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们陆家

俞老师在秦爱娣的介绍声中仓皇离开,脚步凌乱得像逃。一直到坐上公交车,还是不能相信,灼灼如朝阳的陆松之,他爸爸是那样一个人。

敏锐如陆松之,替爸爸感受到被伤害。

虽然俞老师的话挑不出错,但俞老师看爸爸的眼神,忘记掩饰,眸光里的惊骇和不敢置信,像锋利的刀子,划开爸爸强装的镇定,让他尴尬、惶恐、忐忑。

在亭子间门口,陆松之轻轻拉了一下陆恒享的袖子:“爸爸,俞老师教了27年的书,已经教得以为天下最重要的就是读书、考试了。”他想劝爸爸大可不必将俞老师放心上,话还没有说透,陆恒享就拍拍陆松之的肩膀,露出一个我懂的微笑,迈步上阁楼。

陆松之留意到,爸爸上楼梯时要用手拉一把扶手。不知是腿不好,还是腰不好。

前一天放学时,陆松之把自行车放在了擦鞋匠那里。因为贪恋爸爸回家后的团圆时光,他拖到很晚才出门,才出32号的乌木门,就看到门口停着自己的自行车。上了锁。那一刻,他心有灵犀地摸车座下面,果然摸到车钥匙。

第二天夜饭时无意中讲了这件事,爸爸执意要跟他一起出门,准备亲自去谢老擦鞋匠。

虽然陆松之觉得大可不必这么正式,还是饭后带爸爸去见了永真路口的老擦鞋匠。他是个敏感的孩子,感受到了爸爸急切想承担起父亲职责的心情。

没想到,爸爸和擦鞋匠居然是老熟人,熟到爸爸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老擦鞋匠就认识他。在朦胧的路灯下,陆恒享和擦鞋匠追忆往昔,不胜感怀。

匆匆而过的路人不会分精力给路边聊天的陌生人,陆松之感受到夜色中的爸爸渐渐放松下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徐有智家门口偶遇俞老师。

陆松之洗漱过后,躺下来。

窗帘没拉,星光漫进室内。

他在夜色中睁大眼睛看窗外。能看到后排阁楼的老虎窗。然而他的思绪,全然不在老虎窗上,而是逆着时间回溯,在爸爸和老擦鞋匠的聊天中跳跃。拜好记性所赐,他在筛选、排列聊天信息,试图从中梳理出他并不熟悉的家族脉络。

曾祖父是一位生于苏州地主家的长子。

曾祖父极具经商天分,集结地方之力,将养蚕纺织业发展壮大,成为当地的风云人物。彼时的曾祖父年轻有为,渴望到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拳脚,却被安土重迁的高祖父困在小小的苏州。

1860年代,太平天国动乱。曾祖父刚过而立之年,借助时局,花了两年时间,成功说服高祖父,举家搬迁至上海。上海郊县是不屑于去的,要去就去SH市中心。

适逢上海洋务运动,曾祖父乘风而上,举全家之财力大胆买入先进的机械设备,在上海里弄开了一家小规模纺织厂,但专门生产金贵的丝绸料子。

曾祖父为人机敏,左右逢源。他带着三个儿子在甲午战争、辛亥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等社会动荡中艰难腾挪,乱世沉浮,先后死了最得意的长子和次子,保住了丝绸厂。

最终,曾祖将身为么儿的祖父作为接班人培养。祖父也确实没有辜负曾祖父的期望。在五卅运动中,祖父逆风翻盘,抢占时机,做大丝绸厂。

到了抗日战争时期,祖父已经是上海商界小富声望的成功商人。为求安全,祖父搬离工厂里的家,在英租界新造的石库门建筑群里买下4幢联排别墅。彼时他已经有3个儿子3个女儿,意欲将其中的3幢石库门别墅分给3个儿子,第4幢则留给他自己和太太住。等他和二房百年后,就留给后娶的年轻三姨太。

没想到,抗日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第三房太太怀了身孕,次年为他诞下么儿。同为么儿的祖父老来得子,十分疼爱。这个么儿,就是陆松之的爸爸,陆恒享。

