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朕的阿阳

阿阳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一个很高的男人在同她说话,那张脸朦胧在层层的迷雾中。

“你是谁?”

阿阳在梦中问道,声音带着颤抖。

周围好似有一阵若有若无的低吟,他那张嘴一张一合的,说了什么她听不清。

“别走,求求你,别走……”

遍体酥麻,阿阳感觉到自己是那样难过和绝望,身躯颤栗不能自抑,甚至几欲窒息。

不要走!

她控制不住自己心中涌起的强烈不安,就好像这个男人一旦离去,她的整个天地便将倾塌。

求求你...

她拼尽全力伸出手要抓住他,指尖正要碰见他时,忽有磅礴之力硬是将她扯了回来。

那股力量强劲冰冷,生生地将她从希冀的边缘拉回幻境。

“呵呵呵…”

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阴森的冷笑,那笑声直教她寒毛尽竖。

“呵!”

混沌梦境边缘,阿阳猛地打了个激灵,自梦中万丈深渊挣脱出来。

“小郡主醒醒,一会该入宫觐见官家了。”

阿秋那熟悉且带着几分急切的声音,在寂静的闺房里响起。

阿阳缓缓睁开眼,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指尖触碰到一片濡湿,她竟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那尚有些朦胧的视线里,阿秋正一脸关切地坐在她的床头,烛光在阿秋的脸上跳跃,映出她眼底深深的担忧。

是阿秋...

阿阳怔怔地看着阿秋,沾了泪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她哭什么?

阿阳在心底无声地问着自己,脑海中梦境的碎片如雪花般纷飞,怎么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徒余满心的酸涩与难过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小郡主?”

阿秋也呆了一下,她眼中闪着心疼伸手轻轻抱住阿阳。

“小郡主莫怕,阿秋在呢,梦里的妖怪都被老奴打跑了。”

阿秋将她拥入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哄着。

阿秋的声音轻柔而温暖,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阿秋……”

回过神来的阿阳,双手紧紧环住阿秋的脖颈,像一只受惊的小兽般呜呜地抽泣起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哭,那股从心底涌起的难过好似决堤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

这一年中,阿阳总是反反复复地做着这个梦。

梦中的她是那么痛苦,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又是那么真实,真实到她时常分不清这究竟是自己潜意识里的恐惧,还是上辈子真真实实发生过的事。

每每从梦中惊醒,残留的情绪都会久久萦绕在心头,让她陷入一种难以言说的迷茫与不安之中。

阿秋轻轻哼唱着一首曲子,熟悉的旋律悠悠响起。

从小到大,只要自己受了委屈,阿秋总会这样抱着她,哼唱着自己家乡塞北的小曲哄她。

阿秋的家乡在遥远的塞北,她本是边疆人,因当年战乱纷飞,民不聊生,她一路颠沛流离逃到了长安。

阿娘见她可怜,又瞧她为人勤快踏实,便好心收留了她,从那以后,阿秋便将这程家视作自己的家,将自己视作她的亲生女儿疼爱。

阿秋哼着的这曲子正是塞北的调子,带着塞外风沙的粗犷与豪迈,又有难以言喻的温柔。

阿阳虽然听不懂她在唱着什么,但那熟悉的旋律让她内心里的那股难过慢慢消散开来。

阿秋哼唱着轻轻松开阿阳,拿起一旁的手帕在水盆里蘸湿拧干,细细地擦拭着阿阳的脸。

擦完脸,阿秋起身走到衣架前将衣服小心地套在阿阳身上,她的手香香的,动作也极为灵巧。

阿阳想起,那些和自己交好的世家姑娘们每次见阿秋对她的悉心照料,都忍不住羡慕她有这样一个贴心的嬷嬷。

阿秋抱着阿阳坐在软塌上,软塌上的锦被柔软舒适。

“小郡主一会可要随大人进宫呢,可得乖乖的,莫惹得官家不高兴。”

她的眼神里满是叮嘱与关切,在她眼里阿阳永远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阿阳收起那份难过,脸上露出一抹俏皮的笑容,从阿秋怀里探出头轻轻揉了一下阿秋的脸,嬉笑道:“阿秋放心吧,官家对我可好了,你等着,等我从宫里带好吃的出来给你尝尝!”

阿秋看着阿阳,眼中满是宠溺,笑着说道:“好好好,老奴就这等着小郡主。”

阿秋送她至府门,晨风带着丝丝凉意,轻轻拂过阿阳的发丝。

阿阳揉眼举首望天,见天色阴霾四合,朦朦的雾气像一张巨大的网笼罩着整个长安。

宫轿静候于外,轿厢垂明珠璎珞,随风轻晃。

丫鬟和家丁整齐垂首恭敬立于轿侧,从宫中出来的金乌卫甲胄森列,神色冷峻地守在轿子两旁。

而她的阿爹身着朱鹤官服,骑在一匹高大健壮的马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宫中的人见阿阳出来,立刻毕恭毕敬地行礼,齐声说道:“九阳郡主殿下!”

