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的宫灯在薄雾中摇晃,冯绮梦扶着朱漆廊柱往崇政殿走。
官靴里的运河图纸硌着脚踝未愈的伤口,每走一步都在提醒她昨夜冰玉枕上辗转的剧痛。
金丝楠木案倾倒的声响与东珠滚落声,此刻又随着丹墀下百官的窃窃私语漫上来。
“冯大人当心脚下。“赵公公托着拂尘迎上来,眼角皱纹里藏着三分真七分假的笑。
他目光扫过她腰间金鱼符时停顿片刻,像是要看穿昨夜冷宫女尸攥着的半张军械图。
大殿铜炉腾起的龙涎香里,张丞相正抚着三缕长须与六部尚书低语。
紫檀案上摊开的《盐铁论》被风掀到桓宽与桑弘羊论战那页,冯绮梦瞥见页脚浸着半圈茶渍,像是有人故意将书翻到此处。
“开挖贺兰山运河实乃劳民伤财!“张丞相在皇帝驾临的唱喏声中突然提高声调,苍老手指戳向舆图上山脉走势,“当年炀帝开运河耗尽国库,前车之鉴犹在眼前!“
冯绮梦感觉腰间金鱼符突然发烫。
她按住昨日被毒针刺伤的肋下,掌心洇开的药香混着龙涎香直冲咽喉。
十二扇雕花窗棂将晨光割裂成囚笼般的栅栏,二十三位绯袍大臣如潮水围拢,玉笏板上参奏的字句化作实质的刀锋。
“张相可知都江堰岁灌良田几何?“她突然掀开舆图,指尖划过贺兰山北麓干裂的黄土,“郑国渠通水那年,关中增产粟米两百三十万石。“染血的袖口扫过青玉镇纸,几点暗红落在运河图纸标注的十二个闸口位置。
户部尚书举着算筹要驳,忽见冯绮梦从袖中抖落三卷竹简。
最旧那卷麻绳已然霉烂,正是两个月前她在太史令密室找到的《秦渠考》。
当她说出“贺兰山北麓暗河距地表仅三丈“时,皇帝搭在龙椅上的手指动了动。
“女子干政本就有违祖制!“张丞相的玉带撞在鎏金香炉上铿然作响,浑浊眼底泛起得色,“先帝在世时......“
“先帝永平七年改女子不得袭爵旧例,特许平阳郡主承袭武阳侯爵位。“冯绮梦忽然逼近两步,发间金步摇划过对方惊愕的面门,“张相当年呈上的贺表,墨宝还收在兰台阁吧?“
朝堂骤然死寂。
赵公公添茶的水声格外清晰,青瓷盏沿腾起的热雾里,冯绮梦看见皇帝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靴中图纸已被冷汗浸透,贺兰山脉的朱砂标记晕染成血色溪流,蜿蜒漫过张丞相僵硬的皂靴。
当工部老侍郎颤巍巍说出“可试行“时,檐角铜铃忽被疾风撞响。
冯绮梦转身时晃了晃,袖口东珠刮过御案边沿的瞬间,瞥见皇帝朱批的“准“字最后一捺犹带湿润的墨香。
退朝钟声里,赵公公弯腰替她拾起坠落的芍药香囊。
老人枯槁的手指在触到香囊暗纹时蓦地收紧,又若无其事笑道:“冯大人这香囊绣工,倒让老奴想起二十年前贤妃娘娘的手艺。“
冯绮梦跨出崇政殿时,春日朝阳正刺破云层。
她将染血的运河图纸交给候在汉白玉阶下的心腹,忽觉有道视线烙在后背。
回望九重宫阙的瞬间,飞檐上掠过的玄色衣角没入琉璃瓦的反光里,像极了某人惯穿的箭袖常服。
(正文续)
蝉鸣撞碎在琉璃瓦上的时候,贺景轩正站在摘星阁的飞檐下。
十二道金丝楠木斗拱将他的玄色箭袖割裂成碎片,倒像是那日从冷宫梁柱后窥见的场景——李侧妃的丹蔻指尖拂过冯绮梦染血的袖口,而自己竟信了那声带着哭腔的“殿下误会“。
“殿下仔细暑气。“随侍要递冰帕的手被他挥开,玉扳指磕在汉白玉栏杆上发出脆响。
远处崇政殿的鎏金顶正蒸腾着热浪,恍惚又见那人立在丹墀之上,染血的广袖扫过十二闸口图纸,脊梁挺得比殿前蟠龙柱还要直。
他摸出袖中褪色的五色缕,端午那日冯绮梦系在他剑柄上的如意结已然松散。
犹记梅子黄时雨,她撑着二十四骨竹伞立在太液池畔,伞面上滚落的雨珠将那句“殿下可信我“冲得七零八落。
而今她站在朝堂上驳倒三朝老臣的模样,倒比御花园新开的火红石榴还要灼人眼。
“听说冯大人今日在崇政殿吐了血。“李侧妃的贴身宫女“恰好“路过石阶,鹅黄裙裾扫过青苔时带起陈年旧事的霉味,“到底是女儿家,逞强...“
贺景轩捏碎掌心的冰片,薄荷的凉意混着刺痛漫上喉头。
那夜冷宫梁柱投下的影子突然在眼前摇晃,李侧妃鬓边金凤步摇坠着的东珠,怎么偏与冯绮梦今晨刮过御案的东珠一般大小?
