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代中国“科学”概念的生成与歧变(1896~1919)
- 张帆
- 12708字
- 2025-04-03 18:21:37
第一节 晚清“格致学”意义的流变
1.从philosophy到science的西学“格致”
“格物致知”原本是中国理学中一个形而上学的命题,明末耶稣会士选取“格物致知之学”对应西学的philosophia,[1]嫁接域外西学,使之成为中国化的学识。“格致”由此发生知识论与方法论意义上的转换,成为一种附属于经学、不同于传统的“格致学”,西学也借此获得了正当性。[2]由于推行闭关锁国的政策,康熙晚期中西文化交流被迫中断,直到晚清洋务运动前后,“格致”一词被大量使用而重新焕发光彩。有研究显示,传教士在所办机构、杂志和科学著作中,极力保持“格致”在明末清初涵盖自然科学各门学科的含义,而当时办洋务、习科技的士大夫则把“格致”等同于制造之理和实用技术。[3]可见,“格致”是一个尚未统一、变化中的概念,且在新知识的引进者与解读者之间存在差异。
这种差异首先来自西学自身定义的模糊,并在与中文对译的过程中产生了进一步的隔阂。黄克武检索早期英华字典后发现,19世纪初到20世纪初的一百年间,philosophy与science的解释在“致知”“格物”等传统语汇上重合。[4]事实上,西欧从中世纪到十七八世纪,philosophy与science就被认为是同义词。培根著作中的the sciences的原意就是知识、学术,而不是今天所谓的science。[5]语义学的梳理表明,philosophy与science在“格物致知”的范畴内共存,但未能解释三者之间的关系。反之,从“格致”一词的角度进行追溯,或可呈现概念之间的交叉与互动。
新一轮的西学东渐开始于19世纪30年代,50年代逐渐兴盛,直至90年代都以传教士所办刊物及其著作作为传播主流。1822年,英国人马礼逊编著的《英华字典》在澳门出版,字典中出现的physical science被译作“学格物”;[6]1866年,德国人罗存德在香港编著的《英华字典》中,“格物”与natural science对译;[7]1853年、1858年,王韬与英国传教士艾约瑟“译格致新学提纲,凡象纬、历数、格致、机器,有测得新理或能出精意创造一物者,必追纪其始。既成一卷,分附于《中西通书》之后”[8];1860年前后,伟烈亚力、傅兰雅与李善兰合译牛顿的《数理格致》;[9]1866年,丁韪良著《格物入门》一书,内容包括水学、气学、火学、电学、力学、化学、算学七卷。以上书中的“格致”应为“格致学”的省词,与natural philosophy对译。由此可见,英语中的physical science、natural science与natural philosophy的意义相当,虽然包含数学,但侧重于指称物理、化学的范畴,是“格致”一词的狭义用法。[10]但该学的内容并不确定,有时兼赅物理与化学,如丁韪良将二者合称为“格物”;有时仅指物理学,如谓“近来泰西新学分为二门:一为格致学、一为化学”,“格致云万物一理,化学云万物各有各理”[11]。指代物理时,“格致”与“格物”意义相同,如谓“格物以知万物之理性,化学以分万物之原质,天文以测三光之运旋,此三者谓之物理”[12]。但“格物”多被用于狭义,“格致”一词的运用相对广泛,如在林乐知翻译的《格致启蒙》中,广义的科学知识被称为“格致”,物理学被区别为“格物学”。潘慎文译史砥尔(斯宾塞)的著作时,名之《格物质学》,以区别“格致”,“格致者,格物致知之谓,是举宇内各种学问而尽赅之矣。是书专论物质体变诸事,为格致学中首要之一门。按西名之意,当称质学或体学乃可,而前人译此学之书,以格物名之者,嫌其未符实义,爰颜之曰格物质学”[13]。
