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兴九年。
八月的盛京就已经退了暑气,带着凉意的风卷了整个京城。
远在郊外的祁家乡庄,此刻倒也算热闹。
月夕将至,乡庄的规矩是村里男人结伴着去集市,需去两日,一日卖从家中带去的蜂蜜之类,在城里歇上一晚,第二日便开始采购东西。
一群人围着中间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正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阿兴啊,你明日月夕去集市啊,可得给俺们小平安买几身好看的衣裳!”
老妇人用拨浪鼓哄着怀里出生没多久的小娃,叮嘱着眼前的壮实男人。
“哥,明日我也要同你去集市!”另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兴冲冲地说。
叫做阿兴的男人一脸不耐:“你去干什么!你上回在集市调戏女人,还被人家抓住了!你忘了我当时怎么替你摆平的!”
老妇人附和道:“就是!你小子干那种事就算了,还被人家抓住,好没出息!”
一群人起哄:“就是!被人抓住!好没出息!”
男人挠挠头,嘿嘿地笑,又缠上老妇人小声地说些什么。
老妇人眼珠子一转,拉着阿兴从人群里走出来。
老妇人小声对男人说:“阿兴啊,这回去集市,可得记得看几个好生养的姑娘。”
老妇人的糙手捏捏孩子的脸,像是自语:“咱们平安,可不能没娘啊。”
而后她的手又轻拍一下男人,像是埋怨:“都怪你,非得找外来媳妇,身子骨又不行,干活又一般,谁娶了她啊,可算倒霉的。”
妇人的声音尖酸:“她这辈子啊,还好是给咱老祁家留了个男丁,要不然,下到阴曹地府,阎王爷都得找她算账!”
阿兴听见自己的娘这样诋毁自己的妻子,倒也没有半句反驳。
完了,老妇人挨着男人的耳边还要说上一句:“明儿啊,你还是拉上阿成啊。他这么大了,也该找个媳妇了,让他上集市瞧瞧,啊。”
男人似是很不高兴,却还是应了下来。
一旁的阿成见老妇人说服了男人,一脸笑意的搭腔:“哥,那俺先回屋里收拾明儿的衣裳咧。”
说着阿成就拐进了屋,围着的众人也相互叮嘱着,恐明日赶了晚市。
偏房里的女子听完便关了窗,点着了桌上的蜡烛。
火光映着女子眉眼,秀眉微弯,朱唇点点,一双狐狸眼生的格外漂亮,任是谁看了,都得夸一句好容颜。
若是拉个盛京人来看,也不一定认出她就是京城祁家的嫡女,那个因病送到乡庄安养的祁家大小姐—祁逢。
其父祁独玉,当朝丞相,祁家家主。
自先帝为太子时被选为太子洗马,后朝廷动乱,先帝登基,何贵妃诞下大皇子,先帝封其为储君,命祁相为太子少师。
延兴帝九岁登基后,把持朝政的姜太后升其为丞相,拉拢的意思,却是很明显了。
升为丞相的祁独玉,前几年倒是依着姜太后,但依旧恪守着臣子本则,后来几年祁独玉拉拢不少朝中实力,不再事事顺着姜太后的意思。
姜太后相当不满,甚至想过拉他下马,可惜祁独玉这个丞相做的十分妥帖,朝廷中依附他的实力也不少,姜太后只得作罢。
近些年,祁独玉这个丞相倒是做的越来越稳,他不依附哪一派势力,倒算是恪守本分。
后来摄政王把持朝政,他也只是遵循着臣子之道。
祁独玉现在可谓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高官,祁家也因此成为京城显贵。
祁相的正房,却是在其为太子少师的时候娶的。
祁逢的生母,贺鸣秋就是这个时候进的祁家。
京城贺家簪缨世族,世代为官,贺父为大理寺少卿,贺鸣秋作为嫡出的大小姐,可谓是很受宠爱了。
那个时候的祁家,和贺家也算门当户对。更重要的是,听闻祁独玉早些年于宫宴上对贺鸣秋一见倾心,成为太子少师后,向先帝求了圣旨,这才与贺鸣秋成的婚。
前几年,祁独玉和妻子举案齐眉,成一段佳话,贺鸣秋不久后便诞下一子,唤为祁礼。五年后又生下祁逢,儿女双全,本是美满。
直到贞宁六年,闹出了一件事。
贺鸣秋在家宴上被祁独玉发现与人私通,祁独玉大怒,以病名送其到祁家乡庄,连同七岁的祁逢。
贺鸣秋到了乡庄,身子骨一直不好,照顾了祁逢三年,在一个隆冬去世了,就留下了祁逢给乡户照看。
这群乡户,不知受了谁的教唆,对祁逢不像是个小姐也就算了,指使来指使去的,活像白捡了个奴婢。
祁逢在这乡庄里,有上顿没下顿活到了十六岁。
九年,她困在这乡庄里,很多事情没有做,也办不到。
现在,也该换换了。
“霜见,你听见了吗?”祁逢盯着燃烧的蜡烛,突然问道。
被唤作霜见的婢女正在给祁逢倒茶,茶杯已经很破旧了,却是她向老妇人求了好久,老妇人才骂咧地甩给她一副破的不能再破的茶杯。
那老太婆当时骂的她到现在都记得:“还喝茶!真当自己是个娇贵小姐了?我呸!在这村里这么多年了,还没死了你那条小姐心呢!”
她气得眼泪差点出来了,她们家小姐,可是正儿八经的,嫡出的祁家大小姐。
霜见回过神来,冲着自家小姐笑。
“听到啦!明日月夕,又可以给小姐换月饼吃啦!”霜见笑得开心,要知道,自家小姐也就趁着月夕能吃上些好东西。
祁逢失笑,用手轻点下她的额头,道:“就想着吃。”
祁逢的目光移向四周,破旧的偏房杂乱,腾出一张床已是不易,她却在这种地方待了九年。
有些东西,也该要回来了。
祁逢止住霜见倒茶的手,望着女孩的眼睛,道:“你想在这过一辈子吗?”
霜见毫不犹豫地拒绝:“当然不!”她们家小姐,已经在这吃了很多苦了。
祁逢松开女孩的手,笑意盈盈:“那我们就回京。”
霜见怀疑自家小姐在说胡话,京城那边连个信都没呢。
而祁逢吹灭了蜡烛,让她赶紧上床睡觉。
霜见乖乖地上了床,算了,小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说不定真能回京城呢。
偏房的灯熄了,乡庄暗下来,隐入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