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灵忘记是否做了一个美梦。
但是第二日前往闸北的事推掉了,原因不得而知。
这天是难得的艳阳。
于是有人提议,该去晒晒太阳了。
当火红的太阳从黄浦江升起时,炙热的光照在每一个角落,碧波涟漪、浮光跃金。轮船的轰鸣声似乎在为它的到来而高歌,被大雾笼罩的上海滩缓缓显出生机。
懒懒伸腰的袁嘉琳眯眯眼,手上拎着小裯一屁股坐下春椅。
许国平左手提着一食盒,右手捧着一书,慢悠悠的摇头。
碧绿的草坪、石子路两侧的矮树茂盛,靠近亭子处种满含苞待放的郁金香,高大的银杏树遮蔽半个小溪,溪水中有不少探头的小鱼儿,岸边有茂盛的菖蒲。
吴明慧掀开刮到脸上的绸带,“神清气爽。”
雷青青竖起手指晃晃,“我好困,昨晚熬到凌晨。”
张铃悦不解,“你不是一向标准早睡吗?怎么熬那么久?”
“临时让我找书,不得不打扰柳先生,他那藏书阁有这院子大,找的书还不一样,本来半夜到访就失礼,我就婉拒了他半夜叫醒小厮的好意,一个人找到凌晨。”雷青青打着哈欠坐下,被石凳冰的一激灵,歘一下站起来,她又瞧瞧众人,走到袁嘉琳身边,左脚踢了踢她的椅脚。
“给我。”还颇为一份理所应当的样子。
袁嘉琳耸肩,利落站起来,“给你给你。”
“怪不得昨晚你话都没说就急吼吼的出门了。”吴明慧想到半夜那阵下楼的急切的脚步声,“我还以为闹耗子了呢。”
张美珍揉着手腕,歪头去看吴叶的画架,“你换颜料了吗?味道不一样了。”
吴叶点头,“嗯嗯,这里面加了茉莉玫瑰香料,是不是很清新?”
张美珍赞同,“但是为什么会加香料?”
许国平瞧了一眼接话,“主要为了增加在同类型产品中的竞争力,当然这也是市场营销的一种,这种新型颜料更加复杂,成本上升定位高端,价格就会高。”伸手倒上一杯水。
又说,“专业画师更加注重品质和性能,他们不在乎价格,是重要消费人群。普通消费者更加在乎价格和实用性,自然就不会买,但是上海经济相对来说发达,赚的就是他们这类人的钱。”说着若有所思把玩手中的杯子,像是在学习。
张美珍和吴叶一愣,再往前一看,许国平手上拿着一本《销货百法》,两人肃然起敬。
刘雪灵和张安琴站在亭子对岸,远远的看着亭中那几人,一时无话。
刘雪灵手里端着一小食盒,里面装有鱼食,目光殷切的对着涌上来的鱼群,“嘬嘬嘬。”
张安琴突然开口,“你见过墨菊吗?”
刘雪灵手上动作一顿,似乎真在思考,摇摇头,“怎么了?”
张安琴笑起来,那抹笑难得有些思念、恍惚,“我种的那盆花枯萎了,我找不到让它再活下去的办法,有些无奈。”
刘雪灵看着高挂天空的风筝,“它对你很重要吗?”
