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朱祁镇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经历了最初的崩溃与哭喊,他内心积压的情绪已如暴雨般倾泻殆尽。
此刻的他仿佛退潮后的海滩,陷入了一种异样的宁静。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被绑架了,而是被拐卖了,这绰罗斯一族,根本就是个拐卖世家。
伯颜帖木儿仍在慷慨陈词,“再者,细究此战前因,不过是也先太师欲与黄金家族比高,为其子求娶大明公主以震慑诸部,当时明国千户马云、马青、吴良等人私下许诺太师,更扬言要进献美女。”
“然因大明自诩天朝上国,吴良等人事后竟不敢上奏,也先太师遣使纳聘,朝廷却道诏无许姻意,令也先太师颜面尽失,这才以贡使受辱、婚约被毁为由,兴兵南下。”
言及此处,他忽而话锋一转,道,“然区区公主何足道哉?岂及大明天子尊贵?臣家中幼妹正值芳龄,若陛下不弃,愿结秦晋之好,如此,臣与陛下便是一家人了。”
伯颜帖木儿的手覆上了皇帝侧脸,指尖在颧骨处暧昧地摩挲,“昔年汉武帝时,卫子夫入主椒房,卫青、霍去病便以外戚之身位列将相,一家子姐弟、舅甥,俱为武帝所用,然而武帝去世后,却让卫青、霍去病陪葬茂陵,反教卫皇后独守空冢。”
“这便是圣天子变家为国,情深义重,若臣与陛下结为‘卫霍之谊’,瓦剌铁骑便是陛下的私兵,这漠北的万里疆土,便是我绰罗斯一族许嫁瓦剌公主的妆奁!”
“待陛下重归紫禁城,土木堡之耻不过黄粱一梦!横竖都是王振那阉奴蒙蔽圣听,与您何干?届时,只要陛下随手诛杀几个‘奸佞’,清洗朝堂,您照样是百官称颂的中兴明君!”
伯颜帖木儿俯身凑近皇帝耳际,“陛下,臣已经将万里河山都捧到您跟前了,您如何就不动心呢?”
袁彬跪伏在侧,听得肝胆俱颤,正欲冒死进谏,却见皇帝忽地抬手,覆住伯颜帖木儿的掌背。
天子指尖在对方虎口茧上轻轻一刮,凤眸斜睨,“可司马迁说,卫霍二人乃是佞幸,卿今日要朕效仿汉武故事,莫非也是要学那狐媚惑主的手段了?”
伯颜帖木儿眸色骤深,“卫青七征匈奴,霍去病封狼居胥,臣则是江山为聘,又何曾以色侍人?”
他反手扣住天子腕骨,气息灼人,“不过若论‘惑主’,陛下此刻心跳如鼓,倒像是臣的罪证了。”
帐外依旧电闪雷鸣,只是雨停了。
天地间只剩下雷声,闷重而迟缓,像一头困兽在云层深处翻滚低吼。
闪电不再被雨幕遮挡,每一次劈落都格外刺目,将荒野照得惨白,又骤然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
干燥的风卷着沙尘,从帐幕的缝隙钻进来,带着焦灼的土腥气。
帐内火盆微微摇晃,炭火明明暗暗,影子在帐壁上扭曲、拉长,又倏忽收缩。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颤音,“朕心跳得快,是因为想到明日……”
他的目光扫过铜镜里自己辫发左衽的模样,又触电般避开,袖中的手死死掐住大腿才勉强维持住声线的平稳,“……明日还要被你押着去城下叫门受辱,身着胡服得被你用铁链拴在銮驾上,任由万千将士耻笑,这才情不自禁……”
伯颜帖木儿一听,就知道朱祁镇这是在转念之间便拒绝了自己的“大计”,方才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瞬间凝固在唇角。
“呵呵……”
一声冷笑从鼻腔里哼出,他放开皇帝的手腕,转而慢条斯理地拾起那根方才为朱祁镇精心编织的发辫,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辫梢的松石坠子。
那枚天青色的松石在他指间转动,映着跳动的炭火,在帐幕上投出幽蓝的鬼影,“陛下这就是不知好歹了。”
他手心一抖,那松石坠子便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地甩到了朱祁镇的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帝王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了一道红痕,“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君子正衣冠’?”
