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邪骸

火星迸溅间,季尘的剑重重磕在青砖上,他逼视着刘清玄躲闪的目光:“段游康被押解前便知晓监天司密信,监天司内部的问题御史大人当真毫无察觉?”

器灵异鸟的磷火在刘清玄骤缩的瞳孔里明灭不定。

季尘盯着对方抚过金蓝色鸟羽印花纸的手,看他喉结滚动两下终是颔首:“缘宁州监天司功绩堂的暗桩...三日前便已查实。”

这副神态让季尘恍然,方才那句“商党像是霉菌,带着周遭的一切一起腐烂“,不正是说广安府虽连成铁板,内里机能却已腐蚀殆尽?

“那你为何还要纵容这群蠹虫?”

季尘一挑眉,目光如剑刺向对方双眸,刘清玄绸扇“唰“地展开,扇面吞没他半张面孔,唯余两点寒星闪烁:

“因为功绩堂不过是蠹虫,他们就算再如何也做不出大乱。”

官商相护不出意料,可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从未有人管?这疑问在季尘喉头翻滚,却见刘清玄扇骨轻敲案几:“自欲魔教总坛被发现之日起,优势便已掌握在变法派这边,朝堂现状如此,此刻最忌轻举妄动。”

季尘闻言暗笑,这忌轻举妄动可说的有些晚了,若是在乎那些瓶瓶罐罐,恐怕连这段游康都抓不过来。

他一拳砸在案桌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星点,逼视着刘清玄:“证据、武力、正当性全在我们手中,刘御史你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既然发现了欲魔教的老巢,那为什么不趁着机会对商党持续施压?”

刘清玄绸扇轻摇带起磷火流光,异鸟的紫喙正对着季尘暴起青筋的手背:“商党牵扯太广,平衡各方势力才能——”

“平衡?”季尘突然嗤笑着打断,剑锋擦过段游康瘫软的躯体,“您让小的处理核心要员时说要等待证据,而上头却派了支军队只为协助御史大人您维持平衡?”

“刘某自认有和商党缠斗的时间与精力,等待证据则是我个人的决断。”

这话几乎是明确的告诉季尘,“处理核心要员要等待证据”是刘清玄编纂出的假话,真正的权力恐怕远超此极。

“时间与精力?”季尘瞳孔倏地收缩,他猛然揪住刘清玄的前襟伸手指向这间屋子内遍地的书堆:“商党从始至终都在抱着侥幸,若不杀鸡儆猴让他们老实合作,就还是会搞些暗戳戳的小动作。”

“前几日御史大人还说要斩草除根,现在倒畏首畏尾,这盘根错节的蠹虫窝,究竟牵扯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刘清玄唇角泛起苦笑:“商党不过是商党,可如今他们却将自己与边军绑在一处。”

他任由季尘攥紧的衣襟在脖颈勒出红痕,指尖划过案上文牒未干的墨迹:“南境八州赈灾粮道全系于商党门生之手,监天司纵能窥探天机,又如何算计人心?若此刻掀了桌子,南境那些丘八怕是要掀了天灵盖。”

说着刘清玄收扇指了指瘫在地上的段游康道:“此獠神魂里藏着更骇人的勾当,商党与南户关边军之间的联系已极为紧密,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总要等到精锐压境才能连根拔起。”

季尘怒极反笑,攥着衣襟将人拽近寸许:“所以就要拿棚户巷百姓的命换你运筹帷幄的时辰?”

“昨夜粮船已过苍梧峡。”刘清玄突然翻出袖中密报,沾着朱砂的“急”字刺得季尘瞳孔生疼,“商党已借南户关边军向中央施压,若此刻掀翻棋盘,明日南户关就不知晓会怎样。”

剑柄在掌心攥着,他松开刘清玄踉跄后退两步,玄袍下摆扫过段游康昏死的肥躯,像扫过一滩令人作呕的淤泥。

“你们这些庙堂上的大人物...南境百姓是饿殍,缘宁州西部因水患涌来的流民难道就能果腹?”

“现在居然还要将粮食运往南境,刘御史您不觉得这有点荒谬吗?”

