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两年了，好快。傍晚，屋内很热，他和岳父搬凳子到庭院里坐着聊天，清风吹过，撩起发丝，鬓角终于有了凉意，变得干燥。他看着柚柚扶着爷爷的大腿走路，心里感叹时光的悄无声息。
她炒了西红柿和绿色细辣椒汤，拌了菠菜，正和妈妈一起揪面片。她揪面片的速度已经不像蜗牛走路那样慢，熟练到只比妈妈揪得慢了一点，可是面片的形状还是很难看，手上的力度没把握好，弄得面片坑坑洼洼，大的大，小的小，一边薄，一边厚。妈妈让她放轻一点，小心丢面片的力度太大，激起沸水烫伤手和脸。妈妈总是说，要时刻注意着。她笑着点头。她从未忘记曾经妈妈揪面片时，胳膊被沸水烫红了一圈，那个红印始终没有消失。有次她切菜一不小心弄了一道窄短的伤痕，本以为那道浅浅的红痕要很久才会消失，可有一天她却突然发现手上早没有红印了。她很诧异，因为她并不讨厌那红印，也不讨厌浅浅的淤青，而是觉得它们点缀了自己的手指或胳膊。她也这样对妈妈说，还感叹自己的皮肤果然年轻，那么容易消除痕迹。妈妈怜爱地看着她，没想到她居然会那样想，对女儿说，留疤不好，你要时刻注意。她答应着。
她们谈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她大笑起来，妈妈让她不要那样大笑，别人会看笑话，笑多了脸上皱纹也会很多。她说，真的很搞笑啊，妈妈，而且我只在你面前这样笑。妈妈已经说过她好多次了，但她常常想，能引起她大笑的事情少之又少，完全不用担心被人笑话，也不太相信笑太多会容易老。
他听见了她的笑声，猜她大概在和妈妈聊一些有趣的事情。他想她的确不是沉默的人。从她和家人的相处中他发现她在家人面前那么得理不饶人，甚至显得唯我独尊，柚柚应该是随了她的性格。
晚饭后，他们准备回家。爸爸妈妈给他们装了菜园里种的芹菜、生菜、菠菜和油麦菜还有西红柿和辣椒，这样她就可以做麻辣烫、芹菜炒牛肉。柚柚很舍不得爷爷奶奶，不肯从爷爷怀里下来，爷爷给他手里放了一个红艳艳的花红果让他玩，趁柚柚盯着圆圆的果子，她从爸爸怀里接过柚柚，举着他的小手给爷爷奶奶再见。柚柚还是憋着嘴，奶奶摸摸他的脸，对他说再有一两周就可以见到我们了，爷爷奶奶有好吃的都会给柚柚留着的。柚柚似懂非懂点头，在奶奶脸上亲了一下，又在爷爷脸上啄了一下，有点害羞地低下头。
他和她向爸妈告别然后上车离开。后视镜里爸妈站在门口看他们远去。拐弯后，就看不到了。她抱着柚柚，看向窗外一排排房屋，陌生的，或者熟悉的；崭新的，或者陈旧的；两层小楼或者连排平房。时间在流逝，人事在变化，又好像还是那种样子。
他握住她的左手，她看向他，微笑：“没事，我只是想我们和爸妈短暂地待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那座院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爸妈心里一定会觉得房子很空。”
“还好现在通话方便，可以常常和他们视频通话，也算是陪伴他们。”
“是啊，虽然不能待在身边，至少可以聊天解闷。”
“我上大学放假回家的时候，妈就会说我回来她的心就回来了，等我返校的时候，她的心也跟着我走了。后来妹妹出去上大学，她又说她的另一条心跟着妹妹走了。”他想起了过去。
“我坐车出远门的时候，我妈就会不断问我到哪里了，有没有吃东西。我劝她我已经很大了，她实在不用担心。但她说你以后就知道了，根本不由人。”她看了看柚柚，他眉毛弯弯，变得浓密，正兴奋地望着前方闪烁着红光的警车。
那个时候，她并不怎么理解，但也觉得自己以后也大概会和爸妈一样不受控制地担心孩子。
“现在我们又变成爸妈了。”他问柚柚长大想不想当警察，可以开帅气的Jeep车，柚柚没听过这个单词，想要模仿爸爸说话，但张不开嘴，他就教柚柚张嘴的动作。
她想起曾经在路上看见过一辆有“Jeep”标识的车，的确很帅气，有一种神采飞扬而而又庄严的气质。这样想着，她轻咬下唇，眼睛快速地闪了闪，他知道她一定在笑，而且还想掩饰：“你在笑什么？”他很有兴致。
她觉得自己更想笑了。
“想起一些很搞笑的事情，对你来说应该不是很有趣。”
“说来听听，你笑那么开心。”
她想哪里开心了，只是很为那时的自己羞涩。
“我第一次看见有着‘Jeep’英文标识的车时，立刻就被它的气质吸引了，车身有迷彩网布我猜是警车或者军车。当那辆车从我眼前开过的时候，我透过半开的车窗看见了一个穿着军绿色服装，应该就是军服的人……”
她还没说完，他就笑着插话：“很帅？你被吸引了？”
她点头，几秒后继续说：“应该是一个很俊朗的人吧。因为他的侧脸刚毅中带着柔和，看上去很流畅。”
“你……”
“等我说完，我的确被吸引了，你看到长得水嫩嫩红彤彤的苹果不会停留一会儿吗？”
“不会，我立刻就吃了。”
“你……”她没再说，树梢顶端的苹果，他跳起来也够不到。
“嗯，但你还是被吸引了，所以才吃啊。”她靠在椅背上。
他没反驳，追问：“然后呢？”
她又稍稍坐起来。“然后，我就想自己如果可以和一个很帅气的军人结婚的话就太好了。”
“帅气的军人，长得不好不太行吗？”