张安琴低下眸子望着自己的脚尖,一支桃花突然在自己眼前晃悠起来,比她们种在楼道上那棵开得好很多,艳丽芬香。
“那边折的,给你。”刘雪灵指着身后那棵比她高出一半的桃树说。
刘雪灵背朝太阳,刺眼的阳光让张安琴眯起眼来,看不清她的笑,她伸手接过来,莞尔,“谢谢。”
“此刻你该为它感到叹息,它承载你的记忆与情感,直到死去,于是在时间中它们亘古不变。”
“但是你也要为之幸运,因为你将有机会和我们一起种下新的。”
“可以仍旧是墨菊,也可以是百合、牡丹、玫瑰等等,你还有选择。”
张安琴抬头目光深邃、复杂,几番欲言又止。
刘雪灵轻拭去她眼角一点泪意,仿佛是一阵春风,温柔有力,带来馥郁的香气。
“喂!!你们喂鱼跑那么远孤立我们是吗?!”袁嘉琳站在银杏下,叉着腰凶巴巴的朝她们喊。
“拜托,这样子怎么看都是她们孤立我们好吧。”刘雪灵声音轻轻的,满是笑意,她低头牵起张安琴的手,“走咯,回去啦。”
难得见刘雪灵语气这么丰富,张安琴觉得有趣的望着她的侧脸。
袁嘉琳:“啧啧啧。”
张铃悦:“咦咦咦。”
敖玉华:“诶诶诶。”
雷青青:“呦呦呦。”
许国平:“哼哼哼。”
剩下三位实在找不到语气词,只能在身后跺跺脚增加个气势。
“这种莫名其妙被谴责的感觉居然还不错,继续加油。”刘雪灵拍拍最前面站着的敖玉华的肩膀欣慰的说。
众人又是一阵白眼。
雷青青锐评:“悄悄进化了。”
敖玉华把翻着的白眼收回,“鉴于你们抛下我率先出门,拼装、蒙面和系线的任务就交给你们了。”
于是被谴责的人变成了敖玉华。
“我还从没放过风筝呢。”张安琴站在石桌前,上面是分类放好的材料。
袁嘉琳靠过来,“我也没有。”
“我也是,父亲说玩物丧志,不许我碰这些。”张铃悦拿起一块竹架和浆糊,准备上手。
敖玉华一乐,“我也没有,那会我娘见我有玩意都给我扔了,我有次偷跑出门去,正逢花灯会,遇到一个人,她还送我一盏花灯,可惜我当时忘问她的名字了。”顿了顿又说,“回去我娘就给我花灯烧了,真是没意思。”
几人一听,脸色都黯了。
“嘿,所以这活就给你们几位,咱们四个就坐享其成咯。”连多余反应机会都没给,敖玉华又喜滋滋的说。
“得,我就多余心疼你。”雷青青嘴上说着,手上倒是异常勤快。
风筝的骨架很简单,由几根竹条拼接起来,竹条表面已经被打磨过,滑溜溜的。
这一步只需要她们用细线和浆糊把连接处固定起来就好。
“我看这只燕子也是栩栩如生啊。”许国平满意的拿在手里晃晃,吴明慧在一边生怕它突然垮掉。
“你那很难看出是燕子。”袁嘉琳没眼点评。
“我们的蝴蝶更好看。”吴叶举起手里的蝴蝶架子,十分满意。
张美珍有些疑惑,“这个架子连糊纸都没有,你们是怎么觉得好看的?”
张铃悦按住她的肩膀,“这叫攀比心,尤其是女孩儿的攀比心,是从第一步就开始的。”
张美珍似懂非懂的点头。
刘雪灵深藏功与名,飞快从桌上选了一块绢布。
绢的质地细腻,泛着柔和的光泽,平整的铺在圆凳上,把拼接好的骨架小心翼翼涂满浆糊再放在上面。从一端开始,一点点抚平褶皱,到了边角的地方就用手指轻轻按压,让绢布和骨架完美贴合。
雷青青提着左右两角,和刘雪灵面对面走到亭外来,正午阳光好,火辣辣照得脸疼。
“那两人干什么呢?”张铃悦不解的接过张安琴递过来的葡萄,迟疑好一会没放进嘴里。
“晒干。”敖玉华点头。
“把脑子晒干?”袁嘉琳接话。
“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能不能别说风凉话?”雷青青耳尖的听到飞快一个转头。
“我们没有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是坐着的。”袁嘉琳摊手。
张铃悦疑惑,敖玉华默默坐远点,张安琴脸色纠结。
“你们干嘛?”袁嘉琳一回头,愣住。
“少说点冷笑话。”
“切。”
风筝面完成后,是她们最喜欢的环节——绘面。
与前面精细的相比,绘面完全随心所欲,毕竟她们唯一要担心就是在空中会不会散架。
“啧,画龙点睛,你们看。”许国平仍旧十分满意的点头,吴明慧欲言又止。
张美珍懂,于是张美珍两脚快步走过去,“请问你的画龙点睛是指这一坨?请问这是什么?”
