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奇僧与飞鸟
不但是兆龙,在院子里的人大多受了惊扰,尤其是那些在锯切花生米的厨子,本来操刀就有难度,冷不丁遭这震响惊吓,刀法顿时便乱了,有的花生米蹦出去,有的切得零碎,甚至有一个还切着了手。
兆龙转头一看,好家伙,一个伙计提一面铜锣,正用槌轰轰地敲打。“他在胡敲什么?”
彭大碗笑道:“这是考验人的定力呢!”
“那也用不着敲锣打鼓啊?”
“你想想啊,后厨里那么多人在操家伙,什么声响没有?乱腾腾的,心要是定不下来,菜便烧不好!”
兆龙不禁咂砸舌头,“哎,当个厨子还真不容易!”
后厨里面,刀火并举像个战场。前厅雅间呢,客人却在安享美味,想想,还真有些不公平。不过,客人来吃饭是花了钱的,厨子的辛苦没白费,还博得好评,就算辛苦却也值了。
三声锣响后,王掌柜喊声停,又有伙计上前把切好的花生丁儿端下去。这一回,彼此间的距离拉开了,十人中惟有吕良没受影响,将十粒花生米尽数切好。梁子清和刘一手再次相对而笑,单以刀工而论,这个吕良已经不输于大德居中的任何一位大厨了。
“第三场,花刀剞,上料!”随着王掌柜一声喊,每位厨子面前各放上一大盘白萝卜和青萝卜。
剞刀,有雕刻之意,混合了切和片的刀法,能自如地在原料面上划出深而不透的横竖各种刀纹。这些刀纹起初还不明显,惟有经过烹调后,才会产生惊人的变化,使菜料卷曲成各种形状,如麦穗、菊花、玉兰、荔枝、核桃、鱼鳃、蓑衣、木梳背等形状。
这一回,兆龙可着实开了眼,那些厨子一个个变成了魔术师,手里的小刀飞上舞下,萝卜块不停地转动,碎屑飞溅,顷刻间,便开出了一朵朵“花”,长出了一枚枚“叶”,有的还雕出了麒麟、金鱼、飞鸟,个个都是艺术品。
兆龙挨个看去,叹为观止,“好家伙,这东西要摆在盘子里,哪舍得吃啊?”
转了一圈子,又回到吕良身后,这才发现,东家梁子清和刘一手都凑过来,其他伙计也在旁边指指点点。兆龙垫脚一瞧,好家伙,吕良竟然雕了一个大家伙,原来是八仙过海。
他已全心投入进去,小刀像条白色的鱼,在青萝卜和白萝卜里游荡。他的额头上、鼻梁上都渗出了汗粒儿,闪着光,也不知去擦,甚至就连睫毛也不轻易眨动下。
刀锋一闪,蓝采和的鼻眼就勾出来了。刀刃一旋,张果老的眉毛就笑弯弯了。刀尖一转,汉钟离的大肚子就滚圆起来;继而,何仙姑的荷花开了,吕洞宾的宝剑亮了,韩湘子的笛子吹了……
到后来,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刻,时间早过,王掌柜却忘了喊停止。大家都屏住呼吸,眼不眨地瞧着吕良在动作。以至于院落里变得肃静,外面街道上的声浪却一股股地卷过来。
吕良刀法中的神韵感染了在场的每个人,他们跟他一起,陶醉在“八仙过海”的刻雕中。这一刻,兆龙也被迷醉了。他觉得厨房里的这些斗菜,虽然没有江湖上高手的比武刺激惊险,却要有意思得多。
杨云天自武考开场那天,以九射全中的赛绩拔得头筹后,大名便不胫而走。杨慕侠当年名震京华时,结交了一大批盛名人物和王孙亲贵,杨门的一些老徒弟此时也多成为北京武林界的头面人物,如今他的儿子重新出山,那些人自然要来捧场。因而每天他都有应酬,早出晚归,以至于兆龙只有早上才能见到他。
关于当年杨慕侠突然从英王府辞去教习的职位,退隐于故里广平府一事,传闻不少,但知道真正底细的却没有。就连云天也摸不着边际,按理说,父亲当年在京城打开了局面,便该好好据守着,如此方能进一步光大杨氏太极拳,他为何要突然离开呢?
不止一次,云天装作不经意问起过杨慕侠,但老头子总是闭口不谈,他也不便再提及了。可这次进京,不少父亲的古旧都说起这事,无不替杨家惋惜,他因而心里又起了波澜。
云天至今记得一些旧事。算起来,那已是十多年前了。那时候,母亲带着他和云鹏还住在广平府的乡下,每天督促着兄弟俩练功,父亲则孤身一人在京城闯荡,逢年过节才会回家住上一段。
每次临走时,杨慕侠都会对妻儿说,你们再熬一熬,等我在京城站稳了脚跟,便接全家人过去。他走后,云天娘便经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好好练,莫偷懒,你爹下回要带咱们一起住京城!”
云天和云鹏练功练累了,也总问道:“娘,我爹啥时候回来接我们?”他娘总说快了快了!
他和弟弟每天都盼着爹回来,好带他们去京城。可是有一年,父亲回家过完节,眼看着过了十五,也没有回京城的意思。有一次,云天大着胆子问起来,杨慕侠告诉他有些事要办理,办完再走。
三月三那天,云天云鹏正在前院,忽听杨慕侠说,客人已到城西路口,你们俩去接接吧。云天很是惊奇,心说爹又没长着千里眼,如何能知道城外来没来人?
他和云鹏觉得好奇,赶紧照父亲吩咐,出门往城西走去。迎出能有二里地,果然瞧见一个道士打扮的中年人匆匆赶来。那人面白如玉,剑眉长长地斜插进鬓发里,颌下留着三缕长长的胡须,看上去很像年画中的吕洞宾。
兄弟俩迎上去跟道士打招呼,那道人一惊,叹说杨先生果然神人,竟能未卜先知!他边说着,却又不时地往来路看,神色中含着忧惧。
杨云天才知道,这道人道号银尘真人,从武当而来。杨云鹏眼见道长神情不宁,说话时也不时地扭头看向身后,便问他咋了?
银尘真人说,有个莽和尚路上苦苦追逼,让贫道好生烦恼!
杨云鹏那时二十来岁,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气,当下就拍着胸脯说,“道长别怕,既然到了永年地界,我自有打发他的手段!”便让云天和云鹏带银尘真人先行回家,自己却守在路口,等那僧人来到。
路上,杨云天不免要问银尘真人,那和尚有多厉害?银尘真人说,僧人来自少林,武功深不可测。
进了城后,他问东问西,后来问到银尘真人的来意。道士笑道,他到广平府,是准备向杨家讨还武当的一件宝物。
云天心里就嘀咕,没听说家里有什么宝贝啊?
他们回到杨家时,杨慕侠已在院中等候,道士一揖到地,“杨先生,银尘真人应约来了!”
杨慕侠笑着将他扶起,“我早就安排妥当,只等道长仙驾了!”转头问云天,“云鹏呢?”听银尘真人说了原由。杨慕侠叹道:“他还是道行不够,人家可不是已经来了!”
云天见父亲和道士都看向门口,便也转过身去,这才发现,一个矮瘦的老僧双手合十,慢慢踏进来。他身上看不到什么肉,瘦得皮包骨头,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了。云天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可怕之处,能迫得银尘真人惊慌失措。
但杨慕侠的脸色却变得庄重,朝云天摆摆手,银尘真人赶忙拉他躲去一边。
老僧一步步地往前来,杨慕侠垂着袖子,一步步地迎上去。之后,隔着能有十步之遥,两人一起住脚。云天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喘息困难,脚下也一阵发软,像整个人被按在深水里面。
银尘真人见状,赶忙又拖他后退十来步,并在他胸口揉了下,这才舒服了些。忽见场中,老僧伸出鸡爪似的右手,中指和食指凌空一点,空气中竟然嗤嗤作响。
杨慕侠也伸出两指,轻轻挥了下,身子跟着晃了晃。老僧却是纹丝不动,但也不再凌空比划,只是眼珠子瞪着滚圆。他的脸瘦得像骷髅,眼珠子却亮得耀眼。
“原来大师来自少林!”
云天看到,院中的那棵老柳树叶子簌簌落下,在半空中起舞。有几片落到他的衣服上,捏起来一瞧,竟然都被斜斜地削去一角。
蓦然,那和尚的衣服噗啦一声响,向后连退数步,那僧袍瞬间变得鼓胀,成了个滚圆的大球,愈发衬得老僧矮小。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合十,僧袍慢慢瘪下去,一点点恢复原样。这才高声道:“阿弥陀佛,武当那玩意儿果然为杨家所得!”
杨慕侠却并不马上应答,微微一笑,说:“敢问大师法号?”
“贫僧久康!”
杨慕侠略一沉吟,又道:“原来是南少林的瘦罗汉,杨某可是久仰大师的名号了!”
久康念了声佛,眼神湛亮,慢慢走近说:“杨无敌的大名,贫僧更是……”猝然出手,拳头才击出,杨慕侠的手掌早闪电般拍中他的腕部。
久康如遭电击,跌出数丈远,前腿撑,后腿蹬,扎成弓步,方才站稳了。还是架着胳膊,举着拳头,像是抽了筋,老半天才慢慢收回去。合掌垂首,“老僧鲁莽,还望见谅。”
杨慕侠微微一笑,“大师客气!”
