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岐王传 上

光启四年。

这是宋文通护僖宗之功,被赐名李茂贞后的第二年。

岐王府,细雨淅沥。

十二岁的女帝正在宣纸上勾勒岐王剑鞘上的蟒纹,雨点随着清风落到纸上,正好落在那蟒纹的眼框里,松烟墨微微洇开,为这幅练习之作点上了眼睛。

女帝欣喜的拿起画卷,歪着脑袋看向这幅的偶然之作,跳动的睫毛表示她对此颇为满意。

放下画卷,女帝重新拿起短毫在画卷右下角题下“染染”二字。

此时的她还叫宋稚染,王兄都叫她染染。据王兄说,这是因为她以前总把颜料涂抹在袖口……可想到此处,染染侧眉看向自己长袖,明明上面什么都没有,倒是垂下的的长绦上染了一些……

可换掉不就没有了?

稚染转动着眼珠,蹦跳着回屋换了一身对襟短衫搭配青色长裙,耳边的垂鬓在欢快的步伐下一同跳动。

酥酥细雨落在房檐上又滴答落下,稚染抓起桌上未使用的青玉砚,蹦蹦跳跳的在房檐下远去。

穿过拐角,稚染来到熟悉的书房,当即闯了进去。

“王兄,这个砚台该改名字了。”

书房中,李茂贞的朱笔正悬在凤翔军报上,青玉荷叶砚被重重的搁在舆图中央,震动着砚池里未干的墨。

李茂贞用指尖抹去朱笔上溅开的墨点,拿起青玉砚看向砚底,上面题着圆圆的“稚染”二字。

在砚台边上,还有的一道渗着靛青的裂痕,自从上次摔过之后,稚染就很少用这个青玉砚台了。

“你五年前抱着砚台摔坏它的时候,可是哭着把碎玉渣捡进荷包,说要好好修复它,还要更加爱护它的。”李茂贞轻轻放下砚台,静静的看向稚染柔声说道。

稚染的眼珠突然看向别处,不敢与李茂贞对视。

“我都不记得了~”

李茂贞摇头轻笑,起身揉着稚染的脑袋,轻声问道:“那你想改成什么?”

稚染婉颜一笑,从荷包里拿出一方小印,上面歪歪扭扭的反刻着“墨漪”二字,被胭脂染成桃红色。

“我以前学字的时候,你还送了我一个砚台,叫“墨染千漪”,我现在好喜欢它。”

说着,稚染将小印按在宣纸上,桃红的字迹倒是比反刻的印章要好看得多。

李茂贞对上稚染仰头看来的笑脸,轻笑点头应下。

“好,明日让匠人重刻一个。”

稚染一把抱住李茂贞的手臂,高兴说道。

“多谢王兄!”

“那我以后就叫墨漪了!”

……

“你还记得为什么送你这个砚台吗?”李茂贞看着宣纸上的字迹,柔声问道。

“为什么?”墨漪睁着大眼睛抬头看向李茂贞。

“因为以前让你练字,你总喜欢拿着笔乱画,尤其是画王八,哈哈。”李茂贞哈哈一笑,又将手放在墨漪的头上宠溺的揉了揉。

墨漪连忙摇头,大声否认。

“不记得不记得,我不记得。”

————

天祐元年。

这年,墨漪十九岁,已有了风华绝代的美誉。

岐王府,西苑。

晨光透过窗户洒落进来,墨漪将最后一只狼毫笔插入青竹笔筒里,又检查是否有遗漏。见东西收拾妥当,墨漪回身看向妆桌上的云纹铜镜。

铜镜里映着少女单薄的素纱襦裙,墨漪抬起玉手轻理襟口,上面的银线水纹在晨光里若隐若现。

整理了衣裳,见妆容也无瑕疵,墨漪这才拿上笔筒推门而出。

“咔~”

阳光透过房檐照在脸上,墨漪微微眯起双眼,嘴角微微翘起,好似已经看到了今日行程的风景。

“公主,画具都备好了。”候在门外的侍女迎了上来。

墨漪轻轻点头,将笔筒递给侍女,吩咐道:

“今日不乘马车。”

说罢,墨漪踏着轻快步伐,越过一片牡丹花丛,朝着苑外走去。

今日的阳光正好,花儿正香,人正美。

踏过青石板路,墨漪刚出苑门,便见一睡衣男子靠了过来。

今日的李茂贞褪去了一身岐王华服,只是简单的披着一件外衫,披散着长发,就像是刚起床什么也没梳理一样。

墨漪见之顿住,点头招呼道。

“王兄!”

