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胡虏离间

袁彬忽觉怀中天子身躯微颤,连忙收拢臂膀,沉声劝慰道,“陛下明鉴,此乃胡虏离间之计!”

“杨洪镇守边关数十载,骁勇善战,威震朔漠,蒙古诸部闻其威名皆胆寒,皆尊称其为‘杨王’,这厮居心叵测,故意挑拨,实欲借陛下之手除我大明栋梁啊!”

朱祁镇轻笑一声,伸手拍了拍袁彬的前臂,道,“朕岂会不知?”

说罢,皇帝已从容离开了袁彬的怀抱,他随手将散落的长发向后一掠,目光如电般直刺伯颜帖木儿,“杨洪历仕四朝,自永乐年间以百户之身戍边,四十余年来步步血战,栉风沐雨,从尸山血海中挣得这都督之位。”

“漠北闻风丧胆,朝野交口称颂,却始终持身以正,未闻其擅杀一人,朕的镇朔将军,忠心可昭日月,何时轮得到你这小骚鞑子在这里妄加揣测?”

朱祁镇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袍子,继续道,“至于今日宣府闭门不纳,咳!朕倒要替朕的杨卿说句公道话。”

“你方才也说了,宣府乃京畿锁钥,城头守军看得真切,朕虽在城下,可你们的瓦剌铁骑就在咫尺之遥。”

“倘或尔等设伏在后,杨卿贸然开门迎驾,尔等趁机掩杀而入,则大明北门洞开,京师危如累卵。”

“杨卿身负守土之责,故而他宁可背负不迎圣驾的罪名,宁可将来被朕怪罪,也不敢拿大明江山冒险,这般处置,正是老成谋国之道!”

“当年太祖皇帝设立九边,要的就是这等沉稳老将!怎么?难道你要他为全君臣虚礼,而置天下安危于不顾吗?”

伯颜帖木儿眼睛一眯,嘻嘻笑道,“陛下真是伶牙俐齿,您这般模样,才是天子风采,先前您一直对臣爱搭不理,可叫臣好生无趣啊。”

朱祁镇闻言勃然变色,厉声喝道,“放肆!”

他修长的手指直指伯颜帖木儿,“朕警告你,休要再动手动脚,对朕行此轻薄之举!朕不是太宗皇帝,更不是先帝,朕根本就不好那一口——”

话到此处突然顿住,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嫌恶,“就算退一万步说,即便先祖确有好尚,也是青睐安南国那些清秀可人的童子,岂会看得上你这等浑身腥膻的草原莽夫?”

伯颜帖木儿哈哈大笑,他又坐回了那张虎皮椅上,“好一个天道轮回!当年你的永乐太爷爷把人家安南胡朝子弟阉割为奴,赏给你的洪熙爷爷和你的宣德老子狎玩取乐。”

他猛地前倾身躯,眼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光芒,“如今陛下您这朱家子孙落到臣的手里,这不就是你们汉人最爱说的‘报应不爽’吗?这就叫一报还一报啊!”

朱祁镇自是不甘示弱,他上下打量着伯颜帖木儿魁梧的身躯,目光冷冽地嗤笑道,“呸!似你这般虎背熊腰的骚鞑子模样,就是自荐枕席朕也瞧不上,你还是留着这副皮囊去讨好你们的瓦剌可汗脱脱不花吧!”

“何况当年我大明王师横扫安南,半年之内连克东都昇龙、西都清化,将胡季犛全族一网打尽,太宗皇帝才能安南予取予求。”

皇帝陡然提高了声音,“而今你们瓦剌不过侥幸得手,将朕困于此处,却连九边一城都攻不破!”

“朕的太子尚在京师,朱氏宗亲更是遍布天下,就凭你们这点能耐,也配跟我们朱家谈什么现世报?”

伯颜帖木儿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抚摸着虎皮椅的扶手,“臣可不敢妄议你们的朱家气数,臣只是在说,这报应啊,可是全都应在陛下您一人身上了。”

朱祁镇的面色骤然铁青,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怒意,“你——”

伯颜帖木儿慵懒地靠在虎皮椅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扶手,“陛下说杨洪老成持重,为保城池才闭门不纳,确实在理。”

“但陛下可曾想过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自八月十五您龙困浅滩那一刻起,在大明臣子眼中,您可能已经不再是他们的皇帝了。”

朱祁镇羊皮袍袖下的双手忽地攥紧,“大胆!你这话是何居心?!”