这番动作太快,杨云天只觉眼前一花,便结束了,竟是没看清他们怎么来往的。银尘真人自然瞧得明白,不禁暗叹杨氏太极拳的神妙。
便听久康道:“刚才贫僧突袭,还是被破了去。施主是如何做到的?”
“不过是自然反应罢了。”
“仓促间,怎会反应得这么快?”
“彼不动,己不动;彼微动,己先动!”
久康叹息:“老衲云游十数省,从未碰上敌手,杨先生你是第一人。”
“大师何必如此自谦!”
那久康此时已被太极拳的轻灵玄妙折服了,哪里肯白走这一趟,再三请杨慕侠点拨些,也好可怜他一路上千山万水地跟来。杨无奈,只得展露出一手惊世骇俗的绝活,这便是伸掌接鸟,鸟在其掌中振翅而不能飞起。
有关这段传闻,后人多移到八卦掌宗师董海川和杨慕侠两人身上。说是杨与董一起在德胜门散步,忽有鸟从头顶飞过,董公一跃,随手逮鸟,交与杨慕侠。杨伸掌接着,鸟在掌中团团转,几次想拍打翅膀飞起来,竟然不能得逞。
后人揣测,因鸟儿在飞举前,两足必先用力一蹬,方可借力飞出,杨公能听其劲而随之松化,使鸟无力可借,故而无法飞走。
但杨云天当日见到的情形,却不是这样。老僧再三坚请,杨慕侠还没小试牛刀,杨云鹏便转回家了。他在城外路口相候多时,没等到什么和尚,只等悻悻回返,没想到,那老僧抢先一步上门了。
杨云鹏火气很大,见久康纠缠父亲,冷笑道:“大师果真要见识太极拳的精妙,在下愿意奉陪!”
“云鹏不得无礼!”杨慕侠喝了声,朝久康抱抱拳,“犬子莽撞,还请大师见谅!”
“贫僧倒是很乐意领教!”久康眼里精光闪烁,也没看清他怎么拿步子,身子就滑出数丈,一下子站到井边。
众人急切间还没明白他到井边有什么用意,久康道:“贫僧瘦弱,只怕禁不得杨家公子的三拳两脚,倒不妨往井里打打空拳!”
他说着,便撩起衣袖,露出干柴棍儿般的手臂,攥拳头往井里击了一下。杨云天平时没少打水,知道水面离着井台有四五尺高,也不知道这“空拳”如何个打法?
谁知,老僧一拳打下去后,井里竟然发出轰的一声响。
杨云鹏咦了声,也没料到这久康的功力如此深厚,脚尖一点,弹到井台前。水井里的嗡嗡声平息,云鹏深知厉害,一反刚才的霸道,施礼道:“大师好手段。”
便听杨慕侠笑道:“我儿今天也算遇上对手了!”
久康合十道:“施主客气了,还请出手指教!”
杨云鹏道:“指教不敢,却也可以陪着大师玩玩!”
“好,便请施主也打一拳,让老衲开开眼!”
“你一拳,我一下,听着就有些乏味!”
久康抬眼瞧瞧杨云鹏,“那以你的意思,又能如何?”
“太极拳以柔化功夫取胜,我使一式‘云手’,大师不妨再往井里打几拳试试!”杨云鹏说完,便半蹲拉开架子,对准井口施展出“云手”来,两手一上一下,绵绵不断地画起了圈子。
久康顿觉双腿发飘,黑压压的井口像是有股子吸力,紧紧地往下拉扯他。当下不敢大意,深吸一口气,扎稳马步,嘴里发出嗨的一声响,又朝井里击了一拳。
云天侧耳细听,这一空拳打下去后,竟然没有声息,不禁大为好奇。
久康自然也是一惊,定神细看,只见井里的水居然沿着井壁慢慢旋上来。杨云鹏施展的“云手”不断划圈,内气激荡水面,形成漩涡,久康那一拳打上去,竟被弹开化消了。
“好功夫!”久康呼呼连击数拳。杨云鹏不敢怠慢,“云手”施展得越来越快。呼地一下,白花花的水柱子从井口喷出。
云天看到精彩处,不禁大声喊出好来。
只见两人唰地各自退后丈远,避开水花,此战便算打了个平手。但杨云鹏好胜心已经被挑了起来,如何肯撤手,正好屋檐下有一只燕子被惊飞出来,他一闪掠过,轻轻将它操在手掌心。
那燕子叽叽喳喳地尖叫着,翅膀不停地扇晃,却总是飞不起来。就好像他手心有一股子吸力,紧紧地拽住了它。
“大师,你刚才出了一招,我接过了。现在咱们玩点新的!”
久康垂头合十,“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我知道出家人不杀生,便请大师施展手段,将这燕儿夺了去!”
久康深知以自己的功夫,最多跟杨云鹏战成平手,从他手里夺燕子并无把握,闹不好还会弄死此鸟,当下道:“施主,用不着再比,老衲输了!”
便听杨慕侠哼了声,云天转头瞧时,见父亲脸色显出不快,胡子也一抖抖的,喝道:“糊涂!”
杨云鹏方才一惊,知道自己此举唐突了,蓦然觉得手掌一麻,那鸟儿嗖地飞走,却并没有冲出院子,而是径直飞到杨慕侠身前。
云天惊奇地看到,那燕子在父亲胸前拍打着翅膀,像被撞进一个无形的笼子里,总也飞不走。他的五指轻轻晃动,并不碰到鸟儿的毛,它却随之而动。
这一手凌空捕物的功夫,当真是惊世骇俗,若不是亲眼所见,定以为是荒诞神话。
杨慕侠手掌慢慢举起,那燕子也一点点地飞高,随着老头子一声去吧,五指收回,那鸟儿嗖地射出去,一会儿便成了小黑点。
老僧目送燕子飞走,直到看不见了,才叹道:“老先生真乃神人也!”转头打量着杨云鹏,“可不知为何没将武当玩意儿传给令郎?”
杨慕侠淡淡笑道:“这也要看他的造化!”
久康又瞄了银尘真人一眼,垂首合十,转身飘然而去。他的身法奇快,眨眼间就从门口消失。杨云天心里却在想,那个武当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呢?不但他,云鹏更是记挂着,老头子今天展露的奇妙功夫,绝非是从陈家沟得来的“绵掌”,只怕真是唯有道家才有的神秘功法。
当天,银尘真人留下来,他和杨慕侠闭门三天三夜,也不知谈些什么,第四天头上,吃罢了早饭,便告辞而去,杨慕侠带着云天和云鹏一直送出城外三里。
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杨云鹏才忍不住问起杨慕侠,道士和和尚嘴里的那武当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老头子却并不解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时候到了,自然会说与你们听!”
如今,十多年一晃过去了,杨云天和杨云鹏早就成家立业,各有了孩子。再思想起当年父亲的话,不免又在心里泛起波澜。“武当的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疑问其实早就深刻在他和云鹏的心底。
银尘真人特意赶到杨家,为的是那玩意儿,久康僧一路追来,也是为了那玩意儿。后来父亲辞去北京的教职,专心在家练功,只怕也是为了参悟那玩意儿。
这个武当的宝贝儿,他和云鹏什么时候才能见识得到?
