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谁的后座坐了谁

1.

归齐路南侧的几家面馆中,夹杂着一家烧烤店。

它也如同这镇上其他的几家烧烤店一样,有着一个不起眼的店牌,甚至还要差一些。

店铺上方是空荡荡的墙面,远远看过去,和周围几家有着夺目店牌的面馆格格不入。

唯一的一个表明身份的店牌,斜立在门前搭的绿布篷外。灯牌上已经坏了好几颗小灯泡,还有几个在忽闪忽闪,与那夜色中的星星呼应着。

长年累月的使用,灯牌早已不及从前明亮,但依旧能辨认出“烧烤”二字。

不过,在这边,店牌的好坏对生意的影响并不大,能存活下来的烧烤店自然不会缺生意。

彭市的烧烤文化还是值得一说的。

晚上十二点多了,店里店外依旧有客人,不过前台和后厨手上的活没前会儿重了。

陈子曜放下手中的单子,交给旁边的小刘:“我去炉子那边看看。”

炉子在店门与绿布篷的衔接处,朱迎宝站在那儿,两只手正翻烤着快要半熟的羊肉串。

他额上冒着汗,两个腮帮被熏得微红,握住扦子的手套发黑,边缘有些烂了。

“王杰呢?”陈子曜走上前。

“去厕所了。”朱迎宝抬头笑了笑,“这会儿也不忙了,备着些,估计待会儿还有人来。”

陈子曜看了看冒着混合孜然和炭火香气的羊肉串:“这些待会儿也够了。旁边新开了一家面馆,弄完一起去。”

说着,他半搭上朱迎宝的肩。

朱迎宝微微睁大眼睛,扭头:“这会儿还没关门?”说着,他探身往右边看,果真还没关门。

“咱这条路最不缺的就是汤面馆了。”陈子曜说。

王杰来的时候,朱迎宝手上的肉串也好了。朱迎宝打了声招呼,套了件外套,和陈子曜往外走去。

四月的夜还带着些凉意,头顶的星星比夜幕刚降临时闪耀了几分。

黑夜,总是充斥着回忆的味道,让他们总想起某些日子。

新面馆装修得很敞亮,抬头可见一排醒目的菜单。

这边的面馆大多主打牛肉板面、兰州拉面或羊肉汤粉面,这家,确实不太一样,品种很多,让人看不出特色。

“我来一个红烧牛肉。曜哥,你呢?”朱迎宝扭头问道。

陈子曜一手插兜,在菜单上又浏览了一遍,说道:“番茄牛腩吧。”

“你不是爱吃排骨面吗?”

陈子曜收回视线:“偶尔换个口味。”

两人面对面坐下,面端上来后,挑起各自碗里的面,放进嘴里。

朱迎宝嚼着面,微微皱了皱眉,小声道:“我感觉好像还没红烧牛肉味的方便面好吃。”

陈子曜拌了拌面:“确实。”

回味着这个口味方便面的味道,记忆像是要把他带到那个阴凉的一楼小卖部去。

“还是高中的时候在小卖部那儿吃泡面更有滋味。”

头顶的灯光照着,碗中的面和各色配菜显得很有光泽。

周围很安静,老板在后厨收拾碗筷的声音传入耳中。

朱迎宝握着筷子,呆呆地看着陈子曜那碗汤色红莹的面,继续说道:“我姐爱吃这个味的方便面。

“她高中下课的时候总会抽时间去泡一桶吃。

“清辉哥也爱吃。小时候,我们仨总是一起去吃。”

陈子曜也低头看了看碗中的面,几块牛腩裸露在外,星点油光浮在上面:“是吗?”

马路上传来一阵车鸣,混合着夜色的声音,入耳只觉得朦胧。

2.