蝉声忽然暗哑。
芙蓉帐里冰裂纹瓷瓶迸裂时,李侧妃正往菱花镜里插第七支金簪。
碎瓷溅到茜素红襦裙上,倒像极了冯绮梦朝服上晕开的血渍。
“当真准了?“她捏着银剪的手一抖,刚剪下的木槿花跌进鎏金熏炉,“去把前日尚宫局送错的蜀锦找出来,就说...冯大人嫌弃花色老气。“
铜镜映出身后宫女发颤的肩膀。
李侧妃忽然轻笑,将剪子贴着那宫女脖颈插进妆奁,玛瑙梳齿间顿时缠满青丝:“怕什么?
冯大人连张丞相都敢顶撞,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深宫妇人。“
暮色漫过九曲回廊时,谣言已如野火遇东风。
浣衣局的婆子们搓着织金缎,说冯大人嫌皇后赐的云锦不如江南贡品柔软;尚食局的宫女蒸着雕花蜜煎,传冯大人摔了贵妃赏的缠枝莲纹碗;连倒夜香的粗使太监都在嘀咕,道是崇政殿前的汉白玉阶,冯大人非要踩着五爪金龙纹样走。
“听说连贤妃娘娘的绣品都入不得冯大人眼呢。“两个洒扫宫女躲在芭蕉叶下嚼舌根,浑不觉紫藤花架后闪过月白色衣角。
冯绮梦驻足时,腕间翡翠镯撞在太湖石上,惊飞了歇在《盐铁论》书卷上的碧眼蝴蝶。
她弯腰拾起沾了露水的书册,指腹抚过页脚那圈茶渍。
晨间张丞相案头的茶盏分明是雨前龙井,这洇开的红褐色痕印倒像是...冯绮梦忽然将书页凑近鼻尖,凤仙花染就的丹蔻划过桑弘羊的谏言,在“平准均输“四字上留下月牙状的皱痕。
更漏声催亮宫灯时,冯绮梦正对着铜镜拆开发间金步摇。
缠枝牡丹纹样的簪身突然迸开细缝,露出中空管壁里半截泛黄的纸卷。
窗柩外忽有夜莺啼叫,她抬手将纸卷投入博山炉的刹那,瞥见铜镜边缘掠过玄色衣角。
青烟腾起的瞬间,冯绮梦忽然想起退朝时赵公公的话。
二十年前贤妃娘娘的绣工,香囊暗纹里藏着的西域连心结,还有今晨皇帝揉眉心的动作——与那日批阅幽州军报时的神态何其相似。
她将染血的朝服叠进檀木箱底,珊瑚红的烛泪正巧滴在箱角螭纹锁上。
冯绮梦的指尖在锁孔停留片刻,忽然转身从多宝阁取下鎏金错银的妆匣。
最底层孔雀蓝锦缎下,躺着皇后重阳宴赐的九鸾钗,鸾鸟口中衔着的东珠,正与李侧妃鬓边金凤步摇坠着的那颗一般大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