2、武考与斗菜
武科乡试的第一场,杨云天以九射九中的赛绩震惊全场,顺利出线,同时也博取了赫赫威名。三天后,便迎来了第二场。
二场考的是步射和技勇。步射,九发三中为合格,这项杨云天成竹在胸,并不担心。他主要是对技勇这一关有些担心,因为这环节比的是膂力。这恰恰他的弱处,又与太极拳“以柔克刚”的法门相悖。纵观其他武童生,无不长得腰粗膀圆,在拼劲力方面都是能手。
杨云天知道,他只要上得场去,便须拼命。因为第三场的文考对他来说有十足的把握,胜败只在第二场。
步射因为不像骑射那样占地面,故而人员分成一批批地进行。八十步外竖起了一个个鹄子,旁边站着鼓手,每当考生射中,便击鼓通报。
这一场杨云天赢得轻松,九箭八支射中靶心,成绩遥遥领先。其余四名跟他一起来的广平府童生,也射的不错。他又一次见到那个独眼龙——来自怀柔的邱大明,那人骑射的时候表现平平,这次却出人意料地射出好成绩,竟然追平了杨云天。
步射完成后,云天脸上被兵丁盖上了印记,马上进入膂力的赛程。它一共分三项。头项便是拉硬弓。
那弓分十二力、十力、八力三号,另备有十二力以上的出号弓。这种弓不为射箭使用,乃专为引拉练习膂力而特制的,故而特别硬,又称硬弓。
应试者弓号自选,限拉三次,每次以拉满为准。杨云天上场时,便选了十力的硬弓,拉满三次。这第二场的考比有规定,凡应试者,弓、刀、石三项必有两项为头号和二号成绩,三号成绩超过两项者为不合格,取消三场考试资格。
也就是说,他只有一次选择二号弓刀石的机会。云天这么安排,事先已经考虑了很久,便是为了保存体力,以备冲击后面两关。
十力的弓对他来说,还不是难事,顺利地拿下来。退场后,让兵丁在小臂上盖了印记,才知道其他场的童生大多都选十二力的硬弓,大家上去就开始拼命争锋了。尤其是一位来自沧州的老童生,年数已在五十开外,居然也满满地拉了十二力的弓,赢得满堂彩。
云天还看到,邱大明拉的也是十二力硬弓,三次都拉满了,如此一来,他的赛绩已经领先。这无形中给杨云天带来了压力。
第二项是舞大刀。那刀是生铁所铸,没有开刃,共分一百二十斤、一百斤、八十斤三号。按要求,试刀者要先完成左右闯刀过顶、前后胸舞花等动作,还必须一气呵成,方算合格。
排在杨云天前面上场的几个童生,个个都抡得起那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还舞得呼呼生风。又有一个铁塔般的黑汉子,竟然要了一百五十斤的大刀,“轮、挑、推、拉、砍”,刀光闪闪,喊声如雷,震惊了全场。云天暗自骇异,这家伙跟那个万斤力有一拼。
轮到他上场时,虽已是深秋十月,还是全身燥热难耐,那一百二十斤的大刀抓在手,沉甸甸的。云天暗自运气,扎稳马步,一下下地舞着,没几下便汗出如浆,皮肉不停地颤抖。
舞刀花的时候,对他来说最是折磨,胸膛像要爆炸似的一下一下鼓胀,青筋暴露汗水由额头滚滚而下,嘴巴干得都要冒出烟儿来了。
而且,他觉得丹田之气有些压不住,沉不下了。呼吸也越来越粗重,简直便像牛喘,呼哧呼哧得震山响。幸好,刀花舞完了,把笨重的大刀放下后,他如释重负,腿脚竟然打起晃来。
还好,他熬过来了。下了场后,兵丁在他另一只手臂上盖了印记,表示过关。这一轮考比,粗粗算来,共有百十人失了利,丢了彩,其中包括一个跟云天同来的乡党。至于那个独眼龙邱大明,大刀舞得中规中矩,也顺利过关。
杨云天终于迎来了他武举乡试的最重要的关口。第三项是拿石墩子,那石块是专为考试而备的,长方型,两边各有可以用手指头抠住的地方,但并不深。也分为三号,头号三百斤,二号二百五十斤,三号二百斤。考场还备有三百斤以上的出号石墩子,是专为那些大力士准备的。
应试者石号自选,要求将石墩子提到胸腹之间,再借助腹力将石墩子底部左右各翻露一次,名叫“献印”,一次完成者视为合格。
这纯粹是膂力的较量,没多少技巧。所以杨云天才把它视为最难闯的一关。在经过了三拉硬弓、舞大刀后,他的体力已消耗不少,如今只能硬拼了。
眼前那大石墩子光溜溜的,不知道被多少人抓抱过,也不知浸染过多少武者的血汗,它能成为武者通往科举路上的绊脚石,也能成为奠基石。
杨云天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沉丹田,全身骨骼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擦了擦,慢慢蹲下身,扣住两个石窝窝。
牙关一咬,脖梗子一挺,腰胯一沉,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吼,三百斤的石墩子被颤巍巍地抓起来。这一刻,杨云天觉得全身上下像着了火似的,血液都煮得沸腾了。
石墩子被艰难地提到腹前,他心脏的激跳已快到了顶点,脸上密密麻麻布满汗珠子,鼻子眼睛嘴唇几乎挤成了一瘫,扭曲地变了形。借助腹部一鼓,他双手一抡,石墩子往左翻了下,一次“献印”成功。
双手接住它时,腿脚险些打晃,脸部的肌肉突突乱抖,青筋一根根暴起。他用腹部抵住石墩子,借机换了口气,正准备进行“右献印”时,蓦然,右腿弯一麻,像被蚊子叮了一口。
登时,他觉得“腰弓”和“腿弓”断了,力气散去大半,双手再也抓不住石墩子,顺着小腹滑下。杨云天大吼一声,身子一矮,再次用双手抓住,咯吱咯吱,筋骨拉得山响,竟硬生生地将石墩子托住。
只是,右腿弯的麻疼却越来越厉害,此时伤处已不像是被蚊子叮了,倒似被毒蛇咬了,剧毒正一点点地深入、发作。杨云天的身子簌簌乱抖,脸色由赤红变成深紫,终于,他支撑不住了,大叫一声,人跟着石墩子一起跌翻在地。
杨云天参加第二场武考的这天,大德居的“斗菜”却迎来最后一场。这中间他们又赛了两场,一场是比赛做面点,多是白案师傅参与,“大案”弄包子花卷等大主食,“小案”专门做精致的小点心,也有几个“面锅”师傅比试煮面,看谁的面条更劲道爽口。自然,这样的场面不够火爆,不够刺激,兆龙只落得跟着吃了不少好点心。
另一场比的是鸣堂叫菜的功夫。参赛者无一不是堂倌,可别小看这些跑堂的伙计,饭庄子好大一部分生意是靠他们拉来的。俗话里说,“饭庄分两半,跑堂与红案”。把跑堂的都排到厨师前面了。
上菜跑堂,唱菜名之类的,虽没有斗菜那样刺激,有悬念,但兆龙还是看得津津有味,因为它好玩热闹。尤其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外号叫着来宝的小走堂,人长得机灵,牙口也快捷,一口气报菜名数十种之多,字字咬得清楚,不乱话,不粘牙,中气也足,堂内一喊,四座皆惊。
他毫无悬念地摘下桂冠。兆龙也喜得抓耳挠腮,在底下不住地学来宝的腔调:“拌凉皮一道七寸,拉薄剁窄双份芥菜,抻面一碗,多搭两扣走细条……”
这两场比试因分量不够,甚至连东家梁子清也没到场,可今天就不一样了,压轴好戏便是“斗菜”,参加此轮比赛的厨子们,纷纷拿出绝活,要做出一道拿手好菜供东家和总厨品尝。
这菜一旦入得了口,入得了眼,并得到称赞,他们就有可能一步踏进大德居的后厨。不管是从三锅、二锅到红锅,一锅锅地做起;还是从三墩、二墩到头墩,一墩墩地干起,总之他们离着总厨刘一手越来越近,目光所至,耳朵所闻,口舌所尝,鼻孔所熏,无不发生变化。更有一点,表现更好的将被其收徒,成为刘家班的人,才可能学做刘家秘制的菜品,从而也确立了自己在厨界的地位。
故而,今天的气氛上来就不一样。那个在刀工比试中夺得第一的吕良,也一改以往的低调,脸上浮着浅淡的笑意,透出几分狂浪,所穿的衣帽全是新缝制的,汗巾、腰带、围裙、甚至是鞋袜,也无一不是新货。
刘一手觉得有些刺眼,对东家说:“这个吕良今天倒是学会张扬了!”
梁子清笑道,“也难怪,这孩子知道今天是他出头的日子。”
刘一手不禁摇头,“终归是嫩,有点苗头就抻不住!今天这关还没过呢!”
梁子清知道老头子心底下早把吕良当成了徒弟看,才会这么挑刺,笑着抱拳,“刘老,我也有些抻不住,提前恭贺你收得一个好徒弟!”
刘一手听他这一说,也憋不住乐了。今天是最后一场“斗菜”,开始前,按照以往的规矩,他要先说上两句,“各位,我老刘人笨,像诸位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熬到拿菜刀的资格,每天只能帮菜头拎菜篮子。慢慢熟悉了各种食材后,才进了配菜间,又从三墩子做起,花了三年时间,才成为头墩子。等成为红锅时,也三十七八了。不过,这也有好处,就是基本功扎实!”
兆龙在下面听着,登时又联想到他练拳上面去,嗯,看起来做菜跟练武也是一样,基本功不扎实不行,没有悟性也不成。
“那时候,我们这些小字辈缺少出头的机会,只能慢慢熬,有些人熬不住,半道退出去,手艺日后也就荒废了。各位有幸来到大德居,有幸碰到好东家,每年给大家一个出头的机会!真真的难得!”说到这里,刘一手转身瞧向东家,梁子清也朝他抱抱拳。
“说起我们大德居每年的斗菜,为何要选在十月这几天?便不能不说到三年一次的武科乡试,大考结束,放榜后的第二天,燕监射、主考、执事各官以及武举人们要齐聚顺天府,赴鹰扬宴。这宴席我大德居已经承办了三次,今年,将会是第四次!”
刘一手说到这里,目光在众人头顶上滑过,“今天,我代表梁东家在此宣布,此次斗菜的前三甲,将会随我一同去顺天府,置办鹰扬宴!”
话音才落,便有人大声叫起好来。厨子们更是激情昂扬。兆龙发现,那个吕良的笑容有些古怪,说不上开心,也谈不上兴奋,总之是跟其他人不一样。他好像站在他们那个圈子之外。
一声开始,厨子们便动起手来。兆龙像猴子一样,从头蹦到尾,挨个看他们备料。当跑到吕良跟前时,他不禁有些惊诧,吕良刀没拿,菜没切,而只是盯着一碗水在看。
刘一手和王掌柜也陪着梁子清一路看过来,厨子们使出浑身解数,力求能做出最好的菜来,个个忙得热火朝天。谁知,吕良这边却一点动静没有。非但不动,他还像中了邪一样,只盯着一碗水在看。
刘一手不禁有些恼怒,喝道:“你在做什么?”
