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由内待引领出入,大都是在深夜子时,看着大夫神色凝重,沈芷书也开始提起心来。
医师看诊时,她隔着屏风守在一旁,不敢有半步离开。想起少时偷偷在外祖父的书库里看过的医书典籍,
里面有偏方记载,只要以悬崖之上的紫锥花做药引,不出数日,便可痊愈。
紫锥,性寒,微苦,叶脉纤细如针带锯齿,花冠呈兰紫色,取中心叶脉风干,以山泉水沸腾,冲之服下。
她将此建议询问,征得了医师的同意。
“只是这紫锥生长在陡转的岩石之间,十年开一次花,难寻的很。”医师担忧的看着沈芷书,她没说话。看着卧病在床的人,沈芷书抬手去摸他的脸,半柱香后,她悄悄离开。
逆着寒风,一路上,乘着一匹红鬃烈马,扬鞭而行,过往心酸历历在目,泪花涌入眼帘,思绪翻涌片刻后却又像是从眸子中看不出半点情绪,黯淡无神。
这些日子里,他向来对她千依百顺。
只可惜,她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她。
她从一开始便知道,他是个能够忍受黑暗的人,所愿所想便是这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她更知道,朝堂之上的阴谋诡谲从来不是如表象般简单,沈芷书眉头思衬,他一向隐忍,在外的心酸从不对她讲,而况这条路并不好走,他一个人走了这么久,也一定很孤单吧。
还记得,新雪初,她于隆冬日外出,途中遭遇埋伏,他为她挡下一箭。
她想问他伤势,他却说:“抱歉,我来晚了”
还记得,二十七日,见她从未笑过,他为她撒下满园花种,只待春日绽放。
还记得,七月,地面洁白的像是撒了冬日的寒霜,他从南方带回她最爱的糕点。
这些事情想想,她都会不自觉的心酸,反观自己何德何能,得此庇佑?
如果可以,她想,一辈子陪在他的身边,来偿还这数不清的“恩情”。
一切都对,在这个局势下不对。
李氏灭门,沈舟病重,一桩桩,一件件,如是深渊中伸出的手一次又一次将她拉入黑暗,足够使她痛苦,更足够使她成熟,丧失义无反顾、肆无忌惮的嬉笑欢闹的权利。
无形之中,更像是为自己戴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锁。未曾想,这道枷锁,锁住的不止是她,连同锁住的,还有他。
回望的同时,她又觉得有点可笑。
直到现在,她依旧活着,但却不知,是怎样的活着,又或许,她本不该活着,生死这些事情犹如无解却又简单直白的命题,她早已看淡了。
人是不是应该在绝境之时主动窥探点光?漫漫时光,身处于白昼的她又像是习惯了黑暗。
暮色将至,道路看得有些不真切,沈芷书拾起胳膊扬了扬缰绳,马不停蹄的赶路,侧身狠坠,风在耳边呼啸,最终在天黑之前带回了紫锥花。
着急忙慌的把草药送到了大夫处,注意到裙摆的泥泞,沈芷书匆匆回到自己的庭院,换了身衣裙,她想让他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自己。碧水蓝,他说过他喜欢看她穿,换好衣服后,步伐之间难掩焦灼。入室后,步履才慢下来。她站在医师身后,不敢有丝毫影响。
“大夫,我哥哥…还有多久才能醒来?”
大夫用过针后,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沈芷书皱起眉毛,喉头酸涩,悬着的心一时不见沈舟醒来,就难以放下。战战兢兢的等待了数个时辰,
沈舟醒来,已是第二日熹微。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她喜极而泣,声音微微颤抖,刚准备去喊大夫,沈舟握住了她的手腕,阖着的眼睛缓缓睁开,他的意识还不是特别清晰,却努力弯起嘴角对着眼前的人笑了笑,他总喜欢对她笑。
“可有感觉到哪里不舒服?“
她不敢去扶他,怕触动着伤口。
“我没事,有些渴。”
旁边的水壶换了一次又一次水,升腾的蒸汽从昨夜就未有间断,语毕,沈芷书起身走到一旁,给他倒了杯水,掺了点凉的,约莫着适温。
尽管,她还是有些慌乱。
室内飘荡着草药的苦香,随后,沈芷书缓缓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平安符放在了沈舟的枕头下。
他注意到,声音沙哑:“你何时出去了?”
