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万金轻掷表心意

一位面容寝陋的布衣老者双目灼灼,凭栏而望,微胖的身子正把两淮盐运使卢见曾的视线挡了半截。

他却抚着长须不以为意,反还笑谑道:

“克柔莫不是在假公济私,若再无好句我可就要拉你下来了。”

布衣老者目光流连,反唇相讥道:

“林大人都还无话,偏你抱孙最是犯嫌,今儿既请了我做主评,还不准老...我饱饱眼福吗?”

(注:郑板桥自述,“貌寝陋...好大言,自负太过,谩骂无择”)

卢见曾失笑摇头:“你这个老不休若是唐突了佳人,盐院大人和汪堂商可是要心疼的。”

林如海摇扇而笑:“板桥公老当益壮,风流不减当年啊。”

众人忙都附和笑赞,越显其乐融融。

没拒绝那就是答应了。

卢见曾心头一动,偏头望向了后排上首的几家堂商。

因淮北萧长裕年老,抱病未来,而淮南首总薛家嗣子年幼,代理事务的薛珅又身无虚衔,只得去坐总商那桌。

如今那里便以广达号汪朝宗和大安号张四可为首。

刻下汪朝宗正微微出神,只张四可收到了卢见曾递来的眼色,忙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又往薛珅那儿转递过去了一个眼神。

等薛珅黑着脸应了,他才与剩下鲍、黄、毕、马四家堂商低声议论起来。

富态的鲍以安挠了挠头,有些不耐:

“今晚一人一万的买花银都掏了,那最多不过几千一万的身价银子咱们按往年的旧例分摊下也就是了,这还有什么好议论的?”

瘦高的马德昌忙拽了拽他:

“老鲍你小点声,这不是上年大家才蒙皇上隆恩都加了衔吗?这分例自然要重新议一议的。”

鲍以安哂笑道:

“呵,也不知你和老汪、老张怎么就讨了皇上开心,偏你们三个加了两品。

行罢,你们上赶着要多花钱,我老鲍还能拦着不成?”

“成,那我就算了。”

马德昌刚从袖里摸出一把金算盘,却见张四可已经拿出一叠纸发给众人。

等他接来一瞧,上头果然是一份新的捐输明细,正和他昨晚算过三次的结果一致——

薛家一成八,萧家一成六,汪家、张家一成三,其余五家终于同起同坐,都是一成了。

倒也不枉他托知府给九皇子送去了十匹上等瘦马。

那张四可除了采买瘦马,还满扬州城搜集了一圈半大的伶人,似乎走的是理亲王的门路。

可那汪朝宗并没见什么动静,怎么就也能被加了两品?

马德昌想不明白。

张四可笑呵呵地环顾了一周:

“还请老兄们帮忙掌掌眼,若没错漏往后便都照此办理了?”

众人见确实不错,便都应了。

只待花魁身价出来,明儿一早按份会了银子去和鸣玉坊春十三姨交割,再用一抬小轿把人送进盐院,这事也就成了。

扬州依旧还是那个和谐美好的扬州。

汪朝宗眯眼望着湖面舟头那艳绝人寰的姚梦梦,心里久违地生起热切来,犹豫了半晌还是压低了声音问道:

“姚氏姊妹得的花哪怕平分也是最多,只是不知该把哪个花魁送过去?”

张四可眼神一亮,登时提高了三分音量:

“今年既有两个花魁,自然是都要献给盐院大人的,莫非老汪竟舍不得多出一份银子?还是说...”

“还是说你汪朝宗也生了觊觎之心呢?”

薛珅远远地接了一句,语气似笑非笑得十分显耳。

在座的总商、文士捕捉到这个桃色八卦,登时就热切地小声讨论起来。

这些盐商半商半官,远不像寻常百姓那样顺服啊。

林如海神色古怪,思绪微微。

卢见曾早沉下脸来,先回身扫视了一周将众人口声压下,便要出言缓颊一二,却听林如海轻笑着说了句“君子不夺人所好”。

有此一言,盐商们更是放松,便连卢见曾也舒了口气:

“这林如海虽是清贵出身,却倒也算和光同尘。

那明儿的查库...他也该和历任盐政一般默契缄口才是。”

这时两岸琴声急催,桥下佳人归舱,孤舟飘然远去。

失落的叹息一时不绝于耳,人群倏忽拥向了桥南。

那布衣老者两鬓微霜而情致不减,早也兴冲冲地跟了过去。

直到芳踪渺渺,他才回转案前挥毫泼墨,乘性写就:

佩环摇动湘裙冷,俏风偷入罗衫领。

美人相倚借余温,细语无声亲素颈。

玉指尖纤指何许?似笑姮娥无伴侣。

又似天边笑薄云,夜寒不得成浓雨。

郑板桥评:宜笑宜颦,若近若远!骈枝并蒂,合璧联珠!世间绝品!

“好!好诗!娥皇女英相偎相伴,美人情态跃然纸上,妙,妙啊!”

“非古非今,非隶非楷,纵横错落,瘦硬奇峭,‘六分半书’名不虚传!”

“字如长叶修兰,墨妙生动,如闻馨香之致;诗则高情逸思,细笔勾描,仿佛美人当面!真不愧是诗书画三绝的板桥公!”

众人登时赞不绝口,仿佛更甚先前。

许是名士亦如美人罢。

伴着三绝老人郑板桥的评语朗朗传开,今晚的花魁选拔似乎也就到了终幕,之后的多是冷冷清清,鲜花寥寥。

等大大小小百二十艘船一一驶过,又划归湖边的凫庄,统计的结果不久便也出炉。

入库花银通共十万七千有奇,其中十万是盐商按例捐买的,剩下的七千则是数千市民的热情。

而鸣玉坊姚氏姊妹独得花银六万余,能折身价银一万二千两。

便是单独一人六千两的身价,也是扬州城十余年所未见了。

随着报评的书生将结果宣示,四周响遏行云的欢呼中透出淡淡的萧索。

三年一度的狂欢结束了。

月上中天,人潮夜归。

“不系园”缓缓泊入水关码头,船工们纷纷系缆牵绳,岸边久候的两家仆役忙驱散人群,赶着骡车上前。

舱内,女眷们已被伏侍着戴好了昭君帽。

但薄纱轻罗曳颈垂肩,姣好面容隐约朦胧,似乎更添了几分颜色。

黛玉年纪小小,倒不必如此,此时也早下了地,却仍牵着姚弘旭的手没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