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从容

陈靖川静立不动,魏公的话语如甘霖。

并非斥责,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剖析,直指本源。

他微微挺直了脊背,拂袖,似要掸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埃,一种刻意的沉凝在凝聚,试图模仿,试图达成老师口中那份俯瞰风云的从容。

“学生……烙印于心。”

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起伏。

魏公那双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陈靖川的脸上,仿佛要洞穿这从容之下,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妄。

他发出一声冷哂,似嘲弄,似漠然,端起手边的古朴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皇城司不是世俗烟火地,是血肉磨盘,是无间炼狱!”

陈靖川明白。

入皇城赛,脚下踩着的,是累世堆积的尸骨如山。呼吸的空气里,是弥漫着不散不灭的怨念煞气。

何启华能坐稳这阁主,靠的不是他那点微末道行,更不是什么可笑的忠诚。

是手腕,心计,那种无人能真正看透,深沉若渊海的城府与手段。

何启华留下的那卷手账,他已通读数遍,其上所载,确实步步为营,制衡八方,深沉若渊。

与自己先前对林皓那般直白的情绪外露相比,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

世事便是如此。

正确的路摆在面前,总有人看不到,总有人看不懂,总有人看不透。

他不能做事后诸葛,得懂得看清楚自己的机遇在哪儿。

“老师教训得是。”

他再次躬身,这一次,多了源自内心的敬畏与折服。

魏公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

“坐。”

陈靖川依言在旁边的乌木椅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如枪。

仪态。

他目光沉凝地看着魏公。

“何启华终究是要走的,但那摊子绝不是你的,你不要想密宗的事情,更不能让别人看出,你觊觎那个位置。”

魏公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声都仿佛蕴含着某种莫名的道韵,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上有天眼俯瞰,下有饿狼环伺,同僚盼你跌落尘埃,对手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你真以为何启华能寿终正