伯颜帖木儿慢条斯理地抚弄着虎皮上的纹路,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臣不过是实话实说啊,这土木堡距北京不过两百里的路程,两日三夜,莫说是八百里加急,就是寻常驿马也该跑个来回了。”

说着,他朝袁彬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陛下若不信,大可问问您的锦衣卫,他为了向您的母后送信讨赏,不是刚从怀来卫回来么?”

伯颜帖木儿皮笑肉不笑地又补了句,“袁彬!这两百里的路可还顺当?皇太后殿下的赏赐,可还入得了也先太师的眼?”

朱祁镇猛地转身,羊皮袍角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

袁彬慌忙跪地,“回禀陛下,皇太后殿下的赏赐确已送到,只是也先太师是否满意,臣实在不敢妄断。”

“呵呵!”

朱祁镇冷笑一声,“你们这群鞑子向来贪得无厌,朕的母后就是搬空内帑,怕也填不满你们的胃口!”

伯颜帖木儿斜倚在虎皮椅上,“赏赐厚薄暂且不论,关键是,袁彬能如此神速往返,不正说明从京师到九边的驿道畅通无阻?诏令传递毫无滞碍?”

“杨洪坐镇宣府要冲,塘报一日三至,可偏偏就在这样的情势下,他非但决意紧闭城门,对城下的陛下视若无睹,甚至连面都不愿露,陛下不觉得蹊跷么?”

伯颜帖木儿突然压低嗓音,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直白,“臣敢断言,杨洪定是嗅到了风声,察觉朝中风向有变,这朝廷之中,恐怕已经有人想放弃您这个被俘虏的皇帝了。”

朱祁镇盯着伯颜帖木儿看了一会儿,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放弃朕?谁敢放弃朕?凭什么放弃朕?”

“朕既未颁退位诏书,也未行逊位之礼,朝中诸公能用什么名目放弃朕?又有什么理由敢放弃朕?”

伯颜帖木儿觉得朱祁镇这模样真是迷人极了,一时之间竟看得呆住了,只能下意识地喃喃道,“钦徽二宗……”

“住口!”

朱祁镇突然厉声打断,“休要拿靖康旧事来恫吓于朕!朕知道你要说什么,可在名分上,朕与钦徽二宗自有云泥之别。”

他向前逼近一步,虽然身着粗陋皮袍,却依然不减帝王威仪,“金太宗下诏将钦徽二宗废为庶人,是在靖康二年二月,而宋高宗建立南宋,是在靖康二年五月。”

“也就是说,宋高宗应天登基,是在钦徽二宗被为庶人的三个月之后,况且,宋高宗登基后,即刻向金国称臣。”

“那么,宋高宗既然自甘为金国之臣,金太宗自然能以宗主之名废其父兄,这才叫名正言顺。”

“而你们瓦剌是废不了朕的!因为也先的太师之位承自脱懽,而脱懽乃我太宗皇帝亲封的顺宁王,世代为我大明臣属!”

“也先亦受封为我大明瓦剌都总兵、答剌罕、太师淮王,大头目、中书右丞相,反正不管多少个称谓,说到底,从名分上讲,也先总还是我大明的臣子。”

“这天下只有君黜臣,岂有臣废君之理?除非也先太师能像当年金太宗逼宋高宗低头一样,让我大明向你瓦剌俯首称臣,否则,就凭你们,还没有那个资格废了朕的皇位!”

“朝廷若是当真放弃朕,将朕贬为庶人,那便是等同于昭告天下,瓦剌有权废立我大明天子,大明已经自认臣服于虏廷,已然向瓦剌北面称臣,已然将太祖皇帝打下的万里江山拱手让人!”

“如此有辱国体、遗臭万年的荒唐事,哪个不开眼的臣子敢提议附和?届时莫说那科道御史的弹劾奏疏能堆满乾清宫,就是天下读书人的唾沫,也能把他们给活活淹死!”