“树。”
“???你管这一坨被乌黑晕染开得像球的东西是树?”张美珍目瞪口呆。
“走走走,不要打扰我艺术创作。”许国平不耐烦了,一下把张美珍推回吴叶身边。
张美珍觉得她不需要推,因为她真的很需要洗洗眼睛。
吴叶的蝴蝶风筝左侧有一棵硕大的银杏树,这算是就地取材。银黄色的树叶铺满了半个风筝面,树下站了一排墨色小人,小人手上或拿着小花,或举着相机,或挥着手......而在银杏上是一片湛蓝的天空。
“老许真该看看什么是艺术。”吴明慧看看左再看看右,连连叹息。
吴叶被夸得嘿嘿直笑。
“我有意见,这下面这排小人除了那三位,我真认不出来。”雷青青默默开口。
吴叶:“啊?有吗?”
吴叶凑上前去仔细看了半天,“相机、小花、挥手、眼镜、捧书、撒钱、花灯、琴和麻花辫,很明显啊。”
众人:“???”
你这密密麻麻一小群真有那么多元素吗?
事实证明,还真的有。
“我先认领,相机是我,琴是安琴,提花灯的是老敖,麻花辫是慧姐姐,那剩下的?”袁嘉琳仔细琢磨半天开口。
“撒钱的是老许?”敖玉华迟疑半天。
许国平皱眉,“我可不同意。”
“老许喜欢赚钱,那就让老许以后钱多到可以撒。”吴叶解释道。
许国平瞬间眉开眼笑,“好好好。”
“这歪着脖子的是干嘛?”刘雪灵斟酌后问。
吴叶一看,“这不是歪脖子,这是挥手,是青青。”
雷青青:“啊?”
她不忿,“我什么时候这样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呀,你穿着一套淡绿色的连衣裙,站在嘉琳旁边蹦跶的冲我挥手,像春天的小精灵一样,我记了好久。”吴叶笑眯起眼,“而且那天的阳光很好,和今天一样。”
雷青青愣住。
“这花是阿悦,我记得她也有一片花圃,很美的。”吴叶继续指着其他几个介绍,“雪姐姐这副眼镜是去年我们一起去配的呢,当时安琴不还买了一个怀表吗?”
“这是一本小书,每次见到美珍都能见到她捧着本书,所以就用书来代表美珍。”
几人顿了顿对视上,纷纷竖起大拇指。
“那你呢?”袁嘉琳撑在雷青青肩膀上,找了一圈问。
“银杏啊,我比你们都高,指不定以后我给你们遮风挡雨呢。”吴叶笑咧咧的把位置让给张美珍。
张美珍从桌边拿过毛笔沾墨,在蝴蝶的右侧提句: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边是上风口,咱在这边来放。”雷青青站在河岸边朝着一伙人招手示意。
“逆着风慢跑,等会风筝随风升起时,你就可以松手了。”刘雪灵把金鱼风筝交给袁嘉琳和张铃悦,对着袁嘉琳交待。
袁嘉琳郑重点头,风筝尾部的彩色飘带刮在她脸上。
“呼呼呼。”吹了半天也没吹开。
刘雪灵看不下去,上前给她提起后面一角,“你怕啥?”
“我怕给它扯断了。”袁嘉琳眨巴眼看她。
“它要是那么脆,就别做风筝了,拿回去烧火吧。”
言下之意,只有强者才能做我的风筝。
许国平、敖玉华和袁嘉琳三人站成一排,高高举起风筝过头顶。太阳光照在这片碧绿的草坪上,三人迎风跑起来。
三架风筝在春风的引导下逐渐升起。
“放线慢慢放,感受它的摆动,放快了会被吹断的。”吴明慧握住张安琴的手,一点点的扯动线圈,“就是这样,如果看到风筝歪了或摆动,可以收起一小部分。”
跑得气喘吁吁的三人回到这边,互相扶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看我放的高。”
“我觉得还是燕子好看。”
“金鱼好看,还有彩带飘扬呢。”
“好看不重要,你们现在该看看谁的飞得最高。”
“啧,我看美珍还是太温吞了,你看小蝴蝶飞得太矮了。”
“我觉得应该是我们太重了。”
几番争执下,敖玉华接过了张美珍手中“珍重”的蝴蝶风筝。
她朝着几人挑衅,“你们就是太循规蹈矩了,看我看我。”
说着,牵着高高的风筝围着宽阔的草坪跑动起来。
夹带着桃花香味的春风吹动她的发丝,贺喜与欢呼声萦绕在她耳畔,温热的光线映衬得她更加鲜活。
既遇春风,又遇烈阳。
“她是不是有点兴奋了?”吃着饼干并坐回亭中休息的刘雪灵,看着绕场跑了三圈的敖玉华摸不着头脑。
“尽兴就好,反正晒太阳就该多运动运动。”吴明慧捡起一片落在地上的银杏,悄悄放进了张美珍带的书里。
“扑通!”