李茂贞微微点头,又一一扫过院中的侍女抱着的画具与扈从背着的画箱,无奈摇头看向墨漪,轻声问道:

“又要出去采风啊?”

“嗯。”

墨漪声音很低,悄悄瞥向别处。这么多年过去,这种时候她总是不太去看王兄的眼睛。

但李茂贞也未责备,转而又问:

“幻音诀修炼得怎么样了?”

墨漪好像突然有了底气,抬头骄傲的看向王兄。

“还可以,快大成了。”

李茂贞闻言脸色也浮出一抹喜色,轻轻点头伸手想要去摸墨漪的脑袋,却被墨漪后退躲过。

“王兄!说了很多遍了,不能再摸我脑袋了。”墨漪小嘴一嘟,不善的看向李茂贞。

李茂贞的手落了空,尴尬顿住,随即收回无奈笑道:

“好好好,不过你修行可不能落下了,最近不太平,你修为低了我可不放心啊。”

“放心吧王兄,我修行可快了。”

墨漪自信的仰着脑袋从李茂贞身边擦过,并招手吩咐院中的侍女跟上。

“好了,我要出发了,王兄你去忙吧。”

……

凤翔大街上,墨漪的软底绣鞋踩过青砖,俏丽的身影携着侍女在各个摊位前驻足,而身后的扈从们却只能远远跟着,他们被吩咐不可在城中靠近公主。

转过几条街后,烘胡饼的香味混着骆驼的铃声扑面而来。

这个味道墨漪可熟悉了,她快步上前,便见一群西域商队停下骆驼,一一摆出他们跋山涉水带来的糕点酒水、异域服饰,还有那胡饼上的热气乘风传开,引得尝过和没尝过的人都侧目看来。

墨漪上前要了一份胡饼与杏酪,看着脆酥掉渣的外皮与洒着碎果仁的杏酥,只是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可她正欲开口品尝,侍女连忙按住了她的手腕说道:

“公主,外头的吃食……”

墨漪无奈的白了她一眼,当即各撕下一块放进她嘴里,在侍女呆愣的眼神中按住她的嘴巴,让她咀嚼咽了下。

“你吃过没问题,那我总可以吃了吧?”

看似在询问,可话音刚落墨漪已经将酥脆的胡饼塞进嘴里。

“嗯~”

酥脆的饼皮在口腔中炸开,美得她睫毛轻颤。

虽然不是第一次吃了,可墨漪依旧被这口感惊艳到,简直可以与西市那些玉盘珍馐相提并论。

将两份美食吃完,墨漪已是饱了八分,顿时对其他美食失去兴趣,一行人前进的步伐的也快上不少。

穿过凤翔东街,墨漪一路来到东城门下,一幅褪色的“曲”字幡便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在入城不远处,一位素衣盲女抱着四弦琵琶坐在木凳上,身旁坐着位瘸腿的汉子抱着个牛皮鼓。

二人除了身前放着一个粗陶碗外,再无其他。

当盲女的指尖划过琵琶弦时,四周的行人都不自觉的放慢了脚步,转头向她看来。

“铮铮~”

那汉子跟着节奏轻敲皮鼓,看似随意的挥舞,却每一次都能落在盲女的乐点上。

“咚~”

悠长的曲调勾引着行人的心神,好似要将他们一同拉入那个战场上高歌的归乡。

墨漪听过这个曲调,是戍边回归士卒们唱的,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是一首引魂归故乡的曲子。

墨漪莫名想到了王兄,近日看他格外操劳,似乎大唐又有动作了。

大唐……若是盛唐时,这凤翔城又该是何样貌啊?

“劳烦姑娘再弹一曲。”

墨漪将一枚碎银放入粗陶碗里,盲女缠纱的眼睛转向叮咚声处,嘴角梨涡浅现,哪怕是在墨漪这个正值风华的面容旁,也显得异样的美丽。

“多谢公主!”

那瘸腿汉子看向她,想要躬身行礼,却被墨漪挥手拦下。

盲女闻言脸上有些受宠若惊,颤声问道:

“公主想听什么?”