阿爹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蕴含着许多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最终她阿爹只是拉着马绳将目光投向远方。

阿阳的眼神微微一黯,她知道,阿爹从不对她笑……

阿爹老来得女,自己出生时他已是四十岁,如今头发都白了许多,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沉稳而严肃。

阿秋送阿阳上了轿子,她伸手轻轻安抚地拍了拍阿阳的手,眼神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阿爹,似乎在担心阿爹会因为什么小事而生气。

阿阳偷偷打开手心,只见手心里几颗大枣色泽红润,颗颗饱满。

这是阿秋怕她饿了,偷偷塞给她的一把枣子。

她阿爹像是看到了,微微皱了皱眉,阿阳心中一紧,以为他会呵斥自己,可阿爹却只是侧目默许了这小小的举动。

宫车辚辚始动,车轮子咕噜噜地响,轿外市井喧嚣渐起,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各种香味混杂穿街过巷,深巷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为这市井生活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阿阳坐在轿子里,嗅到街上飘来的酒香,那浓郁的香气让她的思绪有些飘远。

她还想睡会,又害怕再做那个可怕的梦,只能强撑着干睁着眼,逼着自己不要睡着。

马车稳稳停下,马儿低声打鸣,那声音低沉而悠长,彻底打散了阿阳的瞌睡梦。

侍女轻轻拨开阿阳的珠帘,动作轻柔而恭敬,说道:“九阳小郡主殿下,到了呢。”

阿阳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唔,知道了,谢谢侍女姐姐。”

她们到宫里的时天已大亮,金色的阳光洒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德福领着一群宫女和小太监早就守在宫口等着她们了,德福身形微胖,脸上总是挂着一副和善的笑容,他的眼睛眯起来像弯弯的月牙,看起来十分亲切。

阿爹从马上下来,他冷着脸的时候,眼神中透着一股让人敬畏的威严。

好可怕……

阿阳心中一惧,连忙躲在德福身后,不敢直视阿爹的眼睛。

“……”

德福笑着牵住阿阳的手,那双手温暖而柔软,他笑眯眯道:“小郡主想没想奴呢?”

阿阳将手心最后一颗枣递给他,歪着头,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想了呢,这个给德福吃,可甜了呢。”

小姑娘的笑容纯真无邪,让人看了心生欢喜。

德福接过阿阳的枣儿,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对她阿爹说道:“大人这边请。”

官家住的宫殿并不像戏本里描述的那般奢华至极,遍地皆是黄金制成。

阿阳自记事以来,官家的生活十分节俭,他的宫里从不点那些晕得让人头疼的香薰,而是燃着一些淡淡的安眠香,那香气清幽淡雅,让人闻之心神安宁。就连地上的朱红地铺也是用到破了,实在无法再修补了才会换新的。

听说他后宫里的妃嫔也少得可怜,与那些传闻中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的帝王截然不同。

可他对自己的子民却很大方,为了百姓的生计,他大兴土木修水渠,让农田得以灌溉,庄稼丰收。他为天下学子,广建书院,让更多的孩子有机会读书识字。

只要百姓需要,官家从不含糊,总是竭尽全力去满足。

阿阳想,他算得上是大越史书记载以来最勤俭的明君了。

官家没有女儿,他最是疼阿阳。

童稚之时,阿阳随父亲入宫觐见官家,他每每不顾德福的劝谏满心欢喜地将阿阳抱到龙椅上坐下,脸上满是慈爱温和的神情。

他待阿阳极为亲厚,对宫中的宫女和太监也从不随意打骂责罚。

百姓们都敬他爱他,阿阳自然也敬爱他,官家就如同自己的亲伯父。

官家穿着金织云锦便衣坐在高椅上,那便衣虽然材质上乘,但款式十分朴素没有过多的装饰,德福把阿阳带到官家跟前。

阿阳乖巧地行礼,声音清脆响亮:“陛下万福金安。”

行完礼,阿阳顿感背后一阵阴阴泛寒意袭来,她下意识地用余光一扫,只见一旁站着一位身着红鹤袍的少年郎。

阵阵的寒意正是从少年郎不善的眸光中传过来的,阿阳心中暗叹不妙,完了,怎么钦天君也在这?

被他这样目光不善盯着,阿阳只觉得头皮发麻,全身的血液仿佛都要凝固了,对这个钦天君,她可是充满了畏惧,每次见到他都像见到了传说中的恶鬼一般。

“……”

钦天君穿着一身红褐色的鹤袍,那鹤袍在阳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阿阳觉得他冷玉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直地盯着自己时,眼神中透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他这样冷冷地看着阿阳,阿阳越发不安,在整个长安,哪个孩童不害怕这样一张如同冰块般的脸,仿佛他身上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威慑力让人望而生畏。

“小阿阳过来朕这。”

官家伸手,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招呼着阿阳,官家的声音温和而亲切,瞬间驱散了阿阳心中的寒意。

官家抱起阿阳,让她同自己一块坐在椅上。

阿阳借着这个机会迅速躲到官家怀里,她的手心早已被汗水湿透,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