一声响亮的落水声让场面突然寂静下来。
躺在春椅上,小裯遮面的雷青青一个激灵站了起来,“怎么了?!”
原本天上还挂着两个缓缓移动的风筝和一个快速跑动的风筝,但是现在只剩下两个了。
离得近的张美珍和许国平愣住,眼睛瞪得老大;张安琴和张铃悦一下把手上的线圈扔掉,差点砸到跑过来的袁嘉琳脸上。
吴叶目睹全程,站在岸边一脸惊恐,“玉华你没事吧?!”
回应她的只有潺潺的流水声。
“怎么没声音?我下去看看。”吴明慧连忙跑过来,挽起裙摆就准备下去。
“行行。”刘雪灵扶着吴明慧的手给她保持平衡。
“哗。”一声,敖玉华乐呵呵的笑声从下传上来。
一伙人总算松了口气。
“你摔着没?”吴明慧探头出去问。
“一点点。”敖玉华掀起打湿的头发,伸手揉揉脚踝。
“你先别动,我们下来接你。”吴明慧又说。
“好好好。”敖玉华顺从的找了块冒出水面的石头坐下,一下下的拍打水面。
小溪两岸有一个半人高,好在并不算陡峭,绿草铺满,溪水清澈见底,敖玉华坐在石上还能看见小鱼儿游动。流水击打着石块,清脆响亮。
许国平和张美珍把风筝收了起来抱到亭子里装好,又急急地跑回来;张铃悦跟在吴明慧后面,找了条看起来方便的小坡下去,生怕等会吴明慧一个人不好扶。
“这里鱼不怕人诶?”敖玉华仰着头说。
“什么?”吴叶没听清又问。
“我说这鱼不怕人,它们居然一起过来啃我的手。”敖玉华眼睛亮晶晶的,直勾勾盯着跟在大鱼后面的小鱼们。
“先别说小鱼了,这么宽你怎么掉下去的?”袁嘉琳好不容易缓和过来,坐在地下靠着张安琴满脸的困惑。
“......”敖玉华语塞,“跑完三圈有点累准备休息一下,结果崴脚了,不稳就摔了下来。”
“那你还是要厉害一点。”
“咳咳......”敖玉华干笑两声。
吴明慧一只手拉着张铃悦的手,一手扒开面前生长的藤蔓,还不忘让她提醒脚下。
“诶,给你们看彩虹啊。”
就在两个人走到敖玉华身边时听见她说。
吴明慧气笑了,“还看彩虹呢?不要命了是吧?”
敖玉华冲两人嘿嘿直笑,但在看到她们额头被菖蒲叶划出的血痕时,收了笑。
老老实实的低头道歉。
张铃悦朝吴明慧小声说话,“你看你,别愣凶。”
吴明慧叹气蹲下去,“你就惯着呗,哪里疼我看看?”
敖玉华又老老实实的伸出脚,吴明慧在脚踝处使劲摁了摁,疼得她猛吸一口气,又卷起她湿透的裤脚来,白皙的脚腕已经肿胀起来,左侧慢慢凝成瘀斑。
“没断,回去冰敷再开点药就行。”吴明慧松了口气。
张铃悦蹲在一旁,“这下看你还敢不敢这么跑了。”
敖玉华没支声,右手在水里晃动,眯着眼又把左手收回来,捧起水来,忽的往上一泼。
“请你们看彩虹咯,可不准生气了。”
彩虹看没看到不重要,重要的是吴明慧给了她两个脑门,更重要的是刘雪灵不知道从哪拿来的毯子质量不好,糊了她一鼻子的毛,呛得她直打喷嚏,于是提早结束了晒太阳的活动。
更更重要的是,吴明慧给她熬完药已经不愿意给她蜜糖了。
看着又苦又冒着热气的一碗中药,敖玉华还是没忍住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