吕良这才收回目光,说:“我在想,‘凡味之本,水最为始’这句话。”
刘一手听了一怔。这句话出自《吕氏春秋·本味篇》,大意是说味道的根本在于水。心说,这小子能知道这句话,也算不易。当下道:“那又如何?”
吕良老老实实地说:“如果大味必淡这句话成立,那么,水便是最好的味儿,最大的味儿。”
刘一手不禁冷笑,“就算是此话在理,你不动手,不用五味来调和,光用一碗水就能把客人打发满意?”
兆龙在旁边哈地笑出声来。杨慕侠平日里也总爱把“一阴一阳谓之道”挂在嘴里,也经常把太极拳跟水联系到一起来讲解。听起来,便跟吕良一个调调。
梁子清也瞧出吕良今天有些反常,笑道,“小伙子,厨艺不是考秀才,与其纸上谈兵,不如踏踏实实地动手去做!”
“东家这话说得好!”刘一手提高嗓门,“厨艺这事最闹不得假,因为菜饭要入人肠胃,是天大的事,万万不能儿戏!”
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气,已把要收吕良的心思给打灭了。他可没想到,吕良从来就没有拜他为师的想法。他盯着一碗水看,是在故弄玄虚,不操刀烹调,是在等一个人的到来。这个人登场之日,也是他在大德居谢幕之时。
那人没让他等太久。当其他厨子开始噼里啪啦地切菜时,一个跑堂的伙计急匆匆地跑进来,跟王掌柜小声说了几句,后者脸色顿变,马上来到梁子清和刘一手身边,“东家,刘师傅,会贤堂的李存宝来了!”
梁子清和刘一手一怔,要知道,会贤堂是新开张不久的酒楼,却大有成为京城“八大堂”之首的苗头,而大德居执“八大居’之牛耳,正所谓双强并立。虽然说,两家酒楼相隔甚远,平日里倒也没有生意上的争抢,但毕竟同行冤家。李存宝这个时候登门干什么?
那会贤堂的名头响,出于两点。一是选址好,处在京城风景最幽美的什刹海前海的西河沿上;二是后台硬。它是张之洞的厨子开的,故而往来的主顾多是王公大臣。
这厨子便是山东人李存宝。会贤堂的前身是“望苏楼”,专卖江南菜品,十分精雅,却不受豪门食客的青睐,故而不久就关了张。李存宝盘下来后,改建为十一开间的楼房,起名会贤堂,顿时便享誉京华。
梁子清和刘一手听说李存宝来到,如何不惊,赶忙叫人快请进厅堂里看茶,这边的斗菜也不能停止,便留下王掌故主持,他二人则匆匆去迎。
兆龙见外公脸色有异,心知有事发生。他那猴性子一被抖惹出来,如何能轻易按下,便也偷偷跟在后面,想去看个究竟,临走前还不忘再瞧吕良一眼,那家伙还像根木头样戳在那里,并没有动手备料。
他没有一直跟去厅门口,瞧到后面的窗户开着,便悄没声地溜过去,像猴子一样蹲到假山后,从高处往下看。
见那李存宝是一个满面红光的大胖子,笑声洪亮,说话嗓门大,他跟梁子清和刘一手抱拳礼毕后,便给他们介绍同来的人。兆龙一眼就瞧出,跟他同来的老头子架子不小,白绸长袍,外罩琵琶襟马褂,戴一顶蓝布小便帽。长方形脸庞,下面挂着山羊胡子,两个眼袋子虽然下垂,但目光却透露着威严。
他身旁还侍立着一个少年,一手搀扶着老头子,一手还替他拿了水烟袋。便听李存宝介绍说:“这位卫璜卫师傅,来头可就大了……”
话没完,老头就抢上一句,竟然是一口纯正的京片子,“来头谈不上,不过是替慈禧老佛爷做过二十三年的御膳,承蒙太后体恤,今年出宫歇着了。”
刘一手和梁子清又是一惊,赶忙躬身施礼,看来是早就听说御厨卫璜的大名。兆龙心里却大不以为然,暗道这老头不就是替太后做过饭吗?至于显摆成这样?
接下来,他听李存宝说道,卫璜如今已被请去会贤堂,总领后厨。刘一手和梁子清只有笑着道贺,两人还是不明白对方的来意。幸好李存宝很快打破了闷葫芦,“早就听说大德居每年这当口,都要举行斗菜,卫老今天正好来了兴致,便鼓动我过来瞧瞧。来的唐突,还望二位不要介意。”
梁子清笑道:“李老板客气了,你和卫师傅今天登门,大德居蓬荜生辉,是我梁某人的荣幸。”
刘一手也道:“所谓的斗菜,不过是句玩笑话,两位千万别当真!传将出去,生生叫人笑掉大牙!”
他两个客客气气,卫璜却显得倨傲,眼珠子从下面翻起,瞅着刘一手,“怎么,刘师傅担心姓卫的会偷了你的艺去?”
“不敢,只是那些孩子手艺粗鄙,入不了您这位大御厨的法眼!”
“这也没什么,谁都是从那会儿过来的!”
卫璜既然这么说,刘一手也不好再坚持,只有请他们去往后院。兆龙早从假山上蹦下来,一股烟溜到“斗菜”现场,人还没到,就闻到阵阵菜肴的浓香。
好家伙,十道菜全部出锅,兆龙从头看到尾,不住地吞口水。他临走的时候,那个吕良明明还没动手,现在居然也完了工,只是菜品装在大砂锅里,还加了盖子,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刘一手和梁子清陪着卫璜、李存宝进来,他们也没二话,径直来到头一道菜前。这是一道“瓤豆腐”,乃是凤阳的传统名菜,做这道菜的厨子来自安徽,精心烧制了这道菜品,想以地方特色取胜,从今天的“斗菜”中脱颖而出。
刘一手眼光一扫,鼻子一嗅,心里便大致给出了分数。这道“瓤豆腐”外形滚圆,色泽金亮,刚刚浇上卤汁,还在吱吱作响,应该算是一道不错的菜肴,但在卫璜开来,简直便像一盘臭大粪。
这道菜的做法是先将猪腿精肉剁成肉末,加盐、姜末、虾仁拌成肉馅。再把豆腐切成小块,中间开洞,塞入肉馅,外面裹上鸡蛋糊糊,放入锅中油炸,盛盘后浇汁而成。
那厨子对这道菜信心十足,谁想卫璜一句话就把他打进十八层地狱,“这豆腐人吃不行,喂猪还差不多!”
这话要是从刘一手口里说出,厨子还能强忍着,从一个陌生糟老头子嘴里吐出,只气得他全身哆嗦,“怎么就不能给人吃了?”
“你这豆腐太老了!”卫璜说着,拿起一根筷子在豆腐上一划,露出里面的肉馅。刘一手瞧了个仔细,肉馅是火候正好,豆腐在外面经受油炸,虽然裹着鸡蛋糊糊,却就难免变老。
那厨子脸色通红,“你炸个不老的豆腐我瞧瞧!”
“放肆!”刘一手喝道,“你知道这是谁吗?御厨卫璜卫师傅,他老人家肯指点你,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其他厨子们都竖着耳朵在听,瞪着眼睛在瞧,听说眼前这老头子居然便是大名鼎鼎的御厨卫璜,都吃了一惊。那个做“瓤豆腐”的厨子登时矮下去,连声说是。兆龙在旁边看着,暗自好笑。
听卫璜道:“你定是事先用热水将这豆腐块焯了!”
“是,是!”厨子不住地擦汗。
“问题就出在这儿。”卫璜面无表情地说,“这道菜讲究的就是外脆里嫩,热水一焯,豆腐先硬了三分,再经油炸,又老去五分,也只能给猪吃了!”
厨子虽然有些畏敬,但心里还是不服气,“可卫老爷子,豆腐要是不焯的话,便不能硬结,不好往洞里塞肉馅……”
“这就需要你这个当厨师的多用脑子了。”卫璜淡淡地道,“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你还能成什么气候?”不再多话,又走到第二道菜前。
兆龙远远地看着,这翘着山羊胡子的卫老头可真不给人留情面,一道走来,差不多把每道菜都骂成“猪食”,却也一一点出其中的不足。
最后来到吕良的砂锅面前,他停下来。吕良赶紧拿起盖子,兆龙听到众人脸上多流露出惊异的神色,赶忙凑上去一瞧,啊,原来他做的竟然是一份蛋炒饭。
不过,那蛋全是由蛋黄做成,色泽如金,饭粒洁白如玉,炒出来后颗颗外黄内白,像是一盘子碎“金子”。
更让兆龙惊奇的是,卫璜居然点了点头,连说了三个好字。吕良在这一瞬间,竟然激动的脸色苍白。他可没想到卫璜后面还有话:“好是好,只不过你聪明过了头,又干了件傻事。此饭若直接盛盘,也算不错,偏偏你故弄玄虚,把它装进砂锅里,如此一来,热气不得散发,反攻进米饭里,这嚼头就差了,因为它变软塌了。”
吕良闹了个大红脸,垂下身去默默无言。他之所以将蛋炒饭放进砂锅,一是为了保温,二是为了给人惊喜,不想又出了差子。等卫璜走开后,他伸手捏了几颗饭粒,放嘴里嚼了嚼,果然如老御厨所说,这饭确有些濡软了。
3、酱爆鸡丁与神仙汤
卫璜评点完这十道菜后,转身看着刘一手,并不急于说话,先从随从手里接过水烟袋,咕噜咕噜抽了两口,缓缓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烟柱后,才道,“刘师傅,适才老朽的评点,可当你的意?”