19世纪70年代以后,“格致”的意义发生了变化。1876年,傅兰雅创办《格致汇编》,英译名为The Chinese Scientific Magazine,一年后改为The Chinese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al Magazine,主要是介绍基础性科学知识,偏重于工艺技术,“格致”与science对译,并延伸至工艺。同时,傅兰雅强调了“格致”在方法论上的意义,如“格致之学即由各种测试、辩论得知绳束万物之条理”;“观看、试验,以求物理,谓之格致学”[14]。并努力区分“博物学”与“格致学”的差别,如谓“知者非仅多识名物,诩诩然夸渊博已也,必深究夫物之终始,其常也若何,其变也若何,其合也若何,其离也又若何,洞澈夫物之精粗本末,而后微之扩之,并之析之,而皆适于用。此之谓‘格’,此之谓‘致’。非然者能识物而不能用物,能夸博学而无补于世”[15]。以上“格致学”对应的是natural philosophy或是physics,后发展成为science。它的范畴相对明晰,一般包括物理、化学、光学、电学、力学、天文、地质、矿物、动物学、植物学、人体解剖学、生理学、医学、几何、算术、代数等自然学科,偶尔也可以看到欧洲学术的新成员,如1885年艾约瑟著《西学略述》,格致类中出现了稽古学和风俗学。[16]
与此同时,“格致”一词还在更广阔的范围内被使用,超出natural philosophy的范围。1882年傅兰雅开始编译《格致须知》,其中有气学、声学、重学、力学、水学、热学、电学、天文、地理、地志、地学、量法、算法、三角、代数、曲线、微积、画器、化学、矿学、全体、植物、动物、富国、理学(哲学)、西礼、戒礼等各种学科,虽然仅具启蒙性质,程度不深,但几乎涵盖了西方的所有学术门类。按照傅兰雅的计划,这套丛书准备出10集,每集8种,共80种。初、二、三集是自然科学;四、六集为工艺技术;五集属于社会科学;七集“医药须知”;八集“国志须知”和九集“国史须知”,介绍西方各大国的地理和历史;十集“教务须知”介绍世界各大宗教。[17]书名中的“格致”一词大致对应英文中的philosophy,[18]甚至超出了philosophy的范畴,指称西方学术的总和,或称为“学问”。这一用法一方面显示了西方进行中的学术分化的轨迹,有关自然、社会、人文的知识无不分化为系统知识,按照性质归置类别;另一方面延续了明末清初的“格致”意义,凡天地间之物、事、器、心、性、命、天地甚至宗教皆为可格之物,表明传统一元化的“格物致知”的观念仍在承上启下地发挥作用。
1886年,艾约瑟所译《格致总学启蒙》出版,翻译的原本是赫胥黎的《科学导论》(Introductory Science Primers),[19]“格致”对译science。全书分为三卷,“上曰总论,乃发明人之性灵有知有觉,由此以极吾知足以虚灵不昧;中卷有体质为化成类,曰死物质,后论有质体为生长物,曰生物质;下卷,论无形象之物即论人之心灵以及七情六欲之学”[20]。其中“有体质之物”是自然之物,“无形象之物”的研究为心性学,[21]即心理学。书中所述的心理学非常简略,只是表明人的情感和心理变化都是格致学的研究对象。但是,书中使用大量文字讲述格致方法,谓“格致入门之路,即在人所共知之事理,其格致工之得有进境,亦在乎于精详者复加精详,验试者更加验试而已。陈述其各类事理时,应寻得一详明细切之分析法,布列为绳束万物井井有条之纲领”[22]。在这些方法限定下的“格致学”,由物质延伸到心性,不再是简单的学问增加,而是在实验方法支撑下欧洲学术版图的扩张。
综上所述,传教士所言“格致学”的范畴并不狭隘,在19世纪末它至少存在三个层次的含义:狭义“格致”的范畴相对固定,对应英语中的physical science、natural science与natural philosophy;广义“格致”对应philosophy,正从混沌一元的与道德价值裹挟的“格物穷理”之学向分化成科的西学形制转化;中层“格致”对应science,属于以科学方法为支撑,从自然科学向社会人文科学不断扩张的实证科学的范畴。
