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马车在长街上疾驰,漆成明黄的车辕在冬日晨光里泛着冷光,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溅起细碎的冰碴。
锦弦指尖抵着车窗,掀开车帘的力道带着几分赌气——外头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刮得脸颊生疼,可她偏要看看,这宫里的规矩如何压过民间的自在。
两边景致如被利刃切割的绸缎,飞快往后逃窜,她望着望着,唇畔浮起自嘲:“这车速……倒像是晚一步,便要叫人偿命似的。”
待马车拐入皇城,车速终于缓下来。
车厢里的锦弦却不好受,一路颠簸搅得胃里翻江倒海,所幸晨起没敢用早膳,才没叫胆汁呕出来。
身旁老太监尖着嗓子讲宫里的规矩,什么“见驾要跪安”“说话需垂首”,她只当耳旁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
满心都是疑惑:那匈奴王子选谁不好,偏挑她这个市井丫头,莫不是做的局,等着她跳?
车帘忽地被掀开,外头站着个穿靛青宫装的年长宫女,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支素银扁方。
见锦弦下车,立刻俯身行礼,声线如绷紧的琴弦:“锦弦姑娘,奴是皇后娘娘派来的礼官,往后这些时日,教您宫中礼仪。”
锦弦微怔,睫毛颤了颤——原以为只是陪人入宫,怎还扯上皇后?这深宫里的水,怕是能淹死人。
“姑娘,还请动作快些。”萧尚官在前头催,锦弦却故意放慢脚步,靴底碾着地上薄雪,听那“咯吱”声在静谧宫道里散开。
她边走边瞧,后宫花木在寒冬里失了鲜活,枯枝桠杈间积着残雪,倒像是宫人的白发。
沿着九曲回廊,终于望见皇帝寝殿旁的副殿——朱漆大门巍峨,檐角铜铃轻晃,端的是气派,却叫人无端生畏,那是匈奴王子的居所,也是她逃不脱的“牢笼”。
行至湖桥时,寒风顺着领口往骨子里钻。锦弦本就空着肚子,这下更是冷得牙关打颤。
正瑟缩间,眼角扫到湖畔小亭,青瓦飞檐下,一道人影裹着狐裘,手中一枝红梅开得艳烈。
那人也瞧见她,起身时狐裘扫落积雪,簌簌有声。
萧尚官瞬间矮了身子,恭谨行礼:“贤妃娘娘贵安。”
锦弦愣住,望着林雪媛粉面含霜、黛眉微蹙的容色,望着她手中红梅映雪的姿态,脱口而出:“林姑娘,别来无恙。”
这声喊完,才惊觉失了礼数。萧尚官瞬间变了脸色,暗恨这乡野丫头不知天高地厚——若不是皇后吩咐教导,日后冲撞了贵人,连她都要受牵连,何况那匈奴王子,凶名在外,得罪不起啊!
“锦姑娘,快向娘娘赔罪!”萧尚官急得声音发颤。
林雪媛却莞尔,笑意漫过眼角细纹:“无妨,许久没人这样唤我了。”她望着锦弦,眸中泛起柔光——这姑娘的直率,倒叫人想起宫外的年月。
缓了缓,又道:“皇上在书房同王子议事,姑娘若得空,不如与我同坐?萧尚官以为呢?”
自见锦弦第一面,她便觉这姑娘像株野蔷薇,在宫墙里撞得头破血流,却偏生鲜活。
萧尚官迟疑:“这……姑娘举止随性,怕惹娘娘烦忧。”
林雪媛已牵过锦弦的手,暖意透过织锦手套传来:“尚官且去候着,等皇上身边公公路过,再去复命。”
说罢,带她往小亭去。亭中石桌上,摆着几碟蜜饯糕点,青瓷小炉煨着热茶,在冬日里,漾着暖人的烟火气。
锦弦望着林雪媛笑意盈盈的脸,本想解释方才失言——如今身份天差地别,往昔的交集像隔了层厚重宫墙。
可林雪媛眼尾笑纹里盛着的和煦,又让她疑心是自己想多。
腹中饥饿一阵紧似一阵,她瞅向石桌上糕点,指尖刚要碰上那精致摆盘,手腕突然被轻握住。
林雪媛眼波流转,掩唇笑道:“这是喂锦鲤的,人吃不得。”
尾音拖着撒娇似的软糯,又补一句:“姑娘可是饿狠了?”
