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窑砖好誉满村 情丝难断岁月沉
- 窑岗岭秘事:窑与画之谜
- 文若禾
- 7120字
- 2025-06-08 09:34:06
1981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窑岗岭大片的油菜花开得烂漫,鲜艳的黄色花瓣随风飘落在湿润的泥土上。三岁多的王瑾妍扎着冲天小辫,蹲在田埂边,小手捏着一根狗尾巴草,一边逗弄着一只刚破茧的菜粉蝶,一边听姑姑讲她小时候的趣事。
瑾妍出生那年,姑姑王素英在念小学六年级。瑾妍妈出了月子要出工挣工分,孩子没人带,奶奶便让刚念完小学的姑姑辍学回家帮工了。
“Jiā(母亲),我可以背着瑾妍去读书的。”姑姑跟奶奶央求着,姑姑人聪明,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排在前面,但对那个年代的女孩子来说,读书是一种奢望,况且姑姑已经念完了小学。家里七八口人等着吃饭,奶奶也得出工,实在没办法呀。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认识点字就行了。”奶奶狠心地说,眼里却噙着泪水。
虽然姑姑现在讲起这段往事时云淡风轻,但懂事后的瑾妍总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姑姑的人生,心里多少有些愧疚。
还有那段刚学会煮饭的一次经历,姑姑也给瑾妍讲过好几次。
“那时候我才六岁,刚学会煮饭。”姑姑一边勾着头花一边笑着说,“有天晌午,我淘好米往锅里倒,谁知锅没架稳,'哗啦'一声连米带锅翻进了灶灰里。”
小瑾妍咯咯直笑:“然后呢?”
“我吓得呀,赶紧把米捧回锅里,可白花花的米早沾满了灰。”姑姑眼里闪着顽皮的光,“我怕你爷爷回来骂,就钻进牛草堆里躲着,结果……”
“结果睡着啦!”瑾妍抢着说,这个结局她听了几数遍了。
“可不,等大家收工回来找不到我,你爷爷举着竹条满村子喊‘素英死哪去了’。”姑姑模仿着爷爷暴跳如雷的样子,“我睡醒自己钻出来,还是没逃过一顿打。”
那时候,比我姑姑大些的人都挨过饿,把米粒看得像金子,掉进灰里也要一粒粒捡回来。姑姑躲进草堆,躲不过的是一锅饭的份量——全家人半天的力气,都在这白米里攒着呢。
灶膛的火熄了又生,日子再难,也没人舍得糟蹋一口粮食。人们吃饭时总习惯把碗底刮得干干净净,连一粒饭黏在碗边都要用指头抹起来。看见孩子掉饭粒,会不自觉地弯腰去捡,仿佛那不是一粒米,而是从前饿得发慌时,梦里都不敢多想的奢望。
说完这些趣事,姑姑又给瑾妍背起了古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
“素英!”瑾妍正跟姑姑背着诗,不远处,来放牛的念冬表姑朝她们这边走了过来。
素英和念冬一起走到河边扯了一些柳条过来,坐在草地上一边编柳帽一边聊着心事。
“念冬,你编的帽子歪了。”素英笑着伸手去调整,指尖不经意碰到念冬的耳垂,念冬刚打了耳洞,“哎呦”叫了一声。
“有相好的啦?知道爱美了。”素英打趣地说,念冬的脸唰地红了。
瑾妍眨巴着眼睛看着她们,虽然年纪小,却隐约感觉到姑姑和念冬表姑之间有种说不出的亲昵。她记得奶奶说过,念冬表姑是蒋家的养女,而蒋家和秦家因为祖上的恩怨,一直有着说不清的隔阂。可念冬表姑和秦启诚舅表伯却总是偷偷在江边的竹林里碰面,有时还会塞给对方一小包酥糖或一些煮熟晒干的花生。
“瑾妍,过来!”王素英朝她招手,将编好的柳条帽戴在她头上,“好看不?”
王瑾妍笑嘻嘻地点头,又转头看向念冬:“表姑,你也给我编一个嘛!”