“所以你不要拿废立之事来恐吓朕,朕也不是那三岁小儿,朕虽身陷毡帐,却也不是那等听风就是雨的愚昧之人。”

帐外雨势渐歇,只剩零星的雨滴从毡檐滴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然而天际的雷暴却愈发肆虐,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夜幕,将整个营地照得如同白昼。

电光闪烁间,可以看见远处山脊上扭曲的枯树黑影,在狂风中张牙舞爪,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混合着羊毛毡帐被雨水浸透后特有的腥膻味。

雷声接踵而至,时而如战鼓轰鸣,时而似天崩地裂,转瞬间,又一道惊雷在头顶翻滚炸响,震得帐幕簌簌颤抖,连案上的铜灯都跟着摇晃起来。

伯颜帖木儿凝视着侃侃而谈的朱祁镇,忍不住露出一种“大灰狼逗弄小白兔”的玩味笑容,“陛下所言极是!我瓦剌的确没有资格废立大明天子,但若是大明另立新君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取过案上那壶方才推到皇帝面前的马奶酒,在掌中左右掂量了一番,见壶身依旧沉甸甸的,显然是朱祁镇滴酒未沾,便又重新放回案几上,“另立新君总不会有损国格吧?”

“倘或另立新君,陛下可就是大明的‘太上皇’了,到那时,陛下的处境可就微妙得很了。”

伯颜帖木儿吐出的每个字都像钝刀割肉,“一个在瓦剌做客的太上皇突然回銮,您说满朝文武该如何自处呢?杨洪正是看透了这一层,所以才选择既不开门迎驾,又不现身相见。”

“因为杨洪若是开门,无非就只有两条路,要么被新君视为‘图谋复辟’的乱臣,要么被史官记作开门揖盗、引狼入室的国贼。”

“所以啊,这位镇朔将军选了最聪明的一招,城门紧闭,静观其变,如此一来,则既能保全宣府重镇,同时又保住了自己了项上人头,高明,实在是高明!”

“依臣看,陛下现在就像草原上的白毛风,谁沾上,谁就得冻掉一层皮。”

朱祁镇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你的这些‘假设’、‘如果’的言辞,不过是杞人忧天、危言耸听罢了!”

“倘或朝廷当真有另立新君之意,母后殿下又怎会立即应允给你们赏赐?这分明就是要换朕回京的明证!无非是你们瓦剌不答应放人。”

“所以,你不必在此费尽心机地挑唆,只要母后殿下坐镇宫中,只要朕仍有一息尚存。”

朱祁镇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朕,就永远是大明的天子!”

伯颜帖木儿冲着朱祁镇翻了个毫不掩饰的白眼,这位正统天子还真是普通且自信,“既然陛下不爱听假设,那臣就说点板上钉钉的事,杨洪闭门不战,还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大明已无再战之兵!

朱祁镇冷冷道,“你又知道了?你倒是比朕还了解大明军情。”

伯颜帖木儿笑道,“臣当然知道了!整个蒙古都知道啊!正统九年,兀良哈犯延绥,杨洪与韩政率军出大同,追袭至应昌别儿克,杀得兀良哈那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杨洪犹嫌不足,又追至克列苏,面对据险死守的兀良哈,杨洪亲率将士冲锋陷阵,生擒打剌孩等首领。”

“这一仗发生在五年之前,也就是五年之前,杨洪能率军一路从独石追到朵颜稳都儿,再杀入拖北以克列苏大漠,面对列阵以待的兀良哈精兵,二话不说就挥刀冲阵,最终夺回全部被掠人畜,大胜而归。”

“可如今呢?这位曾经追亡逐北、威震漠北的猛将,面对我瓦剌区区数十游骑,竟连城门都不敢开!更可笑的是,他连派兵救驾的念头都不敢有!这要放在五年之前,简直是天方夜谭!”

伯颜帖木儿愈发咄咄逼人,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快意,“陛下,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土木堡一役,您已经把大明所有的精锐都葬送殆尽了!那些能征善战的将士,那些百战余生的老兵,全都葬送在了您的一意孤行之下!”

“现在的大明,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罢了!只要我瓦剌轻轻一推,这个金玉其外的架子就会轰然倒塌!”

他突然狞笑起来,“到那时,我的陛下,您就不再是什么九五之尊,而是我伯颜帖木儿此生最珍贵的战利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