刘清玄先是抚平被扯出褶皱的衣襟,手指再擦过密报封口的朱砂的“急”字,将其内容展示给季尘道:“将粮食运往南境实属无奈。”

【镇南大将要求监天司调配粮草,大旸南境连年大旱仓廪告急,若军心不稳恐生事端】

刘清玄指尖推过密报,墨字在磷火下显出狰狞棱角,他蘸着冷茶在案上勾画疆域图,褐痕在“缘宁州“三字洇出深色水渍。

“八军虽效忠圣上,但监天司与他们缺少互不对付,若是有机会他们不介意自己北上收缴军粮。”

季尘看着茶水蜿蜒过案面裂缝,挑起密报一角,南户关边军与商党勾结的墨字印在纸上。

他突然冷笑道:“所以怕他们北上强征?

“正是如此。”刘清玄官扫过器灵异鸟幻化的流民幻象,磷火在手掌的扰动中碎成星点,“大旸的八军忠于当今圣上,然而也只忠诚于圣上,若寻到借口不介意整些事端。”

他声音里带着庙堂特有的冷铁腥气:“侠士可知广安府九成织机由商党供养?南关军屯半数粮草皆赖其转运?漕运命脉更是被他们牢牢攥在掌心。”

“何止如此!”他指尖叩击案牍,磷火映得瞳孔忽明忽暗,“三日前尚不知广安府与边军勾连,如今越查越觉触目惊心,这般将边军绑上战车的毒计,非得抽丝剥茧不可。”

季尘盯着刘清玄纠结的神色,不知该对这边军做什么评价。

这般既要挟天子又要表忠心的做派,与拥兵自重的藩镇何异?最荒诞的是边军竟真对龙椅上那位死心塌地。

“照这般说辞,圣上若能手撕十万大军,我倒觉得合乎情理了!”

绸扇悬在檀木案沿骤然凝滞,惊诧的瞳孔明灭不定:“数百年前兵主单骑破阵,月下独斩叛匪万骑的典故,季侠士竟未听闻?”

器灵异鸟突然振翅掀起气浪,溃散的星火里浮现独骑冲阵的幻象,玄甲将军槊尖挑碎血色残月,蒸腾的煞气竟凝作足以斩破千军的通天巨剑。

“若无慑服八军的武魄,又怎配执掌大旸?”

季尘听得目瞪口呆,此等世界没准真有这个可能,自己至今还没接触过其他的高端战力,好像也不能妄下判断?

“单骑破阵...”季尘斟酌一番后,低声沉吟道:“圣上为何不亲自整治南户关的蛀虫?”

“圣上乃八军之主,八军强则圣上强。”刘清玄腕间绸扇翻转,幻象缠绕着化作头戴赤红双角战冠的中年人,“为了维系八军与大旸其他部分的关系,圣上对某些事只能持缄默之态。”

可这时季尘暗自思忖:既然皇帝知晓南户关动向,甚至可能洞悉商党与边军勾结,为何还要派军队来此?

若朝廷默许刘清玄行事,以刘清玄之智岂会参不透其中深意?这一切肯定有什么问题,束缚住他的到底是那南户关的边军还是他自己的权衡?

季尘忽然想起棚户巷的种种乱象,他接着问道:“御史的意思是,要让这些肥猪继续作威作福,直到你们那庙堂算计周全?”

“正是如此,大旸根基在于边关稳固,关外邪骸可不会怜悯百姓性命。”

屋内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季尘证对着刘清玄坐下。

“但刘御史您,着实对在下有所欺瞒对吧?”

指节与青瓷茶盏相触的轻响中,刘清玄垂眸看着茶汤里沉浮的茶尖:“刘某不可否认。”

季尘抬头望天思绪良久,然后低声说道:“算了。”

“我之后去处理境泽村和宝鸡寺的事,刘御史您就自己加油吧。”接着他发动天引将段游康拽到手中再高高举起,“不过这段游康被捕的事已经人尽皆知,恐怕与御史您的计划有些出入啊。”

异鸟突然振翅掀翻案头文牒,纷飞纸页间传来刘清玄沉水般的嗓音:“此事合乎道理,况且迷雾中缺失的那根线缕,还要多谢季侠士送他来补全。”

“既然如此...”季尘剑锋突然横在段游康浮肿的咽喉,“此人就不能杀了?”

“它活着暂还有用。”刘清玄淡淡答道。

至此屋内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说起来,邪骸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季尘摩挲着剑柄突然想起已被遗忘了许久的事,“上回走得仓促没来得及问,还有那魇浆...听起来也不似凡物?”