从实说,卫璜和李存宝今天闯进来,颇有踢场子的意味,刘一手心里是极为不舒服的。即便你姓卫的当过御厨,你姓李的有张之洞在后面撑腰,哪又如何?大德居是刘一手在坐镇,不是你们的一亩三分地。
但就事论事,卫璜适才的一圈点评确实精彩,换做刘一手,也未必能点拨得这么好,当下笑着抱拳,“卫老爷子费心了!”抬眼在那些厨子脸上扫了一圈,沉声说:“还不赶快谢过老爷子!”
那些厨子便齐声言谢,唯有吕良没附和,却深深鞠了一躬。刘一手瞧在眼里,更是来气。忽听卫璜对李存宝说:“东家,咱们也别藏着掖着了,有什么话,开门见山地说得了!”
刘一手和梁子清心里一跳,果然,他们今天登门是别有用心。
只见李存宝笑嘻嘻地抱拳,对梁子清说:“梁老板,实不相瞒,我们今天是为了鹰扬宴而来。”
梁子清脸色一变,“怎么,会贤堂也想插手承办吗?”
“不是想,而是已成事实。顺天府和内务府都有意让小号来承办!”
刘一手登时觉得一股浊气从腹部涌上来,一个按捺不住,竟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以至于急切间连话也说不出了。院子里的厨子听说今年的鹰扬宴要易主,被会贤堂凭空夺了去,惊诧莫名,都小声嘀咕起来。
兆龙这些天一直听姥爷将鹰扬宴三个字挂在嘴边,尤其是父亲今年也参加乡试,一旦考中,大德居又着手承办,刘一手脸上自然更添光彩。谁想,武科乡试还没结束,连续承办了三届的鹰扬宴,却轮不到大德居再承办了。
这无论是对刘一手个人来,还是对大德居的名声,都是个沉重的打击。消息传出去,此间的生意定受影响,刘一手的名望也将受损。梁子清就算再有涵养,被人逼到这份上,也火冒三丈了。
“敢情两位今天是来给我们难堪的!”,他是知道会贤堂跟内务府的关系的,要说拿下鹰扬宴的承办权来,也不是办不到,只是不该占了便宜还当面来羞辱人,“李老板,你这胃口真是大的没边了,京城这么大,勤行(饭馆)这么多,你什么都想独吞,难道不怕把肚皮撑坏了?”
“梁老板误会了!”李存宝苦笑着摇头,对卫璜说,“老爷子,我就说今天别来,你非得走这一趟,看吧,惹得人家眼烦心燥了不是?”
卫璜便朝梁子清一抱拳,“梁老板,这事还真不怨李老板,今天是我非要走这一趟的!”
刘一手冷冷地道:“卫师傅还有什么要指教的,便请一股脑儿都倒出来吧,我等今天正好长长见识!”
“指教谈不上!”卫璜摇着脑袋说,“老刘你的菜自称秘制,全京城独一份儿,老实说,我还真尝过了,有几道菜确实是这个!”说着,他便竖起了大拇指。
刘一手听他夸自己的菜品,脸色稍霁。那个来宝的小伙计却突然叫起来,“哎呀,我想起来了,老爷子您确实来过。”
大德居这些厨子伙计里,兆龙最喜欢的就是来宝,一来他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二是嘴巴快,说话干脆,聊起天来像夏天吃冰。
那来宝一边说还一边敲着脑门,“那天您可不是这副打扮,还戴着副老花镜呢!我记得那一桌总共五个人,您老点的是虾子芹心、酱爆鸡丁,京酱肉丝,黄焖鱼翅、清汤燕菜、甜品上的核桃甜酪,主食您要的是玉米面鹅油蒸饼。酒水呢,您喝的是竹叶青。”
“你这小兔崽子啊,真真好记性,”卫璜伸出指头,老远点着来宝说,“就你这张嘴巴,死人也能给说活喽!”
刘一手却哈哈笑起来,“原来卫师傅为了今天,早就下足了功夫!”
兆龙本就觉得卫璜面目可憎,此时更觉得他行事卑鄙。武林中人为了个名气,你争我斗的,没想到当厨师也不能消停,真是到哪里都有“江湖”啊!
卫璜听刘一手讥笑,却并不生气,翘着山羊胡子说,“‘六爆’烹调之法,素来为咱们北方独有,而你老刘呢,又专攻‘酱爆’这一门,并把它精研细调,终成一绝,说是秘制倒也不为过。只有一样,你十年前以酱爆菜品闻名,十年后还在吃老本,这便是一个名厨的大忌了!”
刘一手听他这一言,也暗自惊心。卫璜所言没错,菜品贵在创新,一个酒楼若是翻来覆去只有那几样菜式,食客终究会厌倦的。可是,创新又谈何容易,尤其是他擅长酱爆之法,并堪称其中翘楚,但成也酱爆,败也酱爆,因为总脱不了一个酱字。
虽然厨界还有“一招鲜,吃遍天”的话,但真正的大厨是不会只抱着一招去混日子的。厨艺也讲究悟性,刘一手虽然刀工火候等方面都是一流,但悟性还是有些差。为什么在他的倡议下,大德居每年都会举行“斗菜”,便是鼓励后进创新。
正因为此,他虽然只精通酱爆之法,坐镇大德居却声名不坠,靠的便是能及时挖掘新手,想到这里,他不禁暗自叹息,刘一手,刘一手,这个名字恰恰显出了他的狭窄处。
听卫璜又道:“便拿鹰扬宴来说,大德居三届都以酱爆菜为主,武举们还好说,官员们却有些厌了。即便会贤堂不插手,这承办权早晚也会易主。”
这席话说得刘一手如坐针毡,竟是无言以对。梁子清看看全场,厨子和伙计们个个神情沮丧,心头更是添堵,“卫师傅,你和李老板今天来我大德居,话也训导了,事也交代了,姓梁的不敢留客,这便请吧!”
李存宝便过去扶卫璜,“老爷子,梁老板已经下逐客令了,咱们还是走吧!”
“别介!”卫璜抽出手来,“老头子还有正事没办呢!”
梁子清和刘一手听他这话的意思,另外还有事,都有些不喜。这姓卫的白活了这把子年纪,竟是连一点人情世故不懂。哪有上人家门这么逼闹的?兆龙见姥爷受了欺负,更是气得攥紧了拳头,却又不好上去吵,只能瞪着那三人直翻白眼。
听卫璜说:“刘师傅,咱们牛刀小试,也来斗斗菜怎么样?”
刘一手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一怔,随后笑道:“卫师傅乃堂堂御厨,我这点手艺,怎敢在你驾前卖弄?”
“嘿嘿,你也不用过谦了,斗一斗只能对大德居有好处!”
“哦,此话怎讲?”
“因为咱们这次斗菜,可是有大彩头的!”
刘一手一时间弄不清他话里的意思,又问:“您意思是……”
“便借你这案板,借你刀铲,用你大德居的食材,咱们各做一个菜。你要是赢了,今年的鹰扬宴还由大德居来承办!”
刘一手听了眼睛一亮,梁子清也心头撞鹿,两人竟然异口同声地问,“此话当真?”话一出口,都有些不好意思,太急迫了。
“当然!”卫璜转头对李存宝说,“是不是东家?”
李存宝微笑道:“老爷子怎么说,怎么来!”
刘一手沉吟道:“那么,谁来品菜呢?”
他本意是要请梁子清和李存宝来担当,双方各有一人,互不吃亏。谁知,卫璜一摆手说:“谁也不要,就咱们俩换着品尝,好赖在心嘛!”
刘一手紧跟问一句,“那要是难分秋色呢?”
“算老朽输!”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都觉得这老头子未免太过于托大。要知道,锅灶、调料、食材都不熟悉的情况下,再高明的厨艺也打了折扣。烹饪手法呢,也从来不是铁定的,要随着时节、地点、人物的变化而变化。
众所周知,烹饪最讲究火候,这火候也要随着气候变。夏天的火候跟冬天的火候,甚至于春天跟秋天的火候,都有所差别。高明的厨师往往能把握其中的微妙,随其变化而变化,这便是兵法上说的“运用之妙,存于一心”。
如此一来,这斗菜简直跟行军布阵没什么区别,照样讲究天时地利与人和。而今,刘一手占尽这三条,哪有不敢应战的道理。“好,承蒙卫师傅高看,我就跟您赛一场!”
梁子清也是两眼放光,卫璜此举简直是在给大德居送机会,赶忙站出来张罗,让伙计们帮着备料,打下手。不过,他心里到底还是有些拿不准,卫璜为人狂妄倒也罢了,李存宝却素来谨慎,为何也赞成这斗菜?难道说,他们果真有十足的把握能赢?