高中那几年,回想起来,辛苦又轻松,紧张又快乐。在大课间去小卖部走廊尽头泡面吃,是陈子曜几人常会选择的放松方式。

象征着快乐的下课铃声划破了下午让人瞌睡的氛围。

陈子曜几人快步从三楼楼道下去,赶着这十五分钟的大课间,一路小跑来到五号楼一楼阴凉的走廊,掀开小卖部发黄的厚重帘子,来到最北面摆满方便面的货架前。

刚下课没多久,小卖部还没什么人。

挑完面结账,陈子曜便在门旁热水台前冲泡着自己的小桶排骨面,动作不急不缓。

少年肤色偏暖白,五官端正,短发利落。他不是那种瘦削的脸型,脸上略带了些稚嫩感,严格说起来,却又不是稚嫩,那是一种越看越觉得好看的面相,而他也是大家认为好看的人中很特别的一位。

他身上带着些隐隐的痞气,刚接触时,不是那么容易察觉。

很吸引人,也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这就应该是他。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身上的少年感更浓重了几分。

小卖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店内嘈杂。许是人多起来的缘故,原本凉爽的小卖部也消散了几分凉意。

那天很热,不断有人拿着冰水或者雪糕从热水台旁边的后门出去。

陈子曜站在热水台前,目光在台子上的泡面和墙上的时钟之间不断徘徊着,把握着泡面的时间。

旁边的齐维突然“哇”了一声,眼睛瞪大,下巴都快掉了。

“咋了,大维?”朱迎宝凑上前。

齐维缓缓将手从口袋里抽了出来,展开:“嘿嘿,我刚发现这口袋里还有五块钱。”说着,他的虎牙也露了出来。

“再进去,大维。”朱迎宝说。

“走,宝弟,子曜。”齐维乐得合不拢嘴,招呼着他们俩进小卖部。

陈子曜摆了摆手:“你们俩去吧,我在这儿等我的面。”

“行,你对排骨味面的喜欢可是一点都没减少,守着你的面吧。”

说完,齐维便拉着朱迎宝一起从出口的通道又钻了进去。

头顶的风扇转着,渐渐又恢复了开始时的凉爽,墙上的分针也走过了两格多。

小卖部里只剩下零散的几个人,离上课只有几分钟了。

陈子曜端起了台上的泡面,刚刚揭开盖子,香气便在鼻尖萦绕,是他喜欢的口味。

前门的帘子又被撩起,一个穿着整套夏季校服、半扎着头发的女孩快步走了进来。她并没往这边看,而是径直走到冰箱前,打开门,挑出一瓶茉莉清茶。随后,她往北边又走了几步,站在方便面货架前,眼中流露着一丝憾色。

似是不肯相信一般,她又来回扫视了一遍。

陈子曜放下手中的动作,目光一直放在女孩的身上。

是没有想要的口味了吗?他猜测着。

只见女孩微微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墙上的钟,快到上课的时间了,便快速转身往结账处走去。

“姐!”商店一角的朱迎宝看到了她,大声喊着。

朱西停下了步伐,神情有些呆愣,反应过来后便往声源处瞧去,是朱迎宝和齐维。

朱迎宝看到她手中的水,伸手指了指,两眼放光:“姐,我想喝水!”

“阿朱,我也想喝!”朱迎宝旁边的齐维也露出牙齿。

齐维和朱西小学同班,初中同校,在中考完那个暑假的某个晚上后,两人之间的友谊变化了许多,甚至有了一种特殊的元素,且这种元素必然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有所反应。

“我先走了!”见这两个人的笑尽显“饥肠辘辘的饿狼”这个标签,朱西直接选择装傻充愣,忽略他们后面的话,僵硬地冲他俩笑了笑,迅速转身,小跑着去结账,恨不得马上消失。

朱迎宝看着朱西落荒而逃的背影,呆呆地扭过头,对上齐维的视线。

“你看,你都把你姐给吓跑了。”齐维愣了一下。

“什么啊,明明是被你吓跑的好不好?”