她摇了摇头,没有作答,以沉默掩饰过去,只是在他面前,他早已对她的一举一动都过分熟悉,
没有什么能够瞒得过他,沈舟轻易的捕捉到她余光之中的一抹悲凉。
房间里未点燃所有的烛火,些许昏暗,沈舟倚靠着床栏,轻轻偏过头,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注意到她鬓角旁的一道拇指宽的伤痕。
“怎么弄的?“他平静的注视着她,语气变成了责问,却满眼怜惜,刚想伸手触碰她的脸颊,又收了回去,他在等她回答。
沈芷书不自然的摸了摸头发,遮挡了回去,想起回程途中马儿失惊,她不小心跌落泥地,多处擦伤,其他的地方可以用衣衫遮住,偏偏脸上的红痕异常明显,过了一会儿,慢悠悠的说。
“走路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
在沈舟看来,她连说谎都带着笨拙。
她端起药碗,放在嘴边吹凉,然后递向沈舟,眼眶已经开始逐渐发红。端着汤匙的手不受控的抖了抖,脊背发凉。
沈芷书咬了咬嘴唇,低下头,与其说她不喜被人这样直直的注视,不如说只因这个人是沈舟,不知不觉睫毛染上了氤氲,她不爱哭,一直以来都是性子倔强,此刻却失了态。
她太担心他了,这么久以来,她终于有了不似往常极度平静的情绪波动。
沈舟的心一瞬间揪了起来,拾起胳膊拭去她的眼泪,同时避开伤口的地方,怕她疼,所以是轻轻地。
她心下一沉,别开脸,沈芷书知道瞒不了他,他见势也没去拆穿她,沈芷书生硬的扯出一个微笑,为了让沈舟放心。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沈舟声音轻轻地,怕吓到她。两人靠得很近,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从未逾矩,偏偏又是发乎情,止于礼。
“没有”,她声音颤抖。
沈芷书摇了摇头,怔怔地看着他,再次将药匙递到了沈舟的面前。
他的心隐隐作疼,眉头发紧,有一种想要紧紧去抱住她的冲动。恍惚间,沈舟想起了在苇州城的那个夜晚,同样的神色。
他克制自己不去想,很多事情容不得深究,不知何时,又或许是从她拿起那一枝桃花开始,他的心便已开始随着她牵动,逐渐融化成一片海。
大雪在午时下起,一整天,沈芷书无数次更换着暖炉里的炭火,最后坐定在他床前的椅子上,沈芷书在沈舟的视线内,寸步不离。
苇州的时光,他偶尔也会怀念。
沈舟身体康复后,正月十五上元节,宫中大摆宴席,琉璃瓦在冬日的午后闪烁着光芒,宴毕。
皇帝诏他于后庭,打着商讨国家大事的幌子,实则寻问沈舟,是否应允之前和他提起过的政治联姻。
所选之人为黎阳君的女儿,昌平郡主。
预拟诏书是皇帝下的一场赌注,他很清楚,若沈舟答应,就是替他又笼络一方势力,维护统治阶层的稳定。
况且黎阳一带地处盆地,四面环山,有着险峻地势的加持,又有峡谷河湖流通,是一处得天独厚的军事要塞,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两军好不容易议和,如今看来,可以亲上加亲,缔结两国之盟约。
如若可以收纳为己用,绝对是利大于弊。
“西砚山、东太行,爱卿觉得怎么样?“
他审视着自己的宏图霸业,偏过头问沈舟,沈舟点点头,没有做出回应。
这样的决定,皇帝一定也思考了许久,圣上也在衡量,该如何去下好这步棋。
步步为营,稍不留心,便会满盘皆输,落得个同前朝一样倾覆的下场,坐在这皇位之上,就像日日夜夜头上悬了一把锋利的宝剑。
说到底,他们怕的还是功高盖主。一切的一切,都有个为他出谋划策之人,便是当今宰相褚桓裕,朝野之上,出了名的老狐狸,为人狡猾,诡计多端。
每逢上朝,大臣们相视一笑,总会在朝毕后,窃窃私语,议论两国联姻的事情。东西两派,多数人都在等着看沈舟的笑话,如狂风炫过的杂草一般顺势倾倒,更想无形之中给他施加压力。
沈舟的心思向来也藏得极深,不漏声色。
寒冬,安平的雪没有苇州的气势磅礴,夹杂着雨滴,但偏偏要冷上七八分,是湿冷。
还好,她能忍受。
路上来往的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沈芷书在门前等了他好久,都不见人回来。
“小姐要不还是先回去吧,将军今日进宫说不一定是有什么要事耽搁了。”
沈芷书浅浅的“嗯”了一声,她知道沈舟公务在身。只是现在,她抬头望天,看样子是要下雪了,天空不是亮白。
沈芷书接过油纸伞,继续等着,足足又过了三个时辰,空气中的雨滴逐渐消失,转而变成飒飒的雪花,迷蒙中,长街的路尽头终于有了她期盼的那个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出门时,他是忘记带伞了吗?”
沈芷书突然撑着伞跑了过去,在他身前时站定。
“这么冷的天,怎么出来了”,沈舟看着她,琥珀的眼眸注意着她被冻得通红的手。
“你也知道这天这么冷。”她的眼神里透露着关心,声音依旧顺柔。
“我一武夫,这有什么。”
沈舟侧出一个位置接过她手中的伞柄,谨防她与雨雪触碰,将她牢牢地护在一侧。
二人往家走去,平整的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这雪……“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可真美”
脚步从未停下来,直到把她送回自己的庭院,看着她的婢女接过她的狐裘,将暖炉牢牢放在她的手中,他才离开。
女儿嫁给当朝统帅,这是多少人的可望而不可即的喜事。
黎阳君的这个女儿也是很满意这门婚事,昌平公主自幼以器张跋扈在黎阳著称,想要的绝对能得到,哪怕是人命也在所不惜。就连当朝太子都要让其六分,她早已听过沈舟的盛名。
私下,昌平郡主派人送去一封信,信中提到了关于沈芷书,消息从何而来,无人所知,黎阳有最好的刺客和信使。
“若是陛下知道将军胞妹为李氏孤女,将军可还会放心?”
不夹杂任何修饰的词藻,字里行间的威胁却透尽纸背,引人发怒,沈舟看完,把信丢进了火炉,明灭的火焰在他的眼中闪烁,无声的看着炉中的信纸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