刘一手此时却没工夫想太多,先去后院换衣服。兆龙紧紧跟在身后,他看不惯卫璜“摆臭架子”,很想外公能教训“山羊胡子”一下。刘一手摸摸他的脑袋,没言语,但兆龙从他表情能看出来,他信心十足。
再回转时,刘一手全身已换过衣服,还扎上围裙。大弟子彭大碗给他做下手,已遵照他的吩咐,先选好了材料,二两鸡脯肉早就在凉水里浸泡好了,他先帮着师傅去掉了脂皮和白筋。
刘一手今天要炒的菜是京城传统风味的“酱爆鸡丁”,虽然用料普通,却是酱爆菜中的魁首,最见功夫。北京城大大小小的饭庄子几千家,每天炒这“鸡丁”上万份,但没有能比他炒得好。
它是大德居十多年来的招牌菜,几乎每桌客人进来,都会点上一盘。但这些年来,他们吃到的多是刘一手徒弟们炒的“酱爆鸡丁”,寻常客人,是很难请到刘总厨下手张罗的。以至于不少新手进来后,还从没机会见到刘一手“露一手”。今天他们总算是开了眼。
再看卫璜,却并不去换过衣衫,坐在椅子上美美地吸饱了一锅烟,方才起身。李存宝笑道:“卫老,要不要我给你干下手!”
“不——用!”卫璜伸出右手,用食指一点吕良,“我找他!”
吕良听了,受宠若惊,“多谢老爷子抬举!”事实上,自从卫璜进来,他的眼神就变得不一样,高山仰止,甚至带着几分卑微。
李存宝便笑问梁子清,“梁老板,可以吗?”
“怎么不成!”梁子清朝吕良点点头,“你便好好伺候卫师傅!”
吕良赶忙小步跑到卫璜跟前,躬身道:“您老有什么吩咐?”
“我要做一道汤,咱们先看看料吧!”吕良引着他走到后厨,转了一圈,不过是挑了一根香葱,一枚鸡蛋。众人都看得眼直,这用料未免也忒过简单了吧!
再看刘一手,将鸡脯放到案板上后,用手掌手背啪啪地拍打,力道力求均匀,这样便使得肉脯更加松嫩。兆龙看着外公的动作,觉得一下下地很有节奏感,像练太极那样用的是“阴柔劲’,他不禁暗想,说不定,姥爷这一手便是跟我们杨家学的呢!
肉拍好后,刘一手慢慢伸手,稳稳地拿起菜刀来。这刀是他用几十年的老家什了,刀刃依旧锋利,他拿在手里,脸上的神情就变了,隐隐透出一股子晶莹的光泽。
兆龙吃惊地发现,外公在这一刻似乎突然长高了一个头。跟武林高手不同的是,他拿刀没有一点杀气,便如同握着一管狼毫一般。他不像在切菜,倒像在作画。
他另一只手掌轻轻在肉脯上滑过,细细地感受着肉质的松软柔嫩,经过拍打后的鸡脯,像苏州产的绸缎一样,有些滑不留手。
他深吸一口气,果断地出刀,轻轻“片”过去。因为手掌遮在肉上,人看不到刀锋是怎么划过的。随后刀提了起来,中食二指轻轻捏着肉片,那肉脯已经分成两份。他这一刀,顺着鸡肉的肌理“片”去,便如同书法家大笔一挥,轻轻写就。
那些厨子几曾见过这等绝妙的刀法,不禁大声喝起彩来。但那彩声很快就断了,因为刘一手再次出刀,一手推肉片,一手忽而横切,忽而竖切,方方正正的肉丁像长了腿似的,一块块地蹦起来,尽数落到盘子里。大家不禁又大声喊好,兆龙和来宝更是啪啪地鼓掌。
肉丁切好后,彭大碗也帮着把鸡蛋黄提溜出来,只用蛋清,刘一手再混合进盐、淀粉、清水少许,用筷子飞快地搅拌均匀,弄成浆糊,然后才把肉丁放进去浆着。
相比之下,卫璜的手段就不惊眼了。他拿个木勺,一一从几个水缸里舀了水尝。最后选中其中的一缸,让吕良弄半桶待用。
梁子清见了,暗暗点头。要知道汤菜最看重水质,再好的食材作料,倘若没有好水来煮,也是白搭。卫璜看中的那缸水,是今天早上刚从海淀镇西的玉泉山弄来,水质上佳。
须知,京师的井水多苦涩,甜水多布在安定门外。有甜水井的地方,多建有水屋子,每天都用马车拉着送人家,以此来卖钱。而皇宫大内饮用的水,却是专门从玉泉山取来的。
卫璜让吕良将锅刷了又刷,之后又注入半锅水煮沸,却并不采用,而只是为了涤净锅里的油腻。完后,又将好水放入一大碗,小火慢慢熬煮。
鸡蛋也只取蛋清,慢慢搅匀,香葱切成碎末儿,放在小碟中备用。之后,老头子就不见什么动作,盖上锅盖,眯着眼等候。在场的人,除了李存宝外,没有一个能看透他的心思,大家也绝不相信,一个鸡子一根葱,便能做出一碗好汤来。
吕良在旁边站着也觉得很尴尬,他派不上什么用场,只能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
再看刘一手那边,已经开始动手炒菜了。他抬勺舀了些生油,手腕一翻,它便化为一道弧线,倾泻进锅里,金灿灿的晃成一团,在锅底悠悠地旋转。
微火烧到四成热的时候,油香味儿溢出来,他迅速地将大碗里浆好的鸡丁扣进去,滋啦一声响,他飞快地掂着炒锅,油花溅出去,跟火焰相接,噗啦绽开朵朵火花。
在这油火交融中,鸡丁在锅里滑来滑去,随着手腕的晃抖,那些鸡丁呼地从锅底旋起来,在烟火中翻转,又唰地落下,继续沿着锅体滑动。
等滑到六成熟,刘一手右手腕一抖,炒锅中的火尽灭,随即扣进左手的漏勺里,鸡丁吱吱作响,微微颤动,多出来的热油嗒嗒地滴在油桶里。第一道烹制便算完成了。
兆龙也适时歇了口气,转头去瞧卫璜,见老头子正从锅里舀出一勺子热水来,倒进一个砂锅里。却随即又弃之不用,原来还是怕器皿里有油腻。
刘一手的“酱爆鸡丁”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这道菜非常注重火候,火大了,酱会糊锅,发出苦味;火小了呢,酱又挂不到肉丁上。
既然是酱爆,那么用酱便最为讲究。京城里最好的黄酱莫过于六必居的了,那酱颜色深黄,味道咸香,至今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京师大凡是好一点的馆子,用酱多是用六必居的。但刘一手用的酱却是自制的。配方和材料、工艺不为外人所知,他在京城之所以博得酱爆第一人的称号,也是多亏了自家秘制的酱。
那酱是装在黑坛子里密封的,刘一手每年总会酿上十坛子,多了也没有。而且酿的时候,人还会去外地,不知所踪,故而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酿制出来的。
大德居新来的伙计厨子,平日里也很少能见识到这些酱,故而今天刘一手一打开坛子,他们便赶紧把头抻过来,瞪大眼睛辨色,耸起鼻子来闻。那酱黄灿灿的,上面弥着一层透明的油,刘一手伸勺子一挖,酱黏黏地拉出薄薄的一层。
兆龙见了,暗叫:“好家伙,姥爷做的酱这么黏糊,可不就像太极拳理的粘黏连随吗?”
麻油和生油再次下锅,旺火烧热,那勺子酱啪地下到锅底,登时发出嗤啦一声爆响。因那锅底,酱倒下去并没黏锅,一股浓香跟着溢出来,满院子都能闻得到,很多人不觉咕咚咽下口水。
刘一手勺子在酱上哗哗地炒着,跟着混入蜜汁、姜汁和绍酒。兆龙看到,外公左手反向晃动炒锅,右手的铲子则顺时针贴在酱上面飞快地滑旋,让它与料酒充分融合,像极了太极拳中的“云手”。
炒成糊状后,再将鸡丁投入,那些肉块在滚烫的酱糊糊里滑上滑下,不时地还要翻几下跟头。它们身上很快就披上了一层红黄色的袍子。
啪啪啪,他干脆利落地挥动锅铲,没几下便出锅了。往盘里一盛,红滑油亮,肉嫩透鲜,酱香和肉香融在一起,浓浓地直欲将人的馋虫给勾出来。
再看卫璜那边,此时也结束了,煮沸的水倒进砂锅里,先投入鸡蛋清,轻轻搅拌,最后放上葱末点缀,盖上盖子,这道菜便算完成了。在众人看来,这简直就是儿戏。
刘一手解下围裙,擦了两把手,将它扔给彭大碗,对卫璜道:“卫师傅,先来尝尝我这酱爆鸡丁,这菜得热吃,一冷就丢味了。”
“好,好!”卫璜眼眯缝着慢慢踱过来,李存宝也随后跟着,老头子拿筷子夹了一块鸡丁,放嘴里慢慢嚼动,然后闭上眼睛不言语了。李存宝也跟着尝了一块儿。
“如何?”
“好!”卫璜猛地睁开眼皮,竖起大拇指,“你这酱爆鸡丁堪称京师第一。”
李存宝也叹道:“这确是李某吃过的最好的酱爆菜。”
刘一手大喜,心说有你们这句话就好。梁子清和其他人也惊喜交集,没想到赢的这么顺利。却听李存宝道,“也请刘师傅过去尝尝卫老爷子的汤!”
众人拥着刘一手走过去,“不知道卫师傅这汤什么名头?”
