的触感在掌心游走,少年浑身绷紧——是食指在写字。

撇,横,点,撇...

「笨」

横,撇,竖,横...

「蛋」

隧道尽头的光刺进来时,少年看见母亲紧攥着自己左手,仿佛这样就能锁住那些从指缝溢出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