在一些译作中,以上用法常常混用。有学者发现在1877年《格致汇编》所载英人慕维廉写的《培根格致新法》一文中,原书凡有哲学(philosophy)、科学(the sciences)之处,慕氏皆译为“格学”或“学”。在颜永京所译《心灵学》(原书名为Mental Philosophy,美国约瑟夫·海文著,颜译出版于1889年)中,将philosophy、human knowledge、natural science也都译作“格致学”。研究者对此不禁猜测,认为译者别有用心,以“格致学”名哲学,是为了强调和提高“科学”,或是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思想律令下借“格致”之名以渗入某些西方哲学思想。[23]此推测可自成其理,但事实或许并没有那么复杂。如果参考19世纪欧洲科学的发展过程,英国学术正经历着从natural philosophy到science的转变,英语中的“自然哲学”与“科学”差别并不大,philosophy有时就是the science的同义词等一系列的相关信息,也就不难理解“格致学”语义的多歧性了。
“格致学”的意义是明末清初以来传教士自觉赋予的,晚清之时出现意义上的混淆,主要是因为中西之间存在语言文字上交流的窒碍。传教士能够找到的接榫中西学术的话语资源十分有限,著者或译者也许知道philosophy、natural philosophy和 science之间的差别,却苦于找不到适合的汉语用词给予表达,最终不得不在“格致”一词上层层叠加。欧洲发展了200多年的学术成果在短短20年间涌进中国,没有时间顺序,仅以“格致”一词全部涵盖,难免会产生时空错乱之感。林乐知解释说,这是因为“阅者未经深究,即难明晰,以其非熟习也”[24]。
然而,混乱并未就此终结,除了英国科学复杂的状况外,中国“格致学”的另一个源头是德国。1873年德国传教士花之安著《德国学校论略》,书中介绍了德国大学(“太学院”)学科的区分和课程的设置。院内学问分列四种:一经学、二法学、三智学、四医学。其中智学分八课,格物学属其一,具体包括物理、化学、天文、地质、生物等自然科学,但不包括数学,是单纯地对自然界物质规律的探究。[25]德国学术的特点在于格物学与其他各学统一于“智学”(哲学、理学)之下,如谓“盖理者,统天地人物而包之,则谓之理”;“夫西国最重者理学,虽各等智慧分散无穷,贵乎能将各等智慧会归于一理,乃不至泛滥而无统纪,所谓握其原也”;它与中国理学不同,“若中国以宋儒性理大全为尚,而西国不以为至善,以其说理多杂耳”[26]。在德国的教育体系中,“格物学”分立为两个统系:有关工艺制造的技术由各类中等或高等技术学校承担,如“技艺院”“格物院”等分科院校;学理的探究属于德国综合大学的学术鹄的。英国“格致”与德国“格物”的意义差异,当时的中国人难以领会,也无须理会,这与他们当时的自强诉求关系不大,但这种差异在未来的日子里越发凸显。1905年王国维站在德国哲学的立场上评价严复,“严氏所奉者,英吉利之功利论及进化论之哲学耳”,“严氏之学风,非哲学的,而宁科学的也,此其所以不能感动吾国之思想界者也”[27]。
此外,法国对“格物”也有不同表述。在法国天主教会创办的杂志《汇报》中,“泰西之学分天人二类。天学者,超乎物性之理,渊妙不能穷,终身读之而不竟。……人学者,人力能致之学,种类纷繁,难于悉举”。揭其要则有:格物学(论性理之原委)、天文、气候、地理、地学、形性学(形物之功用)、化学、艺学、算学、博物、医学、律学、兵学、文学(词章)、史学等;矿学归地学,光电声磁重热气水等归形性学,农与商西国从无专学,乃近今维新之徒以光电等各列一学,而加以农商业学名目,强作解入。[28]其中“形性学”即物理学;“格物学”则是“性理之学”,为哲学的一种,称原物学(ontologia),或原物(metaphysica,译言形上)。1904年,《汇报》转载的震旦学院的“科学”课程分为三部分:一是格致(philosophia),包括原言(logica)、内界(subjectiva)、外界(objectiva)、原物(metaphysica)等;二是象数;三是形性学。[29]“形性学”才是物理学的指称,凡重学、水学、电学、磁学、光学等学科属之,[30]但这种用法在中国并不普遍。
19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是新教传教士传播西学最旺盛的时期。他们借用中国传统的“格致”一词覆盖了广阔的却又不尽相同的学术范畴,蕴含同时也掩盖了西方学术发展进程中的不确定性和国家差异性,导致近代再次兴起的“格致学”从源头上就是一个多歧的,且处于变化之中的概念。
2.中西“格致”辨义