念冬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正要答应,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启诚气喘吁吁地跑来,脸色有些发白:“念冬,我爹……我爹让我去相亲。”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念冬的手指僵在半空,柳条从掌心滑落。王素英连忙拉住瑾妍的手,低声道:“走,Niāng(姑姑)带你去摘野莓。”
瑾妍被姑姑拽着走远,却忍不住好奇地回头。她看见念冬表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而秦启诚站在原地,拳头攥得很紧。
1989年的夏天格外炎热,村里的砖窑日夜不停地冒着青烟。包产到户后,村民们不再挣工分,而是各家各户烧砖、养鱼、种马蹄,日子渐渐红火起来。秦家的窑砖烧得最好,砖体坚实,颜色红艳,村里盖新房的人家都争着请秦启良和秦启诚兄弟俩帮忙烧砖。秦家是窑岗岭勤劳致富的典范,成为村里第一个万元户,盖起了一栋二层小楼。
1990年春,瑾妍爸花6000元买了生产队的废旧仓库当宅基地,半年多下来,跟瑾妍妈俩人打砖、烧砖,也盖起了自家二层楼。收完第二季稻子,晒干装好入仓,所有要赶着时间做的农活忙完后,瑾妍爸妈带着俩孩子从老祖屋搬到了新家。新房每一层都有四个房间,底层中间是厅堂,正中央供着祖宗的牌位。客人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挂在大厅里肃穆的“天地君亲师位”香火牌匾,把最显眼的位置留给列祖列宗,是广西人对先人的尊重。厨房和杂物间则单独建在旁边,整栋房子宽敞明亮,比原来一大家子挤的老屋让人觉得舒坦多了。
那时候农村的屋顶大都还是盖的灰瓦片,盖瓦前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上梁环节。上梁是很有讲究的,时间一般选择在上午,大多选择农历的初六、初八、十六、十八,二十六、二十八为吉日。整个上梁仪式包括多个步骤:祭梁、上梁、接包、抛梁和待匠。祭梁时会在大梁贴红纸,摆上祭品;上梁时将大梁抬上屋顶;接包时放鞭炮并挂上写着“上梁大吉”的红绸布;抛梁时将馒头、糖果、花生等抛向四周;待匠则是宴请工匠和亲友,庆祝仪式圆满完成。
瑾妍印象最深的就是抛梁了,大家哄抢馒头糖果的场景充满了欢声笑语和热闹的气氛。大人们纷纷伸出手去接住那些从天而降的馒头,脸上洋溢着喜悦。孩子们也是兴奋不已,他们跳跃着、笑着,争夺着每一颗落下的糖,这些不仅仅是糖,更是孩子童年最甜的记忆。
入住新房的那天晚上,瑾妍和弟弟瑾军跟着爷爷攀上木梯,爬到房顶。祖孙三人坐在瓦片上,整个窑岗岭的夜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夜空下,爷爷的旱烟袋明明灭灭,像一颗不肯睡去的星子。
“瞧见北斗勺柄转的方向没?”爷爷的烟杆在银河里划了道弧线,“当年我Yiā(爹)教我认星斗时,说那勺把子指东就是春,数数,是不是有七颗星?”十二岁的瑾妍第一次发现,那七颗星星原来连起来像一把勺子。她伸出食指,在夜空里慢慢描摹,觉得那勺柄像是要舀起整个银河。
“Gàng(爷爷),”弟弟轻声问,“你说,等我长大了,这些星星还会在原来的位置吗?”