在商店另一角的陈子曜看到这场景,实在忍不住低头笑出了声,摸了摸鼻子,又抬起头。

朱迎宝这家伙总是贪吃。今天上午,朱迎宝就坑朱西给他买了不少零食和饮料,坑完了,拍拍屁股就撒腿跑了,估计这会儿朱西兜里也没剩多少钱了。

上课铃声开始在小卖部外面的走廊环绕,小卖部里也没几个学生了。

朱西明显着急了许多,扭头又看了看墙上的钟,慌忙结账,捻起桌子上老板找的硬币就要迈步离开。

她收完硬币,刚转身走了两步,一抬头,便看到了一手端着热腾腾泡面、穿简单白色T恤的陈子曜,不由得愣了一下。

刚刚收银台挡住了陈子曜的身影,她并没注意到他。

陈子曜对上她略微惊讶的目光,一时间,他忽然也不知道说什么,笑容中也掺杂着少年的呆滞,只不过没那么明显罢了。

鬼使神差地,他把手中的小桶泡面往她面前递了递:“你吃吗?”

3.

碗里的面,陈子曜和朱迎宝都没动多少,他们都默契地想到了从前的一些事。

凌晨两点,烧烤店下班,朱迎宝坐上了自己的电车。

电车是银色的,外形很炫酷,已经买了三四年,但被他保护得像是才买没多久一般。电车的后座却套了一个和整体低调炫酷的调子不搭的卡通座套。前座和后座是连在一起的,卡通座套只套了后座那一块,和前面黑色的皮座格格不入。

新来的王杰看着朱迎宝的车子,笑道:“宝哥后座装这个套子是什么用处?还挺卡通的,前面自己坐的部分也没套个垫子。”

陈子曜顺着看去,朝朱迎宝挥了挥手:“路上开慢点。”

直到银色电车逐渐变成黑夜中的微弱一点,陈子曜才缓声道:“那是他的一个念想,留给他姐姐的。”

凌晨两点半左右关了店门后,陈子曜按照往常的路线开车回家。沿着归齐路一路向东,朝市区的方向驶去。

平镇离彭市的市区边缘不过十分钟的车程,路上没什么车,只偶有一两辆车从旁边经过。

黄调的路灯灯光从车窗透进来,多了几分怀旧感。

陈子曜转动方向盘,拐进了那条不太宽敞的老路——怀安路。

怀安路是弯曲状的,经过的是市区边缘的老居民区,里面还有许多支路。

住在他家附近的朋友则更习惯走另一条没有这么多弯绕的新路。最开始,他也是如此,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走这条路的次数更多了些。

兴许是这条路被不知名的树包裹着,凉爽些,更适合上下学和朋友一起经过,消磨时间和一天的疲惫;又兴许是为了其他什么……

他心底最清楚。

朱迎宝家就在这边,是其中一条支路上的二号楼,楼下有几棵槐树。此时的槐树隐隐有了绿白色的花骨朵儿,害羞地藏匿在枝叶中。

起风了,槐树枝叶在月下柔柔摆动身姿,深藏的回忆,也随同它们一起摇曳。

陈子曜和朱西正式认识是在高三下学期三月份的一个夜晚。

那晚,陈子曜骑着白色电车从停车场最里面出来。正值放学高峰期,交通堵塞,他握着车把停下,望着斜前方的车棚。

停车场上空的路灯很亮,虽然有影子的遮挡,但依旧能大致看清人的面孔。很快,他的目光便锁定了背着书包、步伐迟疑的朱西。

几秒后,她似是看到了陈子曜,两人对视。

陈子曜愣了下,随即朝她挥手示意,等着她越过那段距离。

下午的时候,一节体育课下来,朱迎宝忽然发现自己口袋里的钥匙不见了,在操场和教室来回寻找,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

他沮丧地来到几个朋友身边:“车钥匙真丢了。”

齐维:“你叔不在家吗?手机借你,打个电话。”