甲午战争前,学习西方、寻求富强是时代主题。“格致学”的出现为维新士人在不背离传统的情况下打开了西学大门。国人虽不能完全体会传教士传达的丰富而细腻的学术内涵,却对这些新学问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蔡尔康说,“余初以为中国讲求格致之人极少,且即有不拘陈见,深慕西学,知化学、算学之精,汽机制造之利,而事征诸书,不能历试其妙,则亦阅后辄忘,束之高阁已耳”,但后来发现《格致汇编》书出数日,即已售完,由此感慨“中国之人于格致之学,已日新其耳目,深信而爱慕之,详阅而考究之矣”[31]。
1861年,冯桂芬建议广采西学,“如算学、重学、视学、光学、化学等,皆得格物至理”[32],此说被认为是中国“格致学”高扬的肇端。算学由于中西皆有,成为接引“格致”的榫点。从1867年恭亲王奕提议在同文馆内设天文算学馆起,到1896年清政府整顿书院,礼部设算学门,凡天文、地理、格致、制造属之,[33]算学的范畴远远超出今人的理解。近人以算学兼赅格致,表面上看是因为算学为各学基础,实际上是借算学采取迂回之策,使“格致”不再被视作奇技淫巧而被拒之门外。算学与“格致学”的学术关系,在兴学之初就被混淆了。
随着西学的渗透,无论是提倡新学者,还是保全经学者,都无法认同以区区“格致”一词可囊括全体的中西学术。在反复区别辨义的过程中,“格致”的意义被切割,中西“格致”逐渐两立,二者也不可避免地被拿来比照。有学者发现在1888年出版的《皇朝经世文续编》中,格致各学混杂于算学卷中,而算学卷从属于“文学”目,其边缘地位可见一斑。在1897年出版的《皇朝经世文三编》中,“格致”已在“学术”纲下单独成目。该目分为上、下两卷,两卷所收文章基本没有涉及具体的自然科学知识,几乎全是围绕“格致之学”和“格致之理”展开话题,内容集中强调了学习“格致之学”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以及如何认知广泛意义上的中西“格致”的异同。[34]可见,“格致学”在十年间渐趋独立,“格致”一词的辨义发展成为近代学人讨论中西学术的话语平台。
中西“格致”的比较始于19世纪70年代。1874年,在格致书院创办之初,徐寿表达了其对中西“格致”不同的理解,“惟是设教之法,古今各异,中外不同,而格致之学则一。然中国之所谓格致,所以诚正治平也;外国之所谓格致,所以变化制造也。中国之格致,功近于虚,虚则常伪;外国之格致,功征诸实,实则皆真也”[35]。张树声认为,“格物致知,中国求诸理,西人求诸事;考工利用,中国委诸匠,西人出诸儒。求诸理者,形而上而坐论易涉空言;委诸匠者,得其粗而士夫罕明制作”[36]。他们在中西“格致”之间初步构建了虚/实、真/伪、“格致之理”/“格致之事”等形上/形下的二元格局。
略观格致书院的课艺,可以从中找寻到“格致”意义切割的过程与中西学术地位的变迁。1887年、1889年,格致书院先后有三道命题是有关中西“格致”对比的。[37]在作答1887年的课艺命题“格致之学中西异同论”时,学生大多认为中西“格致”道艺兼备,如谓“格致之理,固无不同,而格致之事各有详略,精粗之不同”[38];或曰“中人以身心性命、三纲五常为格致之根原”,“西人以水火光声化算电热为格致之纲领”[39]。比较而言,“中国风气重道而轻艺,西洋风气重艺而轻道,然自古至今,治乱安危,恒系乎道之隆污,不系乎艺之巧拙也。今天下中外周通,强邻窥伺,挟其所长,以傲我所短,中国于是欲师其长技以制之,此西学之讲求,所以难已也”[40]。学生普遍以道/艺二元区分中西“格致”异同,认为西学格致虽不优于中学格致,却为中国当下之急务。
1889年,李鸿章是课艺的命题者,他要求学生分析西学格致的源流并与中学格致进行比较。题目本身就否定了西学中源说,学生的答卷也出现了不同以往的声音。王佐才认为,中学格致“乃义理之格致,而非物理之格致也”,“格致”之学“中西相合者,系偶然之迹;中西不合者,乃趋向之歧。此其故由于中国每尊古而薄今,视古人为万不可及,往往墨守成法而不知变通;西人喜新而厌故,视学问为后来居上,往往求胜于前人而务求实际,此中西格致之所由分也”[41]。钟天纬超越道/艺二元论的框架,认为“格致”虽有物理与义理之分,但“言道而艺未尝不赅其中,言艺而道亦究莫能外,其源流固无不合也”。中学格致以义理为主,与西学只有无心之暗合;西学格致也仅为西国“理学”之一端,从亚里士多德发展到斯宾塞,渐从“物理”进于“人学”,学术中的“确可知者”不过是“确不可知者”的“外见之粗质”[42]。钟天纬的认识事实上已经触摸到西学的发展历程与本质,明确区分中西“格致”为“义理”与“物理”两种根本不同的知识体系。[43]1890年,在《西学储才说》的课艺问答中,学生杨家禾说“格致之道,中国素所不讲,自洋务兴而西学尚矣”[44]。至此,“格致学”成为中国素所未有的独立的西学体系。格致书院是近代中国最早教授科学知识的教育机构之一,与一般国人相较具有明显的超前意识。