“神——仙——汤!”卫璜一字一字地道。
“什么?”刘一手吃了一惊,“神仙汤不是失传了吗?”
“老朽偏偏就把它给找回来了!”卫璜说这话时,怡然自得。
兆龙见厨子们个个神色迷茫,刘一手却神情激动,不禁感到好奇,这神仙汤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外公这么吃惊,卫老头儿又那么得意?赶忙凑过去瞧热闹。
4、事出有因
在场的人,除了刘一手几个外,多不知道“神仙汤”的来历,他们也不以为不用一滴油,不加任何作料,清汤寡水的便能做出可口的好汤来。
刘一手却知道,卫璜敢当众亮出这道汤品,定是有十足把握,不然不会如此高调。这“神仙汤”传说是陶渊明所创的一道汤,还跟《桃花源记》一书有关联,用料极简,汤味极佳,堪称仙品。历代的名厨中,倒也出过几位烹过此汤的,据说,不负“神仙汤”之名,但用料配方一直没有流传下来。
到后来,这汤越传越玄乎,倒像变戏法的永不在观众面前揭秘漏底一样,这汤的配方和制法一直处于绝密状态。
刘一手认为,“神仙汤”为陶渊明所创,不过是后人在故弄玄虚,假托五柳先生的大名。但此汤定有其神妙之处,才能惹得历代名厨苦苦追寻研制。
见过这汤的人少之又少,有口福喝过这汤的人也屈指可数,能做出“神仙汤”的人更如凤毛麟角,而现在,这汤品就装在眼前的这个砂锅里,刘一手不禁心跳加速。
卫璜轻轻把盖子揭去,不少脑袋凑过来,还有的踮起脚尖来瞧。兆龙人矮,干脆从他们中间挤进去,还用上了太极拳的“云手”功夫。
一片轻声惊叹。砂锅里的汤呈乳白色,蛋清早化成一缕缕的,徐徐飘浮,像丝丝白云。那碎葱末绿莹莹的,点缀其间。
刘一手的眼光落上去,便好像拔不出来,卫璜把勺子放进他手里,“你品品看,当不当得神仙汤三个字!”
刘一手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舀了一勺子汤,众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慢慢送进嘴巴里,能想象到汤汁在他舌头里转了个圈子,又倏地顺着喉咙滑下去……
咕咚咕咚,不少人暗暗咽着唾沫。卫璜看着刘一手的脸色,“如何?”
刘一手的神色很古怪,也不知是悲还是喜,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好汤!”
“那比你的酱爆鸡丁如何?”
这回,兆龙看出外公在苦笑了,“卫师傅,你这汤是仙品,我那酱爆鸡丁是凡品,如何能跟它争胜?”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梁子清还不死心,拿了勺子也尝了一口,砸吧砸吧舌头,竟然无语,只是默默地退回去。彭大碗小声问,“东家,怎么样?”
梁子清叹了口气,“我就是想不明白,没有一滴油,没有一点作料,它的汤味怎么会如此鲜美?”
王掌柜也被他们的话挑动得按捺不住,上去尝了一口,哎呀叫了声,却又闭口不言。他不能当众再夸对手的汤品了,这对刘一手不敬。
其他人虽然好奇心鼓得满满的,却碍于身份,没有敢上去尝的。兆龙接连咽了几口唾沫,终究还是忍住了。心里想,卫老头做的汤,我才不稀罕呢!
刘一手神情很是沮丧,倒不是因为落了败,而是被卫璜这道汤给震住了。他做一道菜,又是秘制的黄酱,又是好料好水好油,火候也要适当,费时又费力。可人家呢,轻描淡写,只是用水,用一个鸡子,一根香葱,便烹出一道味道绝佳的“神仙汤”来,这手艺你怎么跟人家比?
正沮丧间,便听卫璜道:“老刘,咱们借一步说话?”不容他回答,他又朝梁子清和李存宝点点头,“我有些话要跟他拉拉,劳驾两位在这里等等。”
刘一手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说,“那便请卫师傅到楼上喝茶吧!”
兆龙知道外公说的是什么地方,楼上有一单间,算是茶室,有时候梁子清常在那里跟刘一手说事。他眼珠子一转,想听听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话,便一溜烟地跑开了。
他腿脚快,很快就转上了楼。那茶室的门虚掩着,他钻进去后随手又把门关上,四下一瞧,只有躲在屏风后面去。那屏风共四扇,分为梅兰竹菊,遮住一些瓶瓶罐罐等杂物,藏在后面正好。
耳听着楼梯传来脚步声,门轻轻被推开,听刘一手说:“里边请!”
兆龙从缝隙往外面一瞧,刘一手引着卫璜进来,后面还跟着彭大碗。两人在红木椅子上坐下,彭便忙活着泡茶。他因为需要取小碟茶碗之类的东西,便转进屏风里,猛瞧见兆龙躲在里面,吓了一跳。兆龙赶紧把指头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噤声。
彭大碗只好装作没看见,端着器具出去,一阵忙活后,泡好了两碗茶。刘一手说:“你先去吧!”彭大碗答应着,退出去后还没忘把门关上。
兆龙懵懵懂懂,既好奇又迷惑,一碗清汤也敢冠名“神仙”,它有那么神吗?卫璜肯定在里面下了什么东西。好奇心涨得满满的,他竖起耳朵,好好聆听二人谈话。
“卫师傅,现在你可放心说话了!”
“老刘,这里没人,咱们就别师傅师傅地叫了。我长你几岁,叫你刘老弟,你唤我声卫老哥,可使得?”
“有什么使得不使得?卫老哥你这是抬举我呢!”
两人笑着喝了口茶,听卫璜问:“刘老弟,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声音一低,“你近来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兆龙听了心一跳,这么说,卫璜是受了外公仇人的使唤,才来跟他作对的!
刘一手也是惊诧,但思索再三,又摇头否定,“不瞒老哥,我素来不好交际,只是窝在这大德居讨生活,授徒和做菜都讲个良心,自认没有惹下什么仇家!”
“哦,那就奇怪了!”
“此话怎讲?”
“不是我跟你老弟绕圈子,委实是此事大有蹊跷。我且问你,你那秘制的黄酱配方可曾外传过?”
“当然没有,不然又哪称得上秘制二字?”
“可有人告诉我,你那酱并不是在京城本地做的,而是去了镇江城,用西北山上的中泠泉水煮上好的黄豆,并在里面掺进了当地产的野山菌和河虾,封坛运回来的,不知道是也不是?”
刘一手显然吃惊不少,停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也差不多!”他闷闷地喝了口茶,道,“这人还真是有心,居然连这都去查访明白了!”
“老弟你想想看,我今天为何执意要来你大德居?”
“难道也是这人在背后捣鬼?”
“嗯,我姓卫的也没想到自己今天会狂妄成这个样子!”卫璜叹息着,“夺了人家鹰扬宴的承办权,还上门来炫耀挑事……”连连摇头。
“难道卫老哥有什么短处捏在他手里?”
“我今天与老弟密谈,便有心告诉你底细。不过……”卫璜沉吟着,神情变得严峻,“既是密谈,我便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今天的事。”
刘一手表示理解,当场发了誓愿。躲在暗处的兆龙不禁好笑,心想你卫老头再滑溜,也没料到屏风后面有耳朵!
只听卫璜道,“说来惭愧!我老卫这番操劳都是为了这个!”
兆龙瞪大眼睛,从缝隙往外看去,见那卫璜慢慢摊开手掌,上有三块圆润透明的白色石头,个个蚕豆大小。刘一手拿起一块瞧瞧,“这是什么玉,头一次见到。”
“这不是玉,对咱们这些厨子来说,可比宝玉珍贵得多!”
刘一手便放到鼻前嗅了嗅,惊叫起来,“难道是……?”
卫璜郑重地点点头,“正是那物!”
兆龙吃惊地看到,刘一手居然用舌头舔了舔,叹说:“果然是那味道!”
“没有这桃源的煮羹石,我再有本事,也做不出那神仙汤来!”
事后兆龙才知道,卫璜当日做神仙汤时,什么调料没加,却把这白石放进锅里煮。此石奇就奇在能煮出绝佳的鲜味来,但不能混入油腥,只是这么用上好泉水烹煮,之后略略加点菜蔬点缀,便是一碗鲜美无比的“神仙汤”。
原来,那会贤堂前身“望苏楼”,早先便是给刘一手的“仇人”盘下的。他后来转给李存宝的一个条件便是,要他将承办鹰扬宴的权力从大德居那边抢过来。
这事还不难办到,同行间进行竞争也属正常,可是要鼓动卫璜跟刘一手进行较量就难为了。如果不是卫璜实在爱煞那“煮羹石”,岂会听人摆布?
还有一事,兆龙直到多年后才恍然明白。那便是卫璜煮汤的时候,为何偏偏找那个吕良来作帮手,而不是其他人?将白石放进锅里煮,帮手是一定会看到的,知道做“神仙汤”的奥秘原来便是在这石头上,消息用不了多久便会传得满天飞。
可如果帮手是自己人,这秘密便能保得住。所以,当多年后兆龙再见到吕良,发现他原来是卫璜的高徒时,这才明白当年的因果。
当然了,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表。因为当日兆龙跟刘一手一样,最关心的是那个躲在幕后的仇人到底是谁?
