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穿越者的内耗

当也先挟持着朱祁镇奔赴大同叫门时,张祁正坐在郕王府中细细揣摩于谦的心思。

自打上回被张輗、张軏两兄弟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后,要说张祁心中毫无芥蒂,那未免太过虚伪。

虽然他骨子里仍是个信奉平等自由的现代人,但也绝非以德报怨的圣父白莲花。

然而待怨气渐消,他不得不承认,于谦的恼怒与不满确有其缘由。

毕竟搞出个假郕王,本就是因为真郕王死得太过突然,而自己这个毫无根基的假郕王,总归是他一手扶上来的,既好掌控,又好使唤。

可谁曾想,这替身上台还不到一天,就有了主意、有了脾气,甚至敢在皇太后面前自作主张。

这换谁谁能不窝火?

用现代的话讲,那就是,我扶立假郕王前,要听皇太后的,我扶立假郕王后,还得听假郕王的,那这个假郕王不是白扶立了吗?

何况由于他刚刚穿越时,尚未完全适应这副躯壳与身份,一开始的言行举止的确不太正常。

现在回头一复盘,自己初见于谦时,表现得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得有些不合时宜,甚至近乎未卜先知。

这显然与原主的身份大相径庭。

毕竟,按照这具身体的记忆,他张祁原本不过是英国公府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奴,平日里谨小慎微、少言寡语。

可自己一见于谦,就把朝廷礼制、历史典故讲得头头是道,哪里像个贱籍奴才,简直像个披着粗布的太学先生。

这都不能算是“扮猪吃老虎”,是直接“脱猪成龙”了。

更要命的是,当于谦提出要他假扮郕王时,他第一反应是怒斥张輗、张軏兄弟二人,可转眼进宫后,却又极力主张立刻立储,甚至盘算着借此把于谦拉进自己阵营,让他成为自己的班底。

这般前后矛盾、忽怒忽恭的作派,落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外表憨直,内藏奸诈”?

可偏偏他心中那些盘算,尽是穿越者才懂的利弊权衡,是站在历史长河下游才能有的洞见,说到底不过是占了时代的便宜,根本不能拿出来解释。

他总不能直接跟于谦说,自己是从五百年后穿越回来的吧?

张祁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若是初次朝议前就坦白身份,以于谦之明或许尚能取信,如今这般反复无常后再开口,纵是诸葛孔明再世,怕也只会当他是妖言惑众。

更遑论这“魂穿异世”之事,放在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士大夫眼中,怕是要被当作魑魅魍魉之流。

茶盏中的倒影微微晃动,映出张祁眉宇间的苦涩。

这穿越者的身份,竟成了最荒谬又最无法自证的枷锁。

“……驸马都尉焦敬等上奏,‘车驾未归,恐虏骑迫近京师,凡官吏军民有能奋勇设谋、出奇制胜者,俱许赴官投报。’”

于谦端坐在下首,一身簇新常服衬得他愈发肃穆,他手持奏疏,语气平稳地向张祁“禀报”着公务,那姿态看似恭敬,却自有一番不容置疑的威严。

“‘其有能擒斩贼寇者,能行反间之计者,当不次超擢,凡城市关厢潜藏奸细者,着锦衣卫会同五城兵马司严加缉拿’,下官以为此议甚善,还请殿下敕令礼部张榜晓谕天下。”

水纹轻晃间,张祁紧缩的眉头忽然收敛。

再抬首时,面上已换了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少司马所奏甚为妥当,便依此办理吧。”

于谦的目光在张祁面上略一停留,不动声色地换了本奏疏,沉声道,“湖广三司急报,‘偏桥卫屡遭苗蛮劫掠,仓廪尽空,人畜殆尽,今城中饿殍相望,已委管粮参议宋钦等勘验,拟开仓赈济’。”

说着抬起眼道,“下官以为当速准施行。”

张祁的笑容如三月春风,“甚善!甚善!赈济灾民乃当务之急,便依少司马所议。”

于谦又取过一道奏疏,“参赞福建军务刑部尚书金濂具奏,‘官军于建宁府瓯宁县生擒伪统军都督林拾得等贼首七十一员,阵斩四百余级’。”

