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但这也算是管理医院的训练。不过,我也尝到了不少失望的滋味。这个世界对最基础医疗服务的需求之大,简直令人窒息。总之,别让我开始长篇大论。”
“你被派到哪里了?”
“先是南太平洋,接着是亚洲,最后是非洲。我特意走遍了所有地方。”
云集想起了她和沈群去西非旅行的经历,试图想象在那里工作意味着什么。她还没来得及提起这段经历,宿友就跑去给她开楼梯间的门。
“是什么让你放弃了?”云集一边问,一边穿过拥挤的主走廊,朝行政区域走去。考虑到宿友是刚加入医院的新人,她惊讶于路过的人纷纷向他打招呼。
“一部分是因为无法改变世界的挫败感,另一部分是因为想回家组建家庭。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顾家的人,但在乍得或外蒙古,这根本不可能。”
“真浪漫啊。”云集说,“可以说,是爱情让你从非洲草原回来了?”
“不完全是这样。”宿友推开铺着地毯的安静行政区的门,“这里没人等我。我像一只候鸟,飞回出生时的巢穴,希望能找到伴侣。”他笑着向还没去吃午饭的秘书们点头。
“那你来自A市?”
“确切地说,A市的H区。”
“你读的是哪所医学院?”
“C大学内外科医学院。”
“真的?太巧了!我也是!你哪年毕业的?”
“81年。”
“我是86年。你们班有个叫沈群的人吗?”
“有啊,他是学院篮球队的最佳球员之一。你认识他?”
“嗯。”云集简短地回答,提到沈群的名字让她莫名不安,仿佛背叛了他们的关系,“他是法医部的同事。”她小声补充。
两人走进宿友的办公室。
正如他所说,办公室很朴素,位于行政楼内侧,没有窗户。但墙上贴满了他工作过的世界各地的照片:他与病人或当地官员的合影。
云集注意到,每一张照片里的宿友都在微笑,仿佛在庆祝某个时刻——尽管其他人表情严肃甚至阴沉。
“请坐。”宿友把椅子拉到桌前,关上门后靠在椅子上,双臂交叉,“现在说说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云集再次强调希望匿名,宿友保证她无需担心。她像对后冬那样解释了事件,但这次用了“连环杀手”一词,最后递给他一张写有四个名字的卡片。
宿友全程沉默,目光愈发专注。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说的这些。”他最后说,“但非常感谢你费心告诉我。”
“我的良心告诉我必须找人谈谈。”云集说,“如果拿到病历副本,或毒理学报告发现异常,我可能得收回这些话。我不介意,甚至求之不得。但在此之前,我会坚持认为事情不对劲。”
“我之所以震惊又感激,是因为我也因同样的理由被训斥过。我把这四个病例提交给死亡率委员会,今天早上刚讨论了萧半莲的案子。每次都被拒绝,甚至被粗暴对待,尤其是委员会主席。当然,我手上没有尸检报告,因为它们还没完成。”
“所有案子都没有最终结论。”云集解释。
“无论如何。”宿友说,“从第一个案子——杨意蕴先生开始,我就一直担心。但主席禁止我们讨论此事,更不许向媒体透露可能质疑心血管复苏方法有效性的信息。负责的医生连一丝心跳都没能恢复。”
“有人调查过吗?”
“完全没有,尽管我竭力建议。问题在于,我们的死亡率低于2.2%,而主席说超过3%(行业平均水平)才需要担心。委员会其他成员——质控主任、风险官,还有那个该死的律师——都坚信这些死亡只是术后高风险环境的必然结果,属于统计误差。但我不信,他们是在逃避现实。”
“你调查时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患者在不同楼层,由不同医护负责。但我不放弃。”
“太好了!”云集站起身,随即后悔——现在坐下会显得尴尬。
问题出在沈群,或者说最近所有问题似乎都绕不开他。和宿友聊天很愉快,但这种感觉让她内疚。
“总之,谢谢倾听。”她伸手试图掌控局面,“很高兴认识你。我会拿到病历,毒理专家也在跟进,有进展会通知你。”
“感激不尽。”宿友握住她的手不放,“现在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
“能再坐下吗?”他松开手示意椅子,“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你夺门而逃了。”
云集困惑于他的用词,但还是坐下了。
“我得承认,我这么愿意回答私人问题还有其他原因。后冬坚持说你单身,也不约会。是真的吗?”
云集手心冒汗。她真的单身吗?被一个迷人又有趣的男人这样追问,心跳加快了。她不知如何回答。
宿友倾身直视她的眼睛——她正低头掩饰慌乱。
“抱歉让你不舒服了。”他道歉。
云集挺直身子,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丝微笑。
“没有。”她撒谎,“只是没想到会在这种‘职业自杀式任务’的场合被问这种问题。”
“那你能回答吗?”
云集又笑了笑,更多是对自己——她表现得像个高中生。
“我单身,几乎不约会。”
“这个‘几乎’很有意思,但我会接受,毕竟人都爱复杂化生活。你住城里吗?”
云集脑中闪过她狭小公寓的脏乱门厅。
“对,市中心有个小公寓。”她补充道,“离海格公园不远。”
“听起来不错。”
“你呢?”
“我才来三个月,不确定哪里最适合。最后在S区诸庵街道租了公寓。位置很好,靠近新开的健身房、博物馆和雨子场中心,离公园也近。”
“听起来很棒。”云集说。她和沈群常去那附近的餐厅。
“下一个问题:今晚愿意和我共进晚餐吗?”
云集暗自笑了。
有句谚语说:“小心许愿,因为它可能成真。”最近和沈群相处时,她越来越欣赏果断的人——而沈群恰恰缺乏这点。宿友则相反,短短接触中,他的果断已显露无疑。
“不必拖到很晚。”见云集犹豫,宿友补充,“你可以选你家附近的餐厅。”
“周末如何?我有空。”
“如果你今晚过得愉快,周末算额外奖励。”宿友热情地曲解她的回答,“但我想坚持今晚——当然,假设你没其他安排。你可以直接说‘没空’,但我希望不是。坦白说,我还没在这座城市遇到真正有趣的女人,现在正全力搜寻。”
云集被宿友的坚持取悦了,尤其是对比沈群的优柔寡断。既然是后冬介绍的,她没有理由拒绝。若想找点分心的事,这再好不过。
“好吧。”她说,“今晚见。”
“太棒了!你想去哪?我选还是你选?”
“S区的苏格慕餐厅怎么样?”云集提议。她想避开和沈群常去的地方,尽管偶遇他的概率极低。“我来订七点的位子。”
“没问题。需要我去接你吗?”
“直接在餐厅见吧。”云集脑中闪过夏影小姐血红的眼睛从门缝窥视的画面。她可不想让宿友经受这种考验,至少现在不行。
十五分钟后,云集脚步轻快地走出A市总医院。她既惊讶又兴奋于自己像青少年般心血来潮——这种悸动自高中后就没再有过。她知道这种感觉可能转瞬即逝,但无所谓。她决定享受此刻的雀跃,这是她应得的。
站在人行道上,她看了看表。时间紧迫,大学医院就在拐角处,她决定顺路快速探望母亲,再回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