朱迎宝:“我叔晚上约了客户,还要改图,得很晚。”他一直住在朱西家里。

齐维:“那晚上我送你一段,反正也不远,朱西的话,让田滔带着。”

田滔:“我车电不够了。”

闻言,坐在旁边的陈子曜停下把玩脖子上挂坠的动作,低头想了想,淡声开口:“我来带她。”

陈子曜想起刚刚朱西不知所措的模样,想来朱迎宝已经告诉了她,今晚由他带她回家。

他刚想扬起嘴角,又即刻抑制住了。

朱西站在他的车旁,有些局促,仿佛也不知道要开口说些什么。

他是朱迎宝的朋友,她是朱迎宝的堂姐。

她知道他,他也知道她。

他们之间,大概就只是这样的关系。

“今天晚上我带你。”话音落下,陈子曜没敢再看她,转头望着前方,“上车吧。”

朱西听到这话,确定中又迟疑了,似是在想什么。陈子曜的余光中,这个女孩攥了攥书包肩带,片刻后才跨上后座。

车上不再是一个人的重量,而是两个人,不知道她那天到底背了多少书,车也被压得往下沉了些。

后座的人像是也发现了这点,调整了自己的书包位置,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尴尬。

“你多重?”陈子曜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面坐的是个女孩,瞬间察觉到了话说得不妥。

朱西的脸红了:“我……那个……包里书有点多……我……不到一百斤……”她少有的紧张。

陈子曜能想象出此时她的神情,弯了弯唇:“走了。”说着,他拧起了车把,穿过前面的车辆,来到马路上。

他们的速度不急不缓,像是在享受着早春的夜。

原来和他们一起的其他班的人,逐渐走到了前面。

电车是前后座一体式的,他们只隔着厚重的衣物。

一开始,陈子曜甚至能感受到朱西的呼吸,后来,她大概是往后挪了挪,他就再未感受到了。

归齐路走了大半,陈子曜清声问道:“你和迎宝住在一个地方?”

“嗯。”

身后的朱西应着,大概想到什么,忙又说:“没事,你到时候把我送到怀安路的一个路口就好,不用再往里送。”

“没事。”

“真不用的。”

“我顺路。”

朱西思索了一下,最后缓缓道:“就是水果店对面的那条路,不用麻烦的,你把我放在路口就行。”还是客气着。

“我回家也是从那条支路过。”陈子曜解释。

见他这样说,朱西也没再说什么:“哦,那谢谢你了。”

这是那晚电车途中,他们第一次对话,也是唯一一次对话。

那一晚,陈子曜没有像往常一样单手骑车,而是规规矩矩地把另一只手也放在了车把上,即使那只手刚拆纱布没多久。

白色电车的速度不快,最后,他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旁边的槐树已经有了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晃。

前些天天气已经回暖,但这两日又冷了下来,季节交替时总是这样。

许是包太重,朱西调整了一下,却依旧有些吃力。最后,她把手放在了陈子曜的肩膀上,借着力才下了车。

陈子曜肩上忽然一沉,又很快消失,觉得有些不真切。

“谢谢你。”朱西站在他右侧,微微笑着冲他说。

“没事。”陈子曜也淡淡笑起来。

朱西的笑容对他来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染力,他忽然认识到这一点。

陈子曜的脑中忽然闪过一幕,那大概是上学期的事情,因为某件事,齐维聊到了朱西:“她不是那种漂亮的女生,但是吧……我也有些形容不上来,总之阿朱是好看的,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对了,她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

现在,陈子曜明白了齐维当时的意思。

“我走了,你回家吧。”他拧起车把,往前行驶,不再去留恋什么。

身后传来女孩的声音:“路上小心!”

陈子曜没有回头。

车子依旧不减速地往前行驶着,他只是抬起一只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听到了。

斜上方的槐树枝叶随风摆动,制造出晚风的声音。

槐花开了吗?

答案肯定是没有。

但那晚,不知道是谁,似乎闻到了春日槐花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