1890年,《万国公报》以“问格致之学泰西与中国有无异同”为题长期征文,所载文章与格致课艺略有不同。论者多数认为中西“格致”小异而大同,如谓“泰西之格致学于耶稣,中国之格致学于孔孟”,二者确有不同,但中西之人“其体则以仁义礼智之性”,“其用则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情”,“此心此理之同,固合泰西与中国同归于一辙”[45]。有人说中国汉儒训“物”为“物理”,宋儒训“物”为“事理”,西学“不外乎化合、采练、推算及一切制造之术”;“中西之言物虽异,而穷理之功无异”,西国“格致”“正中国彻上彻下之道也”,“盖其道有二,一从本原下究乎万物,而万物无不包举,此上彻下之道也。一从万物上推本原,而万物咸有归宿,此下彻上之道”;中西相较,西学上阐天道大原,下明福国利民之策,“尤为切于世用”,“中国之格致虚言心性,非深通理,学者不能知。即或知之,要亦不切于世用,而又分其力于训诂辞章,萦其情于功名富贵,则其为学亦若存若亡而已”[46]。或言中西“格致”原本“义理”与“物理”兼具,如今中学止于“义理”,“物理”为西人独擅。还有人认为中国异于泰西者,无专学,无考试而已。[47]概括而言,征文普遍认为中西“格致”体用兼备,唯中学“格致”在器物的层面有所欠缺。文字对于西学“义理”多有肯定,当是《万国公报》的宗教背景使然。
张之洞也有过类似的区分,结论却有不同。他把“中学格致”分为《中庸》与《大学》两种,“《中庸》‘天下至诚’、‘尽物之性’,‘赞天地之化育’,是西学格致之义。《大学》‘格致’与西人‘格致’绝不相涉,译西书者借其字耳。”他抽取《周礼》《中庸》《礼运》《论语》《大学》等各篇文字中关于民生的字眼比附西学,认为“圣经皆已发其理,创其制”,尚未能“习西人之技,具西人之器,同西人之法”。由于中西之理同,因而不必溺于自塞、自欺、自扰之弊,以“中学为内学,西学为外学,中学治身心,西学应世事,不必尽索之于经文,而必无悖于经义”[48]。换言之,张之洞认为中学“格致”兼具形上形下,“物理”方面不及西学,有必要采补;但形上精义唯中学独有,包含于《大学》“格致”之中。刘锡鸿甚至认为西方工艺制造之学以“格致”名之,“殆假《大学》条目以美其号,而号众以来学也。虽然,此岂可假借哉?”“所谓西学,盖工匠技艺之事也。易‘格致书院’之名,而名之曰‘艺林堂’。聚工匠巧者而督课之,使之精求制造以听役于官,犹百工居肆然者,是则于义为当”[49]。
由此可见,在义理/物理的二元结构中,国人对于中西“格致”的评价至少存在三种态度。第一种认为中学“格致”仅为“义理”,而无“物理”,“格致之学中西儒士皆以为治平之本,但名虽同而实则异也。盖中国仅言其理,而西国兼究其法也”[50]。第二种认为中学“格致”兼具“物理”与“义理”,只是“物理”略有缺失;西学“格致”有“物理”,而无中国精深之“义理”。第三种认为中西“格致”兼赅“物理”与“义理”,“义理”之上没有短长,唯“物理”或缺。三种判断对西学“义理”的评价有所不同,但都肯定了中学“格致”在道德上的价值,且在器物方面存在不足。于是,暂时忽略“义理”上的纷争,致力于“物理”上的补苴罅漏成为当时国人的共同目标。
以上所谓的“格致”在学术层面上采纳的是中层“格致学”的含义,且“学”“艺”一体,“学”为“艺”的基础,但“艺”的实用价值被特别强调。1883年,王韬拟在艺学门类下设“格致学”。[51]1897年在教育改革的议论中,有人建议大学设格致科,“水火光声力化电无不赅,所以学为艺,备农工商兵之用也”[52]。官书局开办时提议将学问分立十科,制造格致各学附属于工学科。[53]可见,国人兴学的目的相当明确。但传教士使用的、涵盖西方所有学术门类的广义“格致”少有人提及,仅孙维新观察到艾约瑟的《西学启蒙》,“其书于格致学外多讲理学,为他书所不及”[54]。艾尔曼将格致学院的英文直接译为“上海综合工学院”[55],这大概更能体现当时国人对于“格致”意义的取舍。