刘一手再三询问,卫璜总是摇头,最后实在挡不过,只得透露一点那人的貌相,他是个独眼龙。
这话钻进兆龙的耳朵里,便如惊天霹雳一般,使他险些叫出声。原来,那个幕后的家伙便是武恶,这个阴魂不散的恶人。
一年一度的斗菜,没分出结果便草草结束,因为中午还要继续营业,大家赶紧收拾东西,忙活起来。刘一手将卫璜、李存宝送出门后,朝东家梁子清拱拱手,告了退,便去了自己后院的住处,关门躺下了。
老头子闭着眼睛想着事,有些凄凉有些悲愤,却也知道,自己在京城红火了十来年,算着也该离开了。今年的鹰扬宴易手,今天的斗菜自己又输给卫璜,就算东家不说,他也无颜继续留在大德居了。
这般胡思乱想了好久,全身酸麻无力,竟是不愿从炕头上爬起了。换做以往,这辰点他是要去后厨溜一圈的。虽然平日里彭大碗等徒弟干得井井有条,有他无他都能置办宴席,但对刘一手来说,那后厨便是他的阵地,一个将军要是不能亲临前线,那他差不多便等于废了。可如今,败阵的将军已是无颜再面对手下人了。
“不成,就是要辞,也得把今天这场面给应付下来。”刘一手咬着牙,双手撑着炕沿坐起来。外面喧哗的声浪越来越响,伴随跑堂伙计的吆喝声,显然食客正陆续上门,有人开始点菜了。
咣地声,房门被一下子推开,兆龙一股风似的地冲进来。刘一手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赶紧捂住心口窝骂道:“你这小兔崽子,慌张个什么?”
“外公,我要跟你说件事!”兆龙呼哧呼哧喘着,脸色涨得通红。
“有屁快放!”
“那个独眼龙我知道是谁,他是我们杨家的大仇人!”
刘一手一怔,“什么独眼龙?”
兆龙急了,“就是卫老头末了跟你说起过的,那个暗地里使坏的独眼龙啊!”
刘一手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就躲在屏风后头!”
原来,卫璜和李存宝前脚才走出大德居,兆龙后脚就跟上了,一直跟到他们的会贤堂。满以为那独眼龙会跟他们碰面,谁想等来等去,快晌午了也没见他人影,只得又掉头回来。
刘一手便详细问了兆龙有关武恶的事,听罢,半晌做声不得。他的脸色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突然一拍大腿,“糟糕,那独眼龙既然是冲着你杨家来的,那你爹在武场上岂不危险?”
兆龙挠挠头皮,“不会吧,武场上那么多人,借他三个胆子,他也不敢乱来。再说,我爹的功夫好,不怕他!”话是这么说,心里总是没底。
便在这时,彭大碗满头大汗地跑进屋,“师傅,师娘让你赶紧回去瞧瞧!”
刘一手心里咯噔一下子,“怎么了?”
“好像是兆龙他爹受了伤,给人抬回来……”
还没等他说完,兆龙就大叫一声爹,拔腿往外跑。刘一手在后面胡乱追了几步,累得气喘,却哪里能赶得上,只能跺跺脚道:“哎呀你这崽子,倒是等我一等!”
幸好,他家离着大德居不远,转过一条街便到了。一进门,便听到兆龙大哭大叫,“爹,爹,你怎么样了!”
杨云天是被另外几个广平府来的童生送回来的,他在武场上举大石的时候,抻了筋骨,还闪了腰,不但无法继续进行,连走动都觉得困难。在武场时,他凭着意志力还能撑得住,一等到上午赛事结束,人便垮了。几个同来的童生轮流背着他出了箭楼广场,急火火地雇了一辆马车把他送回来。
杨云天疼得全身哆嗦,脸色蜡黄,眼睛紧闭,牙关紧咬,竟是有些神志不清,吓得兆龙在旁边又哭又叫。
刘一手见了,心中暗道这真是祸不单行,上午他们翁婿二人尽遭打击,他俩个都无望参加今年的鹰扬宴,莫不是天意?当下不敢怠慢,赶紧请童生坐上马车,去鹤年堂请跌打大夫来。
在京城,鹤年堂的刀伤药堪称一绝,是三百多年的中药铺老字号了。请来的大夫进门查看了伤势,开下药方,刘一手才知道杨云天的伤势很是严重,一个月内不让翻身下炕,至少也得养上半年才能痊愈。
他不敢耽搁,赶紧写了封信,找人连夜送去永年,交给杨慕侠。
杨云天服药后,却并没有马上减轻伤痛,加上夜里闷热,呻吟了一晚上,闹得刘一手夫妇也无心安睡,兆龙守在床边,自然也没捞着合眼。
天蒙蒙亮时,他被外婆拉到那屋睡去,刘一手则拿着两样东西走到杨云天床头,却是烟枪和大烟泡。他也知道吸这东西有害,可又实在不忍心看女婿疼得死去活来,只得先让他吸两口止痛了。
烟泡烧好后,他又犹豫起来,昏黄的灯光下,云天身子抽搐成大虾米,五官扭曲,青筋暴突,已被伤痛折磨得不成样子。刘一手一咬牙,把烟枪塞进杨云天嘴里,说:“孩子,抽吧,抽两口就不疼了!”
杨云天痛得有些神志不清,嘴巴塞进烟枪,不由得便咬住了。抽得一口后,大声咳嗽起来,但那股烟气顺着嗓子咽下去后,疼痛果然减轻大半儿,四肢也随即慢慢松软了,身上涌出一股懒洋洋的舒服。
他贪婪地又吸了两口,神经便彻底放松了,整个人似乎慢慢往上浮升,不觉嘿嘿笑出了声,他平生头一回尝到了什么飘飘欲仙的滋味。
这一刻,他把名利的枷锁扔了,把家族的重担卸了,化作一只鹏鸟,去作逍遥游……
第二天,当兆龙再看到杨云天时,他吃惊地发现,他爹奇迹般地摆脱了伤痛的折磨,神色安详。兆龙抱着云天喜极而泣,“爹,你好了!”
杨云天摸摸儿子的脑壳,“这点伤本来就不碍事!”
兆龙笑着笑着,又想起一事,说,“爹,咱们以后不考那个狗屁武状元了,有什么好,那么多人眼巴巴地去争?”
提起这事,杨云天的神色变了,他依稀还能记起当时在武场的那一幕,如果不是因为右腿弯猝然疼痛,他不至于举不起那石墩子。那个独眼龙的身影登时钻入脑海。
杨云天打个激灵,一把抓住兆龙的手,“快叫你姥爷过来!”他一面说着,一面用手去摸索右腿弯,那里似乎并没什么异常。
没等兆龙去叫,刘一手已端着药碗进来了。杨云天急声问:“岳父大人,大夫前来问诊时,可从我身上找到什么东西?”
刘一手一呆,随即摇头,把药碗慢慢搁在桌上。杨云天皱眉自语:“不可能啊!”刘一手便问起了究竟。杨云天将当时情形一说,他怀疑当时是武恶用暗器伤了自己。可如果有暗器,为何事后又没见痕迹?
“肯定是那个恶贼!”兆龙气呼呼地说。他怒目竖眉,两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一副要找人拼命的模样。
杨云天叹了口气,“也怨我大意,一不留心,便为仇家所乘!”
刘一手看看窗外,有些担心女婿嘴里的仇人会寻上门来。嘴上却安慰说:“没什么大不了,我昨天就给你家写了信去,算计着,他们很快就赶过来。”
他还要去打理大德居那边的事,便交代了老伴儿几句匆匆出门。兆龙自服侍他爹趁热喝了汤药。此后,父子俩慢慢拉着话,兆龙问杨云天,日后不考武状元了,准备怎么过?
杨云天想了想,指着柜子说,“你过去把爹的包袱拿出来!”
蓝布包袱打开,除了几件换洗衣衫,还有一本半旧的书,却是庄周的《南华经》。杨云天翻开第一页,轻轻吟读:“逍——遥——游,嗯,这正是我梦想的大自在!”
兆龙从父亲手里拿过书来,胡乱翻看着,见到“大宗师”的字样,便叫起来,“这原来是本武功秘籍!”
“什么话?别不懂装懂!”
“不信你看!又是什么武林宗师,又是什么说剑篇,可不是武功秘籍是什么?”
杨云天笑骂,“你这小子!”
兆龙原本就想逗他爹乐呵,见目的达到,便不再胡说,诚心诚意问起书中的内容。他知道,杨云天是最喜欢见他读书的,这时候自己“不耻下问”,更能让他开心。
庄周的思想确实也最合云天的脾胃。只可惜生在杨家,又居为长子,他身上的担子太重,难以活得逍遥洒脱,只能从书本里找点经典话句嚼嚼,过过干瘾。
应该说,此次在武场上的失利让杨云天有些心灰意冷了,与他而言,此时这本《南华经》无疑是剂良药。
刘一手既然已经送出了信,想必父亲过两天就会赶来京城。云天知道,老头子向来对自己看重,满心想他能武场得意,只是这一回,他又令父亲大人失望了。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他已经尽力了。
杨云天绝没想到,家书送出的第二天上午,杨慕侠就赶到京城来,还带着二弟杨云鹏。原来,书信还没到永年时,他们已经动身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