“嗯，当时没想起这个问题，就觉得那个军人样子挺好看，开始幻想。”那时，她也为自己的幻想觉得难为情。她猜如果有人看到她的话，也许会以为她傻了，突然笑起来。
听完，他说：“柚柚，你听到了吗？差点我就不能和你妈妈结婚了，你也不能出生了。虽然我样子不差，但不是军人。你一定要长得非常迷人啊，柚柚。”
“我说，你真的很……”
“怎样？难道我的眼睛不黑，鼻子不挺，脸不精巧吗？”
“不是，你什么都好。”她只是觉得有点太不像大人了。她爸爸从来都不那样。
“看来，你没实现愿望。”
“那只是幻想。”她接着说：“那时在期待未来，偶尔见到的场景就会轻易地让我有所幻想。我一直在等待向我走来的人。”
“最后知道那个人是你。”
她的语气不再那么随意，而是字句下坠的姿势，沉甸甸的。
他听着，脑海里回忆他们相遇时候的样子，已经忘记是哪一天了，不记得自己穿了什么衣服，只记得她好像带着一顶浅红帽子，侧面有海浪图案。
为什么我们会觉得自己遇到了要一起生活的人呢？匪夷所思。也许，不揭示秘密，就是为了让每个人不依凭一条准则来确认自己找到了那个人而是各自凭着独一无二的感觉来不断确信自己找到了那个人吧。
天色变深，月亮已经长成半圆形了，不断向上升，最后停在一个合适的位置望着天空之下的世界，远处星星零落。
他对她说：“还有一个小时多才到家，你困了先睡会吧。”
“嗯，好。”她把柚柚抱紧，靠在椅背上眯眼。但又似乎没睡意。
夜晚，静谧。
“你那时一定很难过吧。”
车里本来很安静，这句话却落在空气里，引起震颤。他不明白她在问什么，否定了自己的猜想，准备问她说的是什么时候。
她继续说：“刚才闭眼，突然想到了你曾经的期盼。”
他握车把的手松了松，看向她，她也转头。
“那个时候心里很不舒服。我不再看她的成绩单，不在乎她的作文是不是被老师单独拿出来读给大家听，不再盯着她跑操的发辫，不会为了她与我都同一时间给朋友代买早餐这种事情觉得巧合。”
她知道了他向一个女孩倾注的爱意。
“最后一切就过去了。”他望向车窗外，夜色更浓。
“她知道吗？”
他笑着，转动方向盘拐弯，说：“我不知道。”
“我读过一本散文结构的小说，上面一个女孩对学姐说，我会从你的文字里知道你爱恋的人，所以你不用说出他是谁。”她说。
“如果不在意，也就不会看到，不会意识到了。她不在意，看不见吧。我也没做些什么。”
“也许你告诉她的话，就会有不同的结局。”她想，那样，我们也就不会相遇，我会走向另一个人。到时，我会说那个人是我一直等待的人。然而她知道一切只会是现在这样，不会是任何别的样子。
“我妈在听到两个年轻人见面没看上对方的时候就会对我爸说，因为他们没有纽带，注定不会在一起。我觉得是这样的。”
他不清楚说出来会被拒绝还是接受，但他知道自己不会说出来，在那个时候他不会告诉女孩。他没有说出来，就是这样，无论因为什么理由。既然她没有察觉，身边的所有人也都没有感觉到、没有猜测他对她的心意，也许这证明他的在意太薄了吧。
“我家人也这样说过。”尽管只要稍微想一下，就可以想出许多种可能，但她也相信，即使听闻有些人后来离婚了，还有些人彼此伤害，拳打脚踢。
“我想决定与我结婚一定很艰难吧，毕竟你得不断问自己会不会再一次失误。”
她在乱想什么呢。他心里笑了一声，说：“从来没有。”
“竟然不会吗？如果是我的话，大概就会不断怀疑又不断坚定，反反复复。”
“小曛。”
他说：“小曛，我一直都在期待与你结婚，从我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的时候起，就没有犹豫过。”她发现他只有在很郑重的时候才会叫自己的名字。
她还是有点不知道该叫他的名字还是小名，她偶尔几次叫他名字的时候，总是生硬、别捏。但像妈妈那样用孩子的名字叫爸爸似乎又不符合年轻夫妻的之间的称呼。
“哦，我知道了。”她点头，又快速说：“苏驰舟，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我并不是想要故意提起的，也绝对不是试探你。我只是突然联想到当年的你一定很伤心。毕竟，你当时在梦想与她的未来，而不是像我一样只是一刻的幻想。”
他说：“小曛，我的确担心你心里总是不舒服，但我从未认为你在试探我。”
她握住他的右手：“我会一直在你身边，还有柚柚。”
他回握住她的手心，又变成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
他说：“我知道。”然后问：“你胳膊是不是很酸？再坚持会儿，快到家了。”
“没事，才两个小时。”
晚上9点多，他们到家打开门，放下柚柚，接着爸妈就打来视频问到家了吗？
她对妈妈说：“好巧啊，我们刚到家。”
爸妈放心了，让他们早点休息。
但她好想吃雪糕，快要打开冰柜了，他却说：“太晚了，万一受凉，明天再吃，雪糕又不会跑。”
“还是现在吃吧，身体热死了。你也来一根？”她给自己拿了火炬，放在脸颊降温，又伸手准备给他取一根。他拦住她：“你吃吧，我去洗漱了。”他想她果然不吃到想吃的东西就不死心。
她自己也明白，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