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御门弟子连忙起身，心想着大难临头、这次是再也走脱不了了。
可走到他们跟前的不是望岳门的人，而是一个中年男人，身后带着两个家丁。
“嗯……”
尽管用衣装打扮过了，他还是盖不住土财主的暴发户气息。银线滚边的旧绸缎袖口，露出半截蜜蜡润过的樟木丸手串。
人到中年，大腹便便。一看就知道他疏于锻炼。光是走这几步就摇摇晃晃，像装着大半桶水似的。
“就是这几个乞丐。邻居几个都说没见过他们，肯定是外地流落到咱西境来的。”家丁指认道。
土财主向前一步，众人就向后一退。直到他呵呵一笑，伸出两手来摆了摆：
“不要怕，不要怕，我不是坏人。此地界唤作田家庄，我是田老庄主的本家，搢绅出身，乱世罢官不做了。家里也有些资产，看不上把你们这些小不点卖给拍花子的钱。”
林鹤萱抿了抿干裂的嘴，心中暗想：“原来是个乡绅！”
“你们几个娃娃，想不想吃白米饭啊？”
众人不敢回答，可那忽然清明澄澈起来的目光出卖了他们。
“白米饭，要吃多少有多少。”田乡绅托起手来，仿佛在托一个碗，另一只手虚空拿着筷子，做出大口扒饭的姿态来。
“田老先生，无缘无故，怎么好意思吃你家的饭菜？”林鹤萱警惕的说道。
“呵呵……那当然不会是无缘无故。还是有事情想请你们办一下的。”
田地主很胖，笑起来眯缝着个眼睛，怎么看都觉得样貌不似善类，
“你们听说过‘狼顾’没有？”
“狼顾？”众人皆问出口，那便是没人知道。
“没听说过啊，那好，那好。”田财主笑着摩拳擦掌，对家丁挥了挥手，“走走走——哎，你们先把轿子抬回去。我走两步路回庄就好。”
林鹤萱心里有一万个提防。
先是说白米饭任吃，然后又说了个谁都没听过的词出来。
怎么看都像个钓鱼的陷阱，专把他们骗到庄上，等着一网打尽呢。
可真要抓他们，为什么这个姓田的要把自己顶到最前边来说话？
万一没谈妥把他抓了当人质怎么办？他当着乡绅，应该没蠢到这地步吧？
这世道，瘦子很可能扮作富家子弟行骗，但胖子不一样。
胖子必须得家里真有钱才养的出来，就比如庞掌宝这体型，老爹兜里没点钱还真难养。
骆勇为首的其他几名内门寄名弟子，家境都不怎么殷实。因此要么长得精壮，要么黑瘦，没见过有谁家里白饭吃不起、倒能长成个胖子的。
所以这人……大概说的是真话。
再加上同门望向自己的那眼巴巴的眼神……林鹤萱真顶不住这种沉默的压力。
“走、走吧。”她只好答应下来，“去看看！”
一行人随田地主走，不多时便走进一家坞堡当中。
坞壁如蹲踞在山坳里的玄龟。九丈高的夯土城墙被日晒雨淋洇成深褐色。
墙缝里长着几株不屈的杂草，门楼高悬的旗帜已然褪色。
铜钉密布的包铁门扉推起来一点声音没有。林鹤萱好奇地一看门轴，他们竟然还奢侈地给门轴上了油！
“都是以前是防寇时候建的，洋人来，倭人来——海上总没太平过。”田财主一面说，一面领着众人往里进，“谁想到现在也能用上？人还是没比世道变得快啊。”
这乡坞过道狭窄，易守难攻。林鹤萱越往里走，心头越不安宁。
如此窄的路，要若想从里往外跑，怕是凶多吉少……
“你们先在这把手脸洗了，我去让下人上饭菜。”田财主说着就一晃一晃地跑了进去，给林鹤萱整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设防，就让自己和同门在这待着？
她狐疑地回望了一下来时的通路，并无家丁把守。
他们相互看了看，默默地去井边打了两桶水，将多日积累下来的污泥和汗垢全部洗清。
其他都可能是骗人的——可饭桌上摆着的，真的是白米饭！
林鹤萱没敢动手，倒不是放不下矜持的架子。而是她身为小队的队长，理应在这时候克制一点才对。
其他的同门饿急眼了，筷子把碗敲得叮当响，喉头不断地把米饭咽进肚子里。
一大盆白饭，眨眼间就消失在他们的嘴里，只剩下唇边一些饭粒儿证明米饭存在过。
可吃完了一盆，还不见下人继续装饭。林鹤萱知道，这田财主要发话了。
“别这样看着我——饭是可以装，但也得看你们接不接这活……”他坐在椅子上，怀里的肚腩像是抱着颗球，“知道为什么要找你们这帮乞儿、叫花子来么？”
众人皆摇了摇头。
“因为你们这些下九流机灵——不聪明的叫街，这年头早死了！”
田财主说着，挽起了袖子，
“狼顾——没听说过？鹰视狼顾，这总听说过吧？”
原来这人真把自己当乞丐看么？！
林鹤萱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早就放下了架子，可真到被人当下九流看，内心还是有许多的不平。
“狼顾就是说一个人有狼顾之相。人明明面朝着前方，却能转个平直的弯儿来，硬生生朝着后方来看！”
田财主试着演示。可惜他别说脖子了，就连身子都不够灵敏，像是个大胖鹌鹑在扭身体。
“你要我们找到这个有狼顾之相的人？”林鹤萱揣测道，“借着我们这叫花子的身份秘密刺探？”
“对，也不对。”
田财主挠了挠下巴，
“它不一定是个人，也可能是个东西……这东西是个邪祟之一，它是会附体的。宿主死了就换一个。幸好它不能自由切换，所以你们只顾找就是了。”
“找着了，直接回来知会一声。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那东西很强，结果你们的小命和吃小菜一样，一口一个。”
“为什么不找望岳门弟子来办这件事？”骆勇冷冰冰地问道。
“望岳门是我们头上的人，又不是伺候我们的仆役。这叫那叫，明儿他们火起来把这坞堡都砸了！到时候你们哪里有饭吃？”
田财主气呼呼地说道，
“怎么样，这活干是不干？干就盛饭，明天送你们从后山进去！事成了再包你们几天饭；不干现在给你们几个窝头，你们走吧！”
林鹤萱思考了一下，觉得这差事如果乞子都能做，他们这帮修士没理由做不了。
让同门吃饱点，在这坞堡里恢复体力、躲着修整几天，比在外头饿着肚子迷路乱晃要来得更安全。
“好，这活我们接了。”
田财主手指向下人勾一勾，又是满满一盆的米饭。
吃完这盆，又再吃了半盆，众人总算是吃饱足了。便在坞堡下人的带领下到一间大通铺歇着。
“大哥，你真有法子，真能省钱。”
六御门一众睡下之后，一个身材稍微发福的人从庄外探进来，给田财主比着大拇指，
“我就算是想破头，也想不出让乞子去探路啊。”
“嗐，叫花的命又不值钱。给他们一顿饱饭吃就感恩戴德了。”
田财主捋着胡子，呵呵笑道，
“如果让望岳门的修士从分舵下山一趟，少说得几千两银子的好处费。毕竟这可是玩命的勾当。但是这一群小乞丐……死了一个，就全散了，总有一个能活着跑回来报信的。”
“而且就算都死了，几碗白饭而已，我们也不亏什么。”
他的弟弟连连点头：“是呀是呀，等探到了虚实，再请望岳门修士下山镇妖——那时候，就是两个价了。他们平日收着那么多孝敬，真出了事情，怎么也得担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