“就弹你擅长的。”

墨漪招手将扈从叫来,接过一张方桌,在上面展开画卷,开始今日的第一幅写生。

汉子看向盲女,盲女就像有所察觉一般轻轻点头,很快起了一个调子,一改之前的悠长,变得清扬欢快起来。

汉子听之,轻轻拍鼓回应。

“铮铮~咚~”

那是墨漪非常喜欢的《霓裳羽衣曲》,就如同她喜欢的《虢国夫人游春图》一样,让她在盛唐的余晖中得以窥探些许大唐风貌。

墨漪很快进入状态,笔尖点墨,快速在画卷上勾勒出了盲女被风吹起的裙摆与汉子流畅有力的双臂。

急行的琵琶勾勒着乐曲,有力的鼓点加强了节奏,墨漪的笔尖也随着曲子起舞,三人就像进入了某一个共同的状态,引得行人纷纷停足侧目。

一曲终了,墨漪在画卷上勾出眼睛,轻轻沾水洇开,那画上的二人,就如活了过来。

收笔,墨漪看着画卷轻轻点头。

“啪啪啪!”

四周很快响起掌声,有人送给公主,有人送给她的画,也有人送给那二位残艺。

那盲女听闻四周的掌声,心中虽然在告诉自己那是因为公主才鼓掌的,可她身躯还是不受控制的颤抖。

盲女双手紧紧抱着琵琶,面上维持着微笑却又紧咬着嘴唇,堵住了眼角的晶莹。

有观众……真好……

墨漪见此朝着汉子轻轻点头一笑,并未多言。

随即用内力烘干画卷,吩咐扈从收起画卷,又与二位艺人告辞之后缓步迈出了城门。

她没有将画卷送给那二人,毕竟在凤翔,宋公主的画还是有一点价值的。

出了城门,墨漪的脚步悄然加快,这可苦了跟着的扈从们了。

好在此行的地方的不远,在于侍女的谈笑间,墨漪一行人很快来到一处山腰,可将下方的凤翔尽收眼底。

她今日,要画下整个凤翔。

七尺画卷展开,侍女扈从纷纷上前将山风按住,墨漪取出“墨染千漪”砚亲自研墨,在襦裙翻飞之间,凤翔的王侯百姓,已在她心中洇开。

起笔,岐王府。

李茂贞单手扶剑立于大殿之前,十六名玄甲骑兵在下方依次排开,高举旗帜,号令各方。

西苑的牡丹被晕染在一位女子的画卷上,侍女捧着玉砚穿过走廊,漫步在溪水小桥上。

凤翔北部的高楼别院里,各大家族的青年才俊们推杯换盏,载夜宴舞。

东部的岐王军整队操练,西部藏书楼下有人煮茶论道,南部的云间别院有仕女轻舞。

岐王府外的大街尽头,市井交错。

西域商队正喂着骆驼,那酥脆的胡饼被其他骆驼偷吃掉;西来的商贩铺着羊皮毯,上列着精致装饰;盲女在弹奏,瘸汉在舞鼓,围观的行人纷纷鼓掌。

卖炭翁在高声吆喝,茶摊老板欣喜招客,酒肆旗帜上写着工整的“新酒”,酒楼下人影绰绰……

顺着市井向外扩散,穿过东西南北四门,发现整个凤翔坐落在山间,山上青松点缀,清泉藏雾,小路蜿蜒。

最后用朱砂点在山边,一画就是一天。

夕阳落下,墨漪在凤翔天边点上不散的晚霞,好似撑起了整个黑夜。

这是宋墨漪的余辉——《凤翔映世图》。

……

夜色弥漫,华灯初上。

一行人回到岐王府,墨漪遣散扈从,迫不及待的抱着画卷闯入李茂贞书房。

“王兄,看我的凤翔映世图……”

“不在吗?”

墨漪失望的打量着房间,没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书房里意外的整洁,不但整日使用的书桌被收拾干净,就连那个靠墙的衣架木上,李茂贞常穿的岐王服也整齐的挂着。

“是干什么去了,居然没穿这套衣服。”

墨漪无奈退出书房,将房门轻轻关上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凤翔映世图》重新展开,细细欣赏起来。

每每看到妙处,她总是会心一笑,可看到瑕疵,又会微微颦眉。

那一颦一笑间,好似形成了新的画作。这若是让那些凤翔公子们见了,怕是要茶饭不思,夜不能寐。

就在此时,门外一位岐王军求见。

墨漪欣喜的收起画作,开门迎去,见那人立即问询。

“王兄去哪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岐王单膝跪地,低头沉声道:

“中原朱温攻入洛阳,弑杀昭宗,欲登基称帝。岐王与晋王联合,于今日前往讨伐朱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