中国人对于现代物理学的知识早有接触,但确立物理学为独立学科的时间相对较晚。[56]在甲午战争以前,国人对西学认识程度有限,在使用狭义“格致”的概念时,基本上涵盖理化。郑观应建议考试分六科,其一为格致科,凡声光电化皆属。[57]张之洞设自强学堂,分方言、格致、算学、商务四门,“格致兼通化学、重学、电学、光学等事,为众学之入门”[58]。同文馆的“格致学”不赅化学,却包括了动植物学。[59]在晚清教育改革还未完成之前,作为物理学的“格致”多体现在提倡新学者的言论中,较少为普通民众所知。
总体而言,国人在甲午战争之前对于“格致”的理解趋向于“格致之学”,即今天所说的科学与技术。在求富求强思想的指导下,“格致学”主要落实在民族工业与军事制造业的发展上。“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中西学术的调和提供了理论前提。由于过多的目光聚焦于现实需求上,被强调“为体”的中学“格致”在实际操作中,往往被整体性地束之高阁。[60]
3.“西学格致”体系的形成
1895年后,国人在甲午战争的失败中醒来,认识到日本战胜中国的法宝是“学”而非“艺”,洋务派单纯的技术追求实非救国正轨。由此提出“学”“艺”分立,中国的“学战”拉开了序幕。不过,在求“学”的道路上各有轨辙。
1895年,悲愤的严复连续发表《论世亟之变》《原强》《救亡决论》三篇文章,为国人呈现了一个以“西学格致”为核心的学术体系。其中,《原强》一文表述得最为清晰。文章中,严复对斯宾塞的群学推崇有加,认为此学“宗其理而大阐人伦之事”,“约其所论,其节目支条,与吾《大学》所谓诚正修齐治平之事有不期而合者,第《大学》引而未发,语而不详”,“自生民以来,未有若斯之懿也。虽文、周生今,未能舍其道而言治也”[61]。这一观点突破中西“格致”的二元结构,不但认为群学与《大学》契合,甚至超越中国的“格致之理”,蕴含其未发之覆。
群学的特点在于“持一理论一事也,必根柢物理,征引人事,推其端于至真之原,究其极于不遁之效而后已”,于是打通了“格致之学”与“格致之理”,将“物理”与“人事”贯通为一个整体。如谓治群学,必以“格致”为先,若“格致之学不先,褊僻之情未去,束教拘虚,生心害政,固无往而不误人家国者也。是故欲治群学,且必先有事于诸学焉”。诸学以“名数力质”为根基,“非为数学、名学,则其心不足以察不遁之理,必然之数也;非为力学、质学,则不知因果功效之相生也”。随着“名数力炙〔质〕四者已治矣,然其心之用,犹审于寡而荧于纷,察于近而迷于远也,故非为天地人三学,则无以尽事理之悠久博大与蕃变也,而三者之中,则人学为尤急切”。“人学”又析而为二:曰“生学”,曰“心学”。“生学者,论人类长养孳乳之大法也。心学者,言斯民知行感应之秘机也。盖一人之身,其形神相资以为用;故一国之立,亦力德相备而后存;而一切政治之施,与其强弱盛衰之迹,特皆如释民所谓循业发现者耳,夫固有为之根而受其蕴者也。”诸学之上为群学,“群学治,而后能修齐治平,用以持世保民以日进于郅治馨香之极盛也”[62]。由此,严复阐述了一个完整的从“格致”到群学的学术递进的轨迹,大致对应今人所说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以及统摄各学的、具有实证主义哲学性质的社会学体系。
在《救亡决论》中,严复对比中西学术的差异,指出“西学格致”之优在于“凡学之事,不仅求知未知,求能不能已也。……其绝大妙用,在于有以炼智虑而操心思,使习于沈者不至为浮,习于诚者不能为妄”[63]。所成之“学”是“部居群分,层累枝叶,确乎可证,涣然大同,无一语游移,无一事违反;藏之于心则成理,施之于事则为术;首尾赅备,因应厘然,夫而后得谓之为‘学’”[64]。故而,“格致学”不但是艺学根本,更是治平之基,“品物理简,民群理繁,世未有不精于格物,而长于治国者”[65]。对于中国而言,“西学格致,非迂涂也,一言救亡,则将舍是而不可”[66]。在外患凭陵之下,国家唯有继今以往“皆视物理之明昧,为人事之废兴”[67]。