陆恒享作为陆家的宝贝疙瘩,在解放战争中安然长大。陆家的丝绸厂随着时代动荡而收缩扩大,扩大收缩,坚韧地延续下来。

到社会主义改造时期,面对不可避免的家族企业国有化进程,已是高龄的祖父,已无力再经世事变迁,命悬一线。大伯伯做主,以给祖父看病的名义,带领一大家子人去了香港。留下最小的陆恒享,让他看守家产。不知里面是否有长房长子对父亲多情后娶的惩罚。

据说大伯伯走时,带的几十个皮箱里,有1911年剪下的辫子,1937年被迫向日供货的凭证,1949年陆家收藏的一面五星红旗。

陆恒享姆妈不忍陆恒享孤单一人,放弃赴港。

孤儿寡母并没有守住家产的凌云壮志,唯求相互慰藉,彼此相伴地走下去。“利用、限制、改造”的政策下,家族企业公私合营,陆恒享虚9岁。

按照当时的政策,陆恒享的姆妈,也即松之的阿娘被聘为丝绸厂的技术顾问,每个月从丝绸厂领取足够养活母子和一两名粗使佣人的薪水。家庭教师、司机、花匠、贴身女佣悉数遣散。其他同学、邻居看来,他家生活无忧,对母子来说,则是生活质量断崖式下跌。好在他们有心理准备。

陆恒享进入公立学校,只是不能像其他少年那样加入少先队。资本家出身的标签,让他有意无意被孤立。小小少年如玉,尘世喧嚣,不妨碍他笑得风轻云淡。

适应新生活后,体会出简单生活的省心和母子间的别样亲近,加之阿娘脱离家庭束缚,走向职场,母子偶尔也会感慨,未尝不算因祸得福。

只是没想到,社会主义改造后,前方还有政治运动在等着。个体的命运夹裹在时代的潮流中,无从挣脱。或许新中国也没有想到,通向重生后的辉煌的路是如此曲折。

社会关系断裂;饥荒;学业中断……阿娘到底是怎么一路护着陆恒享走过那些岁月,陆恒享和老擦鞋匠不讲,陆松之无从知道细节,但能想象其中的不易。毕竟他跟他姆妈也过了三年孤儿寡母的生活。

阿娘决定主动辞去技术顾问的岗位,条件是陆恒享完婚后再收回他们住的32号石库门房子。她要她儿子在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房子里结婚,让儿媳妇亲眼看一看丈夫曾经的生活环境。虽然彼时家具已经缺失、布局已经凌乱,但大致的模样还是在的。

据说阿娘为爸爸和姆妈的婚礼花掉了她所有的积蓄。陆松之下意识就认为不理智。岁月漫漫,来日方长,要量入为出,才可保稳中有升。何必为虚无的浪漫不计代价地花掉真金白银?

历史无法改变,阿娘也因为长期担惊受怕而身体亏空、作古。

成婚后,32号的一楼和二楼被收归国有,经房管所重新分配,陆续住进本无缘相逢的新邻居。

陆松之出生后,陆恒享在一位远房亲戚的建议和帮助下,又要回一间北向亭子间,供日渐长大的陆松之住。自此衔接上陆松之的记忆。

只是,陆松之尚不知,作为丝绸厂染整工的父亲,因何入狱三年。

夜色深沉,陆松之的眼皮也沉重起来。

不知道也不要紧,要紧的是爸爸已经回来。

信奉来日方长,万事皆可徐徐图之的陆松之,自信他终将解开他生活中的重要谜题。

ps:补上昨晚缺的更新。另外,浮世有万千吾爱有三、清泉牧阳、庸人勇哥的留言;谕魔的月票;指缝间唱歌的打赏;牧人霖汐、眼睛儿、追蓝、油条还是老的好、修行是一种生活宣言等人的投票,我都收到啦。我都很珍惜。

这篇文节奏慢,更新慢,我内心其实是不自信的。在此鞠躬感谢你们给予的鼓励~全文预计40万字,未来还有几个月要走,希望不负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