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郑涯躲在驿口的柴房,端着整个东周最廉价的烧刀子,抿了一口,露出了一丝苦笑。
推开门的是一个中年人,穿着华贵,锦丝绸缎的长袍,碧玉妆点的衣冠,没有胡须的脸上白净如玉,如鹰般敏锐的眼睛看过来,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郑涯缓缓地仰起头,憨笑着:“干爹。”
中年人不顾自己价值万金的衣衫,拨开了稻草,这让身后的一众侍卫都担心起来,一人走来连忙要帮着砍下柴草,却迎来了一巴掌。
啪!
“咱家和儿子论事,你们过来干什么?滚出去。”
他的愤怒藏在不怒自威的平静话语中,气敛之下,门被重重关闭。
月光扑进来,洒出了一层霜。
“干爹生气了?”
郑涯走上前,为干爹挪开草垛,显得小心翼翼。
“别。”
太监止住了他,亲自拾起草垛,放在了面前,坐了上去,四周瞧了瞧,笑出了声:“当年为父捡到你的时候,就是这般柴房里,你躲在墙角,一丝不挂,为了半条鱼,跑了三十里地,脚上都是血泡。”
郑涯苦笑:“若非是干爹,我早已死在乡野。”
“你能有今日的造化,全靠的是你自己。”
太监拾起了地上的烧刀子,只抿了一口连连咳嗽,又伸手止住郑涯的关切,一大口干了进去:“还是得大口喝,扭扭捏捏的人,还不如去喝水。”
父子二人在这狭小的房间里放声大笑。
“樊明凌就是那个你日思夜想的女娃了?”
太监放下酒杯:“可惜是个死士,你若是想明媒正娶,就算玉漱长公主能同意,恐怕太阿剑宗也不会同意。陛下乃是宗主,这件事情不好弄,不过为父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干爹。”
郑涯笑了起来:“您贵为掌印,这些事不劳您费神了,我自有办法。”
“嗯……不错,不愧是我童鸿的儿子。”
童鸿赏识地缓缓点头,拿出了一份封着皇印的密旨:“你递交上去的东西,已有了结果,这是陛下的话,你自己看吧。”
郑涯接过密旨,脸上没了笑容,变得十分严肃,一边拆开,一边喃喃道:“干爹不想知道,我递交上去的是什么吗?”
“你想说自然会说。”
童鸿又捧起酒杯:“为父知道,你从不隐瞒,不说只是因为事情还没有定论。”
“现在可以说了。”
郑涯打开了密旨,扫过一切:“陛下给了我许可,金陵卫二品统帅会带兵南下,不日便可抵达范阳。”
“二品统帅……金陵卫只有在处理皇室的时候,才会出动二品统帅,你要动宣王?”
童鸿眯起了眼睛:“宣王……前几日龙望山死了,龙家倒戈宣王,看来这次陛下是下了狠心啊,怪不得前几日朝臣觐见,说起万宝华楼,陛下都是一言不发。你怎么做?处理皇亲可不是好事,你若是落下口实,就算是有功,陛下也不会赏你。”
“我生来就是行走在这夜里的人,本就见不得光。”
郑涯为干爹倒了酒,自己一口干了:“能爬到如今这个位置上,手下掌管金陵卫,就没想那么多,孩儿只是想着有命能陪伴干爹,别无他求。”
童鸿不禁动容,也跟着喝了酒:“孩子,放心,为父不会让你有事的。”
“多谢干爹。”
郑涯终于舒缓了下来,放松了身体:“这一次有一件事,想要拜托干爹帮忙查一下。”
“你说。”
“一个月前,玉漱公主微服出宫,陪同的是樊明凌和朱七,那次之前她对蔡明宣很是着迷喜欢,可那次之后,便再对蔡明宣不闻不问了。”
郑涯靠在墙上思索了起来:“按照她给我的解释,我觉得不对劲,可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所以我猜想,要么是她要做一些事情,生怕牵连到蔡明宣,要么就是蔡明宣有问题。”
“查过了吧?怎么样?”
童鸿问道:“蔡明宣干净么?”
“干净。太干净了。”
郑涯拿出案卷,展开放在面前:“这是他的履历,我派人走过他的家乡,核对画像是没错的,进入太阿山学艺也是没错的,他出身太阿剑宗,走的是武道的路子,也就是在太阿山上,他认识了玉漱殿下。”
“你在怀疑什么?”童鸿有些不解:“怀疑一个还未十六的女生不该有的情愫?还是怀疑这里面有不可名状的东西?”
郑涯咳嗽了一声:“我在怀疑,咱们做的事情,可能被发现了。”
童鸿的面色沉了下来:“不可能,那份禁锢即便是二品也不可能轻易探查,任谁来都看不出端倪。”
“云崖会望气。”
郑涯凝视着童鸿:“朱七和樊明凌都说过,她在紫云山正天大殿里被一个叫陈靖川的挟持过,此人是个山野村夫,但保不齐会对殿下做些什么,导致气息外泄出来,如果是这样的话……”
“云崖不可能知道,一旦知道,就不是现在这般情形。”
童鸿思索着:“这条思路是不通的,要为父看,关键在那个陈靖川身上。”
“他?”
郑涯颇为不可思议地笑出了声:“一个山野村夫,能动摇东周长公主么?”
“为父能走到今日,靠的是事无巨细,不要用你的目光去审视任何人,评判任何人,若为父的目光如你一般,怎么可能为东周在渔村的破柴房里,捡回来一个金陵卫背地里的总帅?”
童鸿伸出白净细嫩的手,抚摸着郑涯的头:“去查他,抓起来,审上一个月,自然有进展,另外,他已经到了。”
郑涯浑然一怔:“干爹怎么知道?”
“哈哈哈,眼线这东西,并不只有你金陵卫有。”
童鸿伸出手,在郑涯的搀扶下站起身:“整个南景的线路都在你手里,什么时候连根拔起你说了算,但莫要拔出萝卜带出泥,你知道陛下要的只有两个字,干净。无论是南景的密探,还是宣王,都要干净,你是把好刀。”
郑涯恭敬:“是。”
“这两件事情办成了,死士为父都能给你说成公主,你可安心当你的驸马便是。”
童鸿缓步向外走去,忽然又驻足,停在了原地:“胡治江在哪儿关着?”
“诏狱。”
郑涯立在一旁:“该招的都已经招了,南景那边的血令,是我发过去的,从范阳到京都中间还有两条线一直对不上,我要让他们亲自来带我找。”
“做得不错,等着领赏吧。”
童鸿拉开了柴房门:“以后注意身份,别喝这酒了。”
门关上后。
郑涯躺在了地上,迎着月光,缓缓阖上了眼。
他又想起了母亲死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很冷,只有两杯烧刀子。
他一杯,娘一杯。
那是他第一次喝酒。
鲜血从嘴里喷出来,全身都在收缩的滋味,十分难受。
一切都好像要结束了。
直到师父走进房间,对着他下了五仙门的术,他才熬过了那个冬天。
师父说他是五仙门的仙家转世,会继承五仙门的香火道,还教给他香火道的传承。
郑涯默念着那句传承:“寒蝉败柳,业火西流,宁死寒夜不违心。”
五仙门,拜天尊,香火传承,千年不腐。
天尊就要降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