爷爷的烟袋又亮了起来,红光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星星啊,比水稻抽穗还守时,哪个时候该在哪个地方都定好了的。”瑾妍数着北斗的星子,忽然希望自己也能像它们一样——永远知道自己该在哪儿,该亮几分光。
“情网情网最难闯,左右为难心迷惘,……是该遗忘,还是躲藏,如何逃过这张网”从楼下飘上来李玲玉的歌《情网》,是双卡立体声录音机播放的,那是舅舅送的乔迁之礼。听到这首歌,瑾妍忽然懂了念冬表姑跟启诚舅表伯之间的情感,那是她小时候一直不理解的—原来有些人明明十指相扣着,却早被命运写成了两行背道而驰的诗。
爷爷给家里买了一台上海产的黑白电视机,17寸的,比老屋里那台大了不少。想起早些年前,还住在老屋的时候,家里14寸的黑白电视机是让瑾妍感到最好奇的东西。她一边看着播放的动画片,一边琢磨着这小小的盒子里到底装了什么。那时不管是什么电视剧还是动画片,每天都只播一次,而且只有一两集。还记得有一次,她被二表姐秦晓蓉硬拉着,陪她去一个同学家。
“瑾妍,走,我们先去徐秀凤家看,再回来看你们家的,这样我们就能看两遍了。”瑾妍那时小,有点傻楞楞的,不过听表姐说的挺认真,也就开心地跟着去了。回来再打开电视机,里面已经在播其他节目,自然不会再播当天那集《黑猫警长》了。打那以后,到点她就守在电视机前,《花仙子》、《圣斗士星矢》、《非凡的希瑞》……这些陪伴她童年的动画片成了她心底永不褪色的星辰。这些童年看过的动画片,像一串被时光磨亮的钥匙,至今仍能打开她记忆深处那扇彩色的门。
“瑾妍,快下来,《渴望》开始了!”瑾妍妈在楼下扯着嗓子喊,主题曲已经响起“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
瑾妍和弟弟赶忙爬下木梯,“别急,慢点……”爷爷的叮嘱被晚风吹散在夜色里。
小学毕业后,瑾妍考上离家约10公里的一所初中,过起了寄宿的校园生活,只有周末才骑车回家。
这年冬天,她听说启良大舅表伯被推选当上了村支书。大舅表伯人踏实能干,大家都很信任他,在村委会也热心尽职尽责。可二舅表伯秦启诚却日渐沉默,常常一个人蹲在窑口,盯着跳动的火焰发呆。
一个周六的傍晚,瑾妍跟着奶奶去秦家送新蒸的糯米糕,正巧碰见蒋念冬和杨志珩从村口走来。杨志珩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高中毕业后参军,退伍转业到了镇政府的后勤部,虽然外表粗犷,但待人温和有礼。他手里拎着两包红糖,显然是来蒋家提亲的。
启诚舅表伯站在窑边,手里的铁钳“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念冬表姑低着头,脚步匆匆,仿佛没看见他。
瑾妍仰头问奶奶:“念冬表姑是不是不能跟启诚舅表伯好了呀?”
奶奶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小把爷莫乱问,长大就知道了。”
腊月二十六那天,瑾妍家杀年猪、打糍粑。天刚麻麻亮,瑾妍被猪的一阵凄厉尖叫声吓醒。她穿好衣服从二楼房间下来,院子里早已站满了人,亲戚朋友都过来帮忙,人群中却没看见启诚舅表伯。平时他是个热心肠,村子里这种出力的活,总能看到他的人影,怎么这会儿不见他人呢?瑾妍并未细想,洗漱完也赶紧来干些洗盆、添柴的杂活。
很快就到了春节,大年初一,天还青黑着,大庙门口已点起红烛。村里舞狮队的男人们排着队给祖宗上香,纸灰飞起来,落在供桌的猪头和苹果上。大伯王崇文说,“祖宗吃过了,吃好了,保佑我们平平安安,来年风调雨顺。”
窑岗岭自古就有舞狮拜年的传统。今年舞狮队的服装还是瑾妍妈跟村里另外一个驼背的裁缝熬了几个晚上赶出来的。瑾妍妈人勤快也聪明,虽说没上过一天学,知青下乡那会在村里开夜校,她跟着认了些字,就买了些裁缝的书自学了这门手艺。平时白天要干农活,裁缝的活就只有晚上加班干了。
今年这狮子比往年威风,金鬃赤目,额顶八卦纹,身披彩鳞甲,黄绸为皮,红缎作尾。两个后生弓腰钻进去,便成了活物。鼓点一响,那狮子突然就活了,眨眼抖毛,惊得门槛边看热闹的豆子鬼(桂林方言:小孩子)往后缩。
舞狮队身着鲜艳的红色队服,立领与裤脚处镶嵌着明黄滚边,一排盘扣如金珠般沿着对襟整齐排列—那耀眼的黄与热烈的红在翻腾跳跃间交相辉映,宛如一条花蛇,从村头游到村尾。狮子每到一户就先叩门,主人家早备好了红包,红纸包着的压岁钱和香烟用竹竿高高挂起,狮子三跪九拜似的狂舞一通,最后开心地将红包叼了去。
路过王家新起的楼房,狮子舞得格外卖力。瑾妍爸笑得脸上褶子开花,红包比别家也厚了三分。锣鼓震天,叼着红包的狮子叩谢后,继续摇头晃脑地往别家去了。
热闹的人群中,瑾妍看见了与狮子队伍相向走来的启诚舅表伯。他像一截被潮水推上岸的朽木,孤零零地戳在欢腾的漩涡中央,红绸金鼓从他皱纹间流过,却溅不起一丝波澜。
念冬表姑和杨志珩的婚事定在了来年的正月初六。家里婚礼前一天夜里,瑾妍被一阵轻微的啜泣声惊醒。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透过门缝看见表姑独自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里捏着一片干枯的桂花。
月光下,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突然,墙角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是启诚舅表伯。他手里捧着一个粗陶小罐,轻轻放在表姑的脚边。
“这是我烧的……”他的声音沙哑,“本想等你嫁给我时,给你装胭脂用的。”
表姑没有抬头,只是颤抖着打开罐子。瑾妍远远地也看不到里面装的什么,只听见念冬表姑惊喜又伤心的声音。
“月白釉……”她终于哭出声,“你烧成了?”