官家伸手勾了一下阿阳的鼻尖,动作亲昵,打趣道:“朕的小阿阳又长大了,朕都快抱不动了。”

他的眼神里满是宠溺,仿佛怀着是他最珍贵的宝贝。

阿阳鼓着腮帮娇俏可爱,一脸不服气地否认道:“才没有,是陛下最近又没好好吃饭了吧。”

站在一旁的德福连忙应道:“恳请小郡主好好劝谏陛下,陛下这三天整宿整宿地批奏折,旁人说的他一句都不听呢。”

德福一边说着,偷偷看了官家一眼,眼神里带着无奈。

官家瞪了德福一眼,脸上却带着笑意,笑骂道:“就数你这个老滑头最瞎机灵。”

官家真心疼阿阳,阿阳自也真心疼他。

阿阳取下腰间的小香囊拎着给他,脸上故作生气道:“喏,给你,这可是我的嬷嬷做给我的,你闻着这个,晚上可得好好睡觉了!”

这个小香囊是阿秋给阿阳做的,里面的药材用的是西域的独特方法炮制而成,阿阳睡不着的时候,只要闻一闻那股独特的香气就能让她睡得踏实安稳。

三哥哥和五哥哥每日缠着她要,她都没给呢。

官家视如珍宝般把小香囊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地,生怕一个不小心把它摔了。

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他道:“江南那新进了一批好木,朕都留着给朕的小郡主做千机床呢。”

官家敲了敲阿阳的额头,又道:“朕的小阿阳说什么,朕都照做。”

他招了招手,德福立刻会意取过一旁小太监手中的盘子端到他面前。

官家将香囊小心地收在袖口里,然后拿起盘上的小瓷瓶,阿阳好奇地看着那个瓷瓶,玉白的瓶子只有她的巴掌般大,上面系着两条鲜艳的红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官家道:“你啊太淘气了,朕可听说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天天跟着你几个哥哥上树抓知了、掏鸟窝的,你这小胳膊细腿的没少摔,这个你收着,哪儿疼了就抹抹,可别留疤了。”

他把小瓷瓶系在阿阳的腰带上,慢悠悠道:“朕还等着你这个小糯米团长大嫁给朕的儿子,给朕当儿媳妇呢。”

官家一边说着,轻轻捏了捏阿阳的脸蛋。

德福见阿阳好奇,在一旁解释道:“小郡主,这可是好东西,是南国进贡的稀有药材研制的,陛下啊一听说这宝贝能治疤,一入库就给您留着呢。”

能得到陛下如此的偏爱,可见九阳郡主在官家心中的地位。

这么昂贵的东西阿阳可不敢收,她心中有些忐忑,胆怯地看向阿爹。

阿爹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平静,见阿阳看过来对她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默许。

阿阳这才放下心来,捏着腰间的小瓷瓶,弯着眉眼笑:“那就勉强收下吧。”

“陛下。”

钦天君眼神冰冷盯着阿阳,他拿出袖子里的册子:“一个月前天生异象,臣夜观天象认为这绝非良昭。”

钦天君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让阿阳不禁毛骨悚然。

他往前一步重重地行了一礼,身姿挺拔,表情严肃:“陛下,此事关乎国运,还请陛下慎重。”

官家摸了摸阿阳的头,眼神里满是慈爱与安抚:“朕和你阿爹还有要事谈,让宫女带你去花园玩吧。”

“……是。”

宫女牵起阿阳的手,这个小宫女不比阿阳高多少,她长得甚是可爱,眼睛水汪汪的,看阿阳时眼神总是软糯糯的,一张圆圆的脸蛋被阳光晒得通红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捏。

“哎呀。”

小宫女突然惊呼一声,声音尖锐而急促,阿阳着实被吓了好大一跳。

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充满恐惧与自责:“小郡主恕罪!奴婢将官家赏给您的球放前院了。”

小宫女抽泣着跪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抬头红着眼怯怯地看着阿阳。

在这等级森严的宫中,她深知自己犯下了大错。

宫中的宫女太监哪一个不知道程家六姑娘身份尊贵,又有谁不知道官家最是疼惜九阳小郡主。

阿阳蹲下身,双手扶住小宫女要往下磕的头:“不碍事!你去取过来就是了,我在这等你。”

“是!”

小宫女从地上爬起来如获大赦急忙往花园外跑,她的身影小小的像一抹粉色的云团,迅速消失在园口。

太阳出来了……

阿阳坐在秋千上,秋千轻轻晃动,她望着头顶刺眼的太阳,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官家的花园她来过很多次,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哪儿的鱼好抓,哪儿的花香甜,她早就一清二楚。

脑海里闪过钦天君的那双眼睛,阿阳不由打了个寒颤,仿佛有一股冷风吹过让她的脊背发凉。

闷热的风吹得树叶沙沙地响,地上冒着腾腾的热气,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气息,风吹起阿阳的裙摆,裙摆随风飘动。

花园的另一头传来宫女和稚童的嬉笑声,那笑声清脆悦耳如同银铃般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