1898年,严复在《西学门径功用》一文中提及治学方法。他说“大抵学以穷理,常分三际”:考订、贯通与试验。“格物穷理之用,其涂术不过二端:一曰内导;一曰外导。”“内导者,合异事而观其同,而得其公例”;“学至外导,则可据已然已知以推未然未知者”。“学问之事,其用皆二:一为专门之用;一为公家之用。”所谓“专门之用”指核数、测量、制造、电工、栽种等实际用处。但比较而言,“公家之用最大”,“举以炼心制事是也”。“为学之道,第一步则须玄学”,包括“一名、二数”;继之以“玄著学”,“一力”“二质”;后“考专门之物者也。如天学,如地学,如人学,如动植之学”;此后“必事生理之学”,“又必事心理之学”。“生、心二理明,而后终之以群学。群学之目,如政治,如刑名,如理财,如史学,皆治事者所当有事者也。……至如农学、兵学、御舟、机器、医药、矿务,则专门之至溢者,随有遭遇而为之可耳。夫惟人心最贵,故有志之士,所以治之者不可不详。而人道始于一身,次于一家,终于一国。故最要莫急于奉生,教育子孙次之。而人生有群,又必知所以保国善群之事,学而至此,殆庶几矣。”[68]概括而言,严复所论“格致”实有广狭二义:狭义“格致”特指名、数、力、质诸学;广义“格致”是指孔德式的,是建立在自然科学基础之上的社会学体系,涵盖了完整的学术范围、方法、功用以及学术路径,特别强调了实证主义科学必须具备的真实性、致用性、精确性以及系统性。
同年,在正式出版的《天演论》中,严复转述斯宾塞的观点,认为道德的出现是人类适应自然进化的结果。民群间的“善相感通之德,乃天择以后之事,非其始之即如是也”,“天演之事,将使能群者存,不群者灭;善群者存,不善群者灭”,“经物竞之烈,亡矣,不可见矣”[69]。因此,就道德而言,应该是“人能宏道,非道宏人”[70]。“宏道”之法,也应从“西学格致”入手,即如斯宾塞所言的学术次第,以名、数二学为始基,格物如力、质诸科次之,再进而为天文、地质,再进而治生学,后进以心灵之学,最后乃治群学,而以德行之学终焉。[71]对于人类的未来,严复相当乐观,认为“民群任天演之自然,则必日进善,不日趋恶,而郅治必有时而臻者,其竖义至坚,殆难破也”[72]。至此,严复仿照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理论,建立了一个以“格致”为基础、群学为指归、德行为终结的学术/道德一元化体系。1896年,吴汝纶作为《天演论》的第一个读者敏感地觉察到《天演论》对中国自强的现实功用。他致信严复称,“尊译《天演论》,计已脱稿,所示外国格致家谓顺乎天演,则郅治终成。赫胥黎又谓不讲治功,则人道不立,此其资益于自强之治者,诚深诚邃”[73]。可见,严复的“西学格致”从一开始吸引国人的就不是它的学科体系,而是直达“群治”的政治合理性。
基于斯宾塞的由“智”入“德”的进化观点,严复提出在“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三民”思想中,“以民智为最急”[74]。他批判中国的八股学“锢智慧、坏心术、滋游手”,汉学“繁于西学而无用”,宋学“高于西学而无实”,词章“一及事功,则淫遁诐邪,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矣;苟且粉饰,出于其政者,害于其事矣”[75]。在1898年的保国、保教、保种孰为先后的讨论中,严复认为白种人二百年以来,因民智益开而教化大进;黄种人由于文化未开、教养失宜,而民德日漓。[76]概而言之,中国人因“无智”而“无德”,只有等“从事西学之后,平心察理,然后知中国从来政教之少是而多非,即吾圣人之精意微言,亦必既通西学之后,以归求反观,而后有以窥其精微,而服其为不可易也”[77],待“我辈砥节砺行,孔教固不必保而自保矣”[78]。