启诚舅表伯摇摇头:“只有这一点……还是不够好。”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夜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
第二天,念冬表姑穿着大红嫁衣上了杨家的花轿。启诚舅表伯没有去喝喜酒,而是把自己关在窑里烧了一整天的砖,仿佛仿佛要将满腔无处安放的情愫都熔进这窑火之中。
窑膛里的火舌舔舐着砖坯,映得他双眼通红。他机械地添柴、观火,汗水混着煤灰在脸上淌出几道沟壑。每一块砖从窑口取出时,都带着灼人的温度,像极了他说不出口的炽热情意。
远处隐约传来喜庆的唢呐声,他抓起一块刚出窑的红砖,指尖被烫得发颤也不松开。砖面上渐渐浮现出他掌纹的焦痕,如同那段被世俗烧灼得面目全非的感情。
直到暮色四合,最后一窑砖冷却成,他才发现掌心早已磨出血泡。月光漫进窑口,照在那些精心烧制的砖块上——它们终究会成为别人家的墙,就像念冬表姑终究成了别人的新娘。
“轰隆隆……”王瑾妍飘得很远的思绪被震耳欲聋的雷声带了回来。6、7月是桂林盛夏雨季,多暴雨,还伴着雷电。每年这个季节,漓江上游水库泄洪,下游就容易发大水(桂林话,涨水的意思)。这几天虽每天也在店里忙着,但王瑾妍总是时不时地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她自己的很多记忆已经很模糊,更多地是奶奶经常给她念叨过的那些“跑日本”、“挣工分”的往事。下午店里也没什么人来,她早早就收工回了家。到家她又翻出了那幅山水画,盯着画上的古窑忽然就想起了去世没几年的爷爷。
王炳林在村里算是有点文化的,解放前读过几年私塾,后来又上了国立汉民中学,能写会算。1961年生产大队驻窑岗岭,曾有一段时间被称为窑岗岭大队。王炳林因为有点文化,被推选为大队队长。1984年行政制度改革,更名为窑岗岭村,王炳林就一直担任村支书,直到1991年改选换了秦启良接班。
那年冬天,镇文化站的小张来村里收集桂州窑资料时,特意拜访了王炳林支书。两人在堂屋里喝着油茶,小张翻看着王炳林记的村志手稿,突然指着其中一页问:“王支书,这里写的'秦家古法,十不存一'是什么意思?”
王炳林放下茶碗,叹了口气:“桂州窑的烧制技艺啊,到我老丈人爷爷那辈就断得差不多了。秦家祖上那些釉料配方、火候把控的诀窍,现在都没人知道了。”
他起身从里屋拿出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几块泛黄的纸片,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些配方和工序。“这是'破四旧'那年,从我大舅子烧掉的书里抢出来的几页......”
小张如获至宝,连忙拍照记录。临走时,王炳林拉着他的手说:“这些老手艺,不能就这么没了啊。”
2018年清明刚过,八十五岁的王炳林躺在家中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肺癌晚期的疼痛让他整夜睡不着,却坚持要让孙子把枕头垫高,好看着窗外的桂花树。
“Muāng(爹),喝点水吧。”王崇文扶着老人的背,把吸管凑到他嘴边。王炳林摇摇头,突然抓住儿子的手:“桂州窑......瓦窑小镇……那边建好了吗?”
“建好了,建好了,”王崇文连忙点头,“晓枫和筱晴还经常去那边找吕老师学习呢。”
老人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呼吸急促起来:“好......好......”他颤抖着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这个......给小妍子......”