他总感觉关于这东西的信息将来会有大用。

绸扇悬在檀木案沿骤然凝滞,刘清玄的目光仿佛穿透雕花窗棂投向血色残阳,灵异鸟感应到主人心绪波动,尾翎在暮色中炸开成簇幽蓝星火。

“邪骸...监天司三十七卷秘档翻遍,至今无人能解其本源。”

话音未落绸扇突然翻卷,异鸟振翅掀起的气流裹挟着磷火冲天而起。

跃动的青焰中渐次浮现出扭曲黑影,时而膨胀如巨熊,时而坍缩猛虎,而溃散前总会蒸腾起沥青般的浓雾。

“如你所见,无定形骸,无常行迹,与其说是生灵,倒更像天地恶念的具象。”

季尘瞳孔中倒映着磷火重组的诡谲图景,方才还嘶吼着的巨兽轮廓,此刻已碎裂成万千浪潮,最后化作一道极其模糊的人型残影。

他猛然按住案几前倾身体:“那人型与兽型可有分别?”

“人型邪骸会追索特定因果。”刘清玄指尖拂过虚影心口,那里正汩汩涌出黑沙,“它们存着生前的执念,甚至...保留着陨落时的修为。”

“而兽型则形态各异,除了那些常见的兽种,还有些就像是由数种动物缝合而成的怪物。”

“生前?”

季尘忽然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邪骇难道还能是人变的?

绸扇倏地展开遮住半张面孔,刘清玄的声音从缎面后幽幽传来:“筑基武圣若含恨而终,其怨气便可能...”

异鸟突然俯冲啄散武者虚影,纷飞的火星拼凑出荒漠孤坟。

“经由某种诡谲转化,成为最棘手的人型邪骸。”

磷火骤然收束成镜面,映出三百年前血色黄昏。尸山血海间,一尊玄铁塔般的身影拄断戟而立,战盔缝隙渗出的黑气正侵蚀着满地残肢。

刘清玄绸扇轻叩檀木案沿发出金石之音:“邪骸之名正源于此,三百年前灵寂镜武圣遭暗害于此处秘境,待秘境重开时...”

器灵异鸟突然俯冲啄碎虚影,溃散的磷火里浮现出被黑雾缠绕的武者,他正将利爪刺入惊恐逃窜的百姓胸膛。

“其怨念化作邪骸屠尽方圆百里,直至八军的一支主力疾行至此,结千人大阵化兵煞为云气压制其能,再拼命鏖战才得以将其镇压于此。”

“那正常的邪骸是怎么出现的?”

“魇浆就是邪骇的温床”异鸟金蓝色尾翎猛然炸开,尖啸声刺得季尘耳膜生疼。“就像是可吸收所有色彩的深渊,每一滴都是足以令常人疯狂的剧毒。”

磷火幻化的沙海图景里,浊黑浆液正如活物般翻涌上爬,数头狮首蝎尾的巨怪幻影破土而出,远方要塞的烽火台已亮起猩红狼烟。

刘清玄指尖划过即将被兽潮淹没的城楼微雕,垂眸并低声道:“关外邪骸十之八九皆是兽型,唯独...”

景象再变,磷火中浮现出半透明的人形轮廓,那邪骸抬手间竟引动天地变色,万千雷霆劈在结阵冲锋的士兵身上。

每一道雷劈下,萦绕于军阵之上的冲天煞气便削弱一分,紫雷与红煞对撞不止,万千披甲兵士顶着雷网步步前压。

季尘下意识按住剑柄,看着虚影中士兵化作焦炭仍维持着冲锋阵型,喉头微微发紧:“这便是人型邪骸?怎么感觉和刚才的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关外的人型邪骸不知为何皆有翻天覆地之能,一旦出现边关就要家家戴孝,故而三边的防御绝不可轻视。”

刘清玄点点头,磷火中的画面最后变为了一处死寂的战场。

“所以大旸倾举国之力供养八军,又在三边推行兵煞功法提供土壤。”刘清玄突然振袖扫灭幻象,未熄的磷火在他掌心凝成三柄交错长戈,“此术虽难出绝世强者,但万人结阵可压武圣,十万大军足抵真丹。”

残光映出他眼底跳跃的冷焰,最后的“沙场真武”四字竟隐隐泛起兵戈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