不过,当严复目睹戊戌维新的现实斗争之后,隐约感到理论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中国问题似乎不仅仅是“开智慧”能够解决的。1898年,他在《论中国之阻力与离心力》一文中探讨了欧人富强的原因,认为在学问肇端之始,必有“一童子之劳,锲而不舍,积渐扩充,遂以贯天人之奥,究造化之原焉”;在善政实施之初,亦有“一二人托诸空言,以为天理人心,必当如此,不避利害,不畏艰难,言之不已”。但中国人不但自己“听天下之言,无疾言也;观天下之色,无遽色也;察天下之行事,无轻举妄动也”,还会将这些特立独行之人视为“兽子”“病狂”,以“沮丧天下古今人材之进境”,于是感慨“政教既敝,则人心亦敝而已”[79]。他将“人心之弊”解释为来自中国内部的“离心力”,这股力量的危害比来自西方的阻力更令人畏惧。同年5月,严复又作《论中国教化之退》一文,言语中对中国的“民智”与“民德”都充满了绝望,认为“今支那之民,非特智识未开也,退化之后,流于巧伪,手执草木,化为刀兵,彼此相贼,日趋于困”[80],不知进取的世俗人心或许才是国家的灭亡之由。
在此后修订的《原强修订稿》[81]中,严复开始明确表示智识与道德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为强且富的西洋并没有因为智识进步而达到“至治极盛”,“测算格物之学大行”虽有益于民生交通,但“亦大利于奸雄之垄断”;“垄断既兴,则民贫富贵贱之相悬滋益远”,“是以国财虽雄而民风不竞,作奸犯科、流离颠沛之民,乃与贫国相若,而于是均贫富之党兴,毁君臣之议起矣”,这显然离他理想中的社会相去甚远,甚至背道而驰。他所理解的“太平”社会应该是“家给人足”“比户可封”“刑措不用”,“其民之无甚富亦无甚贫,无甚贵亦无甚贱”,如若是“贫富贵贱过于相悬,则不平之鸣,争心将作,大乱之故,常由此生”。因此,民智大开未必会使道德日进,只有民力、民智、民德“三者既立而后其政法从之”才可以塑造完全的社会。[82]不过,尽管严复看到西方“贫富之差,则虽欲平之而终无术”,但他仍然保持了斯宾塞式的乐观态度,认为社会进步将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最终达到至善。
“西学格致”是严复在甲午战争以后构建起的一个完整的西学体系,“开民智”被赋予沟通政治的功能,超越了学术本体走向政治与道德的层面。至此,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被赋予新义的“格致学”,在经过与传统学术道德的步步疏离,与传教士传达的含混意义层层剥离之后,基本上具备了近代西方实证主义的学术雏形,附着其上的进化论与群学体系是“西学格致”当中最具社会影响力的部分。
需要说明的是,严复的“西学格致”只是当时众多“格致”意义中的一种,大多数人对它的理解没有如此精确完备,但“学”“艺”分离基本已成共识。1902年,在《政艺通报》第一年的“西艺丛钞”一栏中,编者选辑了如《论格致学缘起》《论格致新器》《论格致大略》《格致浅理》《中西格致异同考》等考究学理的文章,所述“格致”多是缘起于培根,讲求新法、实效的西方现代科学技术。但在以后的几年中,论学的文章逐渐减少,直至绝迹,杂志主要以“艺事”为主,西艺与西学不再混为一谈。
随着“格致学”的西学属性越发明显,渐呈独立的学术形态,以“格致”名之显得圆凿方枘。1902年,有人认为“格致二字,非西人之本名也。其名曰斐洛苏非,译华言曰要知”,时下之人对于中西“格致”的理解都过于狭隘,“吾儒本不以象数形质为陋而置之不格,且西学亦不尽沾沾于象数形质”[83]。西方理学与儒家理学亦有不同,以三代教民之法和以儒宋讲学之言来比较西学并不合适。1903年,章太炎认为近创名词多名不副实,其中“最可嗤鄙者,则有格致二字。格致者何?日本所谓物理学也”。而一孔之儒,见《礼记·大学》有格物致知一语,“以为西方声光电化有机无机诸学,皆中国昔时所固有,此以用名之误,而缪及于实事者也”[84]。该文虽不以斥“格致”之谬为主旨,但至少认为“格致”一词已名实不符。1906年,宋恕指出,“我国译人用‘格致’二字,既背古训,且谬朱谊,远不如日人用‘物理’二字之为雅切。按今日本于大学之理学一科,用课声、光、电、天、地、动、植诸学,‘理’字深合字谊。而我国虽名士犹多习于洛、闽以性为理之谬说,反斥其用字不妥者,可慨甚矣!”[85]章太炎与宋恕的呼声表明中国人模仿的对象有所改变,中国学术开始步入“东学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