说着便称赞道,“大司寇(刑部尚书别称)此战甚妙,先以羸弱之师诱敌出巢,再伏精兵攻其不备,终得捣毁贼垒,陛下北狩前,移张楷征讨浙寇,独留大司寇清剿余孽,果真是知人善任。”

张祁忙不迭地附和道,“的确如此。”

于谦目光微沉,忽地站起身来,将一份奏疏推至张祁案前,“已拟定新令,新选馀丁官舍及旧操舍人、报效者,人赐银一两、布二匹,守城匠人、守门军火夫并皇城四门官军,人赐布二匹。”

他指尖在文书上轻点,“另着顺天府备车五百辆运通州粮储,京官自九月至来年五月粮饷,俱预支于通州,军士给半年粮,凡民间有车之家,能运粮二十石入京仓者,官给脚银一两。”

“在京从五城兵马,通州从都指挥陈信挨报,令各司官管运,仍令户部差官二员、御史二员、给事中二员,沿途提督巡察,以都御史陈镒等总其事。”

“此乃下官先前在奉天殿所议运粮之策,今内阁已拟诏,司礼监亦已批红,殿下若无疑义,便可颁行。”

张祁闻言立即颔首,语气干脆得仿佛未经思索,“少司马筹谋周全,自当照此施行。”

于谦抬眸深深看了张祁一眼,那目光如利剑般似要穿透什么,少顷,他又坐回原位,取过另一份奏疏,“兵部议,‘宜取河南等都司,并南北直隶卫所先次御史所选备调官军,其山东、南直隶备倭军士,选精壮四千五百,江北、北直隶运粮官军三万六千,俱令赴京操备。’”

“‘福建、浙江贼势已衰,贵州、湖广苗乱局促一隅,宜召总兵官宁阳侯陈懋、靖远伯王骥等皆回京师,若余孽未靖,止留参将等官剿捕足矣’,下官以为,靖远伯……”

这回张祁不待他说完,已如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道,“此策甚妥!此乃少司马先前在奉天殿所议调兵方略,自然要照此办理,速速施行。”

于谦忽然将手中奏疏重重合上,青玉般的眼眸直视张祁。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后,于谦振衣而起,行至厅中撩袍跪下。

“本月十八日时,皇太后殿下已颁懿旨敕书郕王殿下,‘迩者虏寇犯边,皇帝率六军亲征,已尝敕尔朝百官,今尚未班师,国家庶务不可久旷,特命尔暂总百官,理其事,尔尚夙夜秪勤,以率中外,毋怠其政,毋忽其众,钦哉!’”

“继而复敕文武群臣,‘凡合行大小事务,悉启王听令而行,毋致违怠’。”

“本月二十日时,司礼监太监金英传奉皇太后殿下懿旨,‘今立皇帝庶长子见深为皇太子,着礼部整理合行事宜,择日具仪以闻’。”

“下官既为朝廷命官,自当谨遵懿旨,听命于殿下,然而今日下官所奏之事,殿下事事称善,句句依从,实在令下官惶恐。”

“皇太后殿下既命殿下‘总百官,理其事’,殿下便当乾纲独断,而非一味顺从臣下之言。”

他俯身叩拜道,“若殿下始终如此,岂非有违皇太后殿下‘毋怠其政,毋忽其众’之训?下官恳请殿下以社稷为重,秉公而断。”

张祁一见于谦跪地,心头顿时一紧。

自那日马车上的训诫后,他尤其惶恐于谦对他行此大礼。

慌忙间竟也顾不得身份,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于谦跟前,扑通一声也跪了下来,“少、少司马这是做什么?”

张祁声音都变了调,活像个做错事的小厮,“您所奏之事件件在理,本王……不,奴才哪敢不从?”