锦弦耳尖发烫,忙不迭狡辩:“就、就好奇这宫里糕点长啥样……”
亭角风铃声细碎,两人同坐却没再多话,唯有炉上茶水咕嘟冒泡,映着殿角积雪微光。
林雪媛忽的开口,问起那日她得罪伯芊芊的事:“你就不怕伯府寻你麻烦?”
锦弦垂眸拨弄茶盏,比起这个,她更想问林雪媛——好好的姑娘,为何要困在这深宫里争宠?
可话到嘴边,又怕唐突了这份难得的松弛,犹豫再三,才轻声说:“初见你时,就觉着亲切……换旁人见伯芊芊跋扈,也会帮的。”
她刻意不用“娘娘”称呼,林雪媛果然没计较,指尖摩挲着杯沿,笑说锦弦像极了故友。
“故友?”锦弦眼睛一亮,笑嘻嘻追问。
心下却悄然松快——还好林雪媛没认出自己与那“故友”有几分渊源。
正说着,皇上身边公公的身影晃过回廊,萧尚官立刻过来催促。锦弦拖着步子要走,林雪媛望着她背影,忽的抓起桌上糕点,扬手掷进湖中。
红鲤争抢的水花溅在石栏上,她看得入神,直到脚步声近了,才慢悠悠问:“事情办得如何?”
寒风掠过湖面,涟漪里晃着亭中人影,像一幅没干透的水墨,藏着说不尽的深宫隐情。
小翠捧着漆盘,脚步轻得像怕惊落枝头雪,回话时连指尖都在发颤:“娘娘,除了苏贵人说近来脾胃失调,把糕点退了……其余娘娘和小主们,都收下了。”
话落,将那碟被退回的糕点轻轻搁在汉白玉石桌上,瓷碟与石面相碰,发出极细微的“哒”声,像谁心头悬着的小锤子,轻轻敲了一下。
林雪媛转过身子,目光扫过桌上糕点——与方才掷入池中的,分明是同一款式。
她唇角原本那点似有若无的笑,瞬间凝成薄霜,眼尾细纹里漫开寒意,连语调都冷得沁人:“苏贵人……倒会拿乔。”
话音刚落,袖中帕子被捏得发皱,宛如她此刻拧巴的心思。
锦弦原以为要去御书房觐见皇帝,谁料萧尚官脚步一转,径直往偏殿去——那是蒙仁王子的住处。
红漆殿门推开时,萧尚官对着殿内人影深揖一礼,退下前还不忘用眼角余光剜锦弦,小声念叨:“记着来时教的礼数,莫坏了规矩。”
那眼神,活像怕她在贵人面前出丑,又嫌她是块难雕的朽木。
锦弦立在殿门外,没急着迈进门槛。垂帘后,男人身着中原服饰的剪影在光影里晃,比起先前的装扮,多了几分异域凌厉。
她鬼使神差地想:这人当真生得好,披块麻布怕也是好看的。
正愣神,帘后传来一声:“进来。”声音低磁,像浸了松烟墨,在这静谧殿里晕开。
她先拿眼扫了扫四周,确认殿内除了自己,再无旁人,这才抬脚入内。
殿中陈设奢靡得叫人咂舌,金丝楠木的大床边,罗汉榻上铺着狐裘,几案上摆着官窑霁蓝釉的杯盏,连墙角水池都飘着西域进贡的香花,水雾缭绕间,晃得人眼花。
锦弦暗忖:皇帝这意趣,还真是……说不出的古怪。
站在垂帘外,她望着屋内烧得正旺的鎏金香炉,暖意顺着裤脚往上爬,冻僵的指尖渐渐有了知觉。
帘内男人又催:“再近些。”
她纹丝不动,直到听见“作诗”二字,才挑了挑眉,伸手掀帘——倒要看看,这匈奴王子能作出什么花样。
垂帘掀起的刹那,那张硬朗如刀刻的脸撞进眼帘,屋内炉火烘得人发烫,男人颊边竟染了层薄红,像雪地里开的野山茶花。
他铺开素笺,指节敲了敲砚台,示意她磨墨,神态随意得像招待故友,可锦弦瞧着他眼底的光,总觉得这“随意”里,藏着说不透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