王崇文打开一看,是那几页残破的《青瓷烧制古法》笔记,边缘已经焦黄卷曲。他这才明白,原来父亲这些年一直贴身收藏着这些碎片。
三天后,王炳林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出殡那天,从南宁赶回来的长孙王瑾军手捧着爷爷的遗像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抬棺的六个叔伯,而其他家里的男女老少都跟在后面,身穿素衣,腰缠白带,手持孝杖哀哭而行。跟行的人送棺到村口就不走了,前面的队伍继续行至墓穴,待吉时一到,黄土一铲一铲落下,终是尘归尘,土归土。
落葬立碑后,秦晓枫特意将一只新烧的青瓷小碗,轻轻放在墓碑前。碗底刻着“薪火相传”四个小字,在晨光中泛着淡淡的青色。
“姑爷爷,您放心。”晓枫跪在碑前轻声说,“桂州窑的火,不会断的。”
“When your dreams come alive you are unstoppable....”瑾妍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才从回忆中抽离,窗外暮色已深,一个陌生的号码她没接。
此刻,王瑾妍心中还有好多往事在翻涌着,她越来越放不下那幅画。以前她只顾着自己的书画生意,根本无暇关心什么桂州窑,就算多少听大人们说过一些,也没太在意。但是现在她知道,她必须走进那片窑火映照的过往,因为那些斑驳的瓷片里,藏着比书画更沉重的家脉与传承。奶奶给的那幅山水画里,藏着的不仅是桂州窑的前世,还有秦家、蒋家、杨家、王家几代人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缘。而更多的故事,或许还埋藏在奶奶的记忆里,只待她轻轻掀开往事的帘,那些尘封的岁月便会顺着话语流淌而出。想到这些,她急切地给父亲王崇文拨去了电话,“Màn(爸),你多煮点饭,我一会回家啊。”
夜深了,照顾奶奶的姑姑已经靠在躺椅上打起了盹。王瑾妍轻轻拨亮台灯,从包里取出那幅山水画,在奶奶床前缓缓展开。
“Nā(奶),”她凑近老人耳边轻声问,“这幅画上的窑,是不是就是晓枫说的桂州窑?”
奶奶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枯瘦的手指突然攥紧了被角。王瑾妍注意到老人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画上的墨迹刺痛了眼睛。
“那年'破四旧'……”奶奶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我把画装进罐子里,埋到你外太公的坟边……”
台灯的光晕里,王瑾妍看见奶奶凹陷的面颊上划过一道泪痕。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瓦片,仿佛无数细小的脚步在屋顶徘徊。
“后来蒋家老头撞见我在坟头埋画,吓得病了好些天。”奶奶突然抓住王瑾妍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村里都说他撞了邪,造反派要来搜封建余孽……”
王瑾妍这才注意到画卷边缘的焦痕,像是曾被火舌舔舐过。奶奶用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些伤痕,突然压低声音:“我跟你大舅公说画烧了,是怕……怕再惹祸事啊。”
床头的药碗被碰翻,褐色的药汁在水泥地上洇开,像极了画上那抹褪色的远山。姑姑被惊醒,慌忙过来收拾,却被奶奶摆手支开。
“你外太公交给我时……”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王瑾妍连忙扶她坐起,“只说这画要收好,没提什么窑……”她喘着气指向画角那方模糊的钤印,“倒是这个'谦'字,你爷爷查过,说是蒋家祖上的名号……”
雨声中,王瑾妍仿佛看见1966年的冬夜:年轻的奶奶抱着油纸包裹的画,慌慌张张地踩过结霜的田埂;远处火把晃动,批斗会的口号声隐约可闻;而樟木箱底的秘密,就这样在岁月里沉睡了半个多世纪。
“这些年……”奶奶的呼吸渐渐平缓,“我老梦见你外太公站在窑口,说'桂莲啊,画在人在'……”她突然扯住王瑾妍的衣角,“小妍子,你答应奶奶,这画要好好存着。”
“我晓得。”王瑾妍将画仔细卷好,发现包裹的塑料薄膜上还沾着几粒干枯的稻谷——那是当年藏在谷仓的证明。她把画贴身收好,听见奶奶终于发出安心的叹息。
窗外,夜雨洗过的星空格外清澈。北斗七星的勺柄正指向东方,就像画中古窑的烟囱指向黎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