他整个人几乎伏跪于地,额头距青砖不过寸许,竟比身为臣子的于谦还要低上三分。

今日所着的那件赤色盘领袍服此刻也跟着全然失了威仪,前后两肩金线织就的四团蟠龙随着他战战兢兢的动作扭曲变形。

宽大的袍袖在青砖上铺展如血,随着他不安的颤抖发出细碎的簌簌声。

于谦见张祁这般惊惶之态,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他原以为这位临时提议立储的“假郕王”心机深沉,绝非甘为人下之辈,正因如此,那日他才默许张輗、张軏兄弟二人在马车上出言训斥,意在挫其锋芒。

毕竟,他也不愿这个精明的傀儡过早脱离自己的掌控。

可眼前这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身影,却又让于谦心生疑惑。

若真如他所料是个城府极深之人,理当有几分傲骨才是,怎会被区区几句重话吓破胆量?

于谦眸光微动,沉吟片刻后缓声道,“殿下贵为亲王,如此大礼,下官实在受之有愧,还请殿下起身。”

张祁此刻恨不能剖心自证,向于谦表明自己绝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闻言立即道,“少司马说哪里话?”

他非但不起身,反而将身子伏得更低,“奴才这一拜,少司马如何当不起?莫说是一拜,就是千拜万拜也是该当的!”

他声音里透着几分急切,那过分谦卑的姿态,倒像是要将自己碾进尘埃里才甘心。

于谦凝视着张祁翼善冠上颤动的金丝,良久轻叹一声,道,“那日下官言辞急切,实为不妥,然而皇太后殿下懿旨已下,木已成舟,如今还望殿下与下官同心协力,共度时艰才是。”

他伸手虚扶,语气又缓和了几分,“殿下之才,下官心中有数,前番殿下行事稍显急躁,张輗、张軏兄弟难免出言相劝,还望殿下莫要介怀。”

“只要殿下日后稍敛锋芒,必能处事妥帖,实在不必对下官如此诚惶诚恐。”

张祁听得“同心协力”四字,心头那块大石才算稍稍落地。

于谦这算是初步接纳他了!

于谦也没有再生他的气了!

好耶!

可面上仍作惊魂未定之态,见于谦伸手来扶,他反倒瑟缩了一下,随即慌慌张张地反手去托于谦的手臂,“少司马往后也不必如此多礼……”

“如今朝中诸事全仰赖少司马主持,您这般恭敬,倒叫本王……本王实在惶恐……”

张祁边说边偷觑于谦神色,挨着对方的手臂既不敢用力又不敢松开,活像个捧着易碎瓷器的笨拙仆役。

分明是去扶人的,自己却像风中芦苇般晃个不停。

两人一番推让,衣袂相拂间,倒显出几分难得的亲近,于谦的袍袖在张祁腕间轻轻擦过,带着几分秋日的凉意,张祁的指尖在于谦手背虚虚一托,又似被烫着般慌忙收回。

这般你来我往,倒像是演了出君臣相得的戏码。

待各自归座,于谦整了整衣袖,重新执起那本奏疏,“调兵之策事关重大,不知殿下可还有示下?”

张祁悄然抬眸,细细端详于谦的神色,斟酌片刻后方谨慎开口道,“本王以为,这靖远伯王骥……恐不宜召回京师。”

话音落下,厅内忽地一静,张祁垂眸不语,只等着于谦接话。

却听得茶盏轻叩的脆响,于谦竟不紧不慢地啜了口茶。

茶雾氤氲间,那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盏沿望过来,竟还带着几分鼓励的笑意,“殿下此议倒是别出心裁,不知可否为下官解惑?”

于谦放下茶盏,盏底与案几相触,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张祁此刻又陷入了内耗之中,他分明知晓于谦期待怎样的答案,却又踌躇着不敢尽显才智。

若答得太浅,便显得愚钝无能,白白辜负了这郕王之位,若论得太深,又恐锋芒毕露,重蹈先前被猜忌的覆辙。

他眼睫低垂,茶汤映出他紧蹙的眉头,那波纹晃动的模样,恰似他此刻翻腾的思绪。

既要让于谦觉得他有辅佐的价值,又不能让其感到威胁,既要表明自己忠心为国的立场,又不可太过刻意惹人生疑。

这般进退维谷,倒真应了那句“伴君如伴虎”,虽然眼下他才是名义上的“君”。

张祁沉吟良久,待茶盏中的水纹渐渐平静,他才开口道,“王骥此人,确有将帅之才,然其与王振过从甚密,朝野皆知,如今正值清算王振党羽之际,若此时召其回京,恐生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