“臣亲自伺候陛下梳发更衣,陛下若是嫌弃臣,不领臣的这份情,明日大可以散发赤身地去坐銮驾。”
朱祁镇素来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面颊挨了这猝不及防的一记甩打,顿时火辣辣得疼,他本能地抬手捂住脸。
伯颜帖木儿却不肯就此罢休,只见他狞笑着一勾手,又缠绕起朱祁镇的发辫,松石坠子在他掌中晃出一道冷光。
“听闻昔年西晋八王之乱时,汉赵军攻破洛阳,晋怀帝司马炽被汉赵所俘,那汉赵武帝刘聪本为匈奴人,不谙中原礼数,竟在宴席上命司马炽换上奴仆所穿的青衣,为满堂宾客执壶斟酒。”
他猛地收紧手指,一把攥住皇帝的发辫狠狠一拽,扯得朱祁镇吃痛着闷哼一声,不得不仰起头来。
伯颜帖木儿欣赏着皇帝痛苦的表情,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当时那些西晋旧臣眼见自家君父被那匈奴皇帝当众呼来喝去,青衣斟酒,竟当场悲愤填膺,痛哭流涕,泣不成声,正所谓,‘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莫过于此。”
伯颜帖木儿手中力道又狠了几分,迫使朱祁镇仰头对视,“既然陛下与杨洪君臣相得,两不相疑,那若是杨洪得知,他的天子赤条条地被缚于銮驾之上,在宣府城门前招摇过市,不知会作何感想?”
“这一次叫门,杨洪可以装聋作哑,但十次呢?百次呢?若是陛下在九边将士面前日日受辱,难道他杨洪还能无动于衷吗?”
伯颜帖木儿的声音忽然温柔得可怕,“陛下既然瞧不上我瓦剌铁骑甘为犬马,那杨洪这样的忠臣,想必一定能体会陛下的难处。”
朱祁镇被他拽得头皮发麻,发丝根根绷紧,一张白皙的面容因疼痛而扭曲。
他死死咬住下唇,齿间几乎渗出血丝,却硬是不肯泄出一声痛呼。
眼角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眼眶却不受控制地红了,泪水在眼底打转,又被生生憋回去。
可伯颜帖木儿的手劲越发狠戾,发根仿佛要被连根拔起,皇帝被迫仰着脸,脖颈拉出一道脆弱的弧线,屈辱与愤怒在胸腔里翻搅,烧得他浑身发抖。
偏偏那双眼睛仍不甘示弱地瞪着伯颜帖木儿,像是要把眼前人的模样烙进骨髓里。
“折中……咱们折个中……”
朱祁镇咽了口唾沫,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道,“朕于杨洪,素有知遇之恩,昔年兵部尚书王骥巡边,言边军怯战乏训,满朝竟无一人可当练兵之任,于是荐举杨洪。”
“朕亲笔下诏,破格擢杨洪为游击将军,许他自开平、独石募兵训马,一步步升至都指挥佥事。”
“彼时前朝宿将已凋零殆尽,唯杨洪一人敢战善谋,故而朕信他之才,念他之忠,五百残兵,朕给他补足建制,朝臣弹劾,朕为他挡下非议。”
“刑部尚书魏源督边时,杜衡那厮竟敢构陷杨洪!是朕明察秋毫,将杜衡贬去了广西,还有李谦那个畏敌如虎的老匹夫,他屡屡与杨洪掣肘,处处与杨洪作对,是朕不问流言,直接让杨洪取而代之!”
皇帝说到此处,忽然惨笑一声,“杨洪独自守边后,西凉亭击兀良哈、延绥破敌之功,皆由他一手建下。”
“正统九年那一战,杨洪击退兀良哈后,朕赏了将士近万人,他却偏偏请赐旗牌,朕没给,于是他干脆私制令箭,科道因此弹劾他僭越专擅,朕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头皮的剧痛让朱祁镇的话语支离破碎,却仍执拗地将话语一字字挤出牙缝,“所以……所以无论你押着朕去叫门多少次,十次、百次,哪怕千次、万次,杨洪也绝不会开门!”
“因为宣府是朕托付给他的,该守该弃,他自有分寸,但若是朕一去再去,一次次被挡在城外,岂不是让天下人看尽笑话?
“到头来,不过是徒耗心力、自取其辱,倒不如……换个地方叫门。”
伯颜帖木儿的手仍攥着朱祁镇的发辫,力道却渐渐松了。
他俯身逼近,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朱祁镇脸上,像是要从这位大明天子的瞳孔里看出点什么来。
可他看到的不是丧家之犬的惶惑,而是困兽犹斗的清醒,固执得近乎可笑,却也顽强得令人恼怒。
良久,伯颜帖木儿忽然嗤地一笑,手指一松,发辫滑落,随即抬手拍了拍朱祁镇的肩头,“这就对了嘛。”
他语气轻快,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大明的九边守将分别是个什么脾性,没有谁比陛下更清楚了,您让三分,臣退三步,这盘死棋才能走活。”
他眯了眯眼,嘴角一挑,“陛下若早这般明白,又何必吃这些苦头?可叫臣好生心疼呢!”
朱祁镇没有接话,只是抬手将自己被扯乱的发辫理顺,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方才被拽扯、羞辱的不是他。
铜镜中映出的侧脸平静得可怕,那是一种被千百次朝堂博弈磨砺出的、近乎残忍的克制。
伯颜帖木儿终于离开了皇帝身后,缓步踱回虎皮椅前,衣袍翻卷间已悠然落座,他仰身陷进毛色油亮的兽皮中,拎起桌上的酒壶仰首饮了一口马奶酒。
待放下酒壶,那双鹰目已弯成新月,“既然宣府是铁了心得不开门,不知陛下还想去何处叫门呢?”
朱祁镇眼帘微抬,薄唇轻启,掷地有声地吐出二字,“大同。”
伯颜帖木儿眉峰一挑,皮笑肉不笑地追问道,“哦?臣愿闻其详。”
朱祁镇长叹一声,眉宇间尽是忧虑与不甘,“大同守备空虚,你岂能不知?朕此番之所以执意亲征,正是因为大同连战连败,边关已至存亡之际!”
“七月十一日,也先太师率军进攻大同,右参将吴浩于猫儿庄迎敌,竟至全军覆没,兵败战死。”
“继而是七月十五日,阳和口一战,大同总督宋瑛、驸马都尉井源、总兵官朱冕接连败亡,左参将都督石亨虽侥幸逃回,却也身负重伤,镇守太监郭敬竟藏身草丛才得以活命。”
他沉默片刻,似在平复心绪,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惫与自嘲,“后来朕率军亲征,八月一日抵达大同,次日便急命广宁伯刘安为大同总兵官,都督佥事郭登为大同参将,降失机参将石亨为为事官,令其戴罪募兵,以观后效。”
“可谁曾想,朕刚至大同,平乡伯陈怀便出师不利,再败于也先太师之手,王振这才慌了神,劝说朕回北京,回师之时,郭登建议朕绕紫荆关而返,曹鼐、张益也都如此力谏,哪知王振却强令大军折返故道……”
朱祁镇阖上双目,眼前又浮现出那支溃不成军的队伍在漫天黄沙中仓皇撤退的景象,瓦剌铁骑如黑云压城般席卷而来,马蹄声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他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眉心,“朕亲率五十万王师北征,竟落得如此境地!若当初早听郭登之言,何至于此?这般想来,郭登能直言进谏,必是忠贞之士。”
“再说广宁伯刘安,他是已故广宁伯刘荣的第三子,刘荣死后,本该由长子刘湍袭爵,奈何刘湍膝下无子,按制应由二弟刘淮之子刘瓘承袭,偏生刘瓘又年幼,最终是朕特旨,准他借袭爵位。”
皇帝睁开眼,“还有,正统四年,都察院曾上奏,刘安与诸多勋臣、都督私受贿赂,纵容部曲横行不法,朕念其初犯,又顾念其父刘荣的功勋,特予宽赦。”
“到了正统九年,言官再度弹劾他隐占军士、输纳月钱,朕却再次网开一面,不仅未加惩处,反而擢升其职,委以重任,如此皇恩浩荡,他刘安若敢背弃于朕,简直天理难容!”
说到此处,朱祁镇神色稍霁,“加上大同连番战败,守军早已精疲力竭,士气涣散,若朕此时亲临城下,以郭登之忠、刘安之愧,岂能闭门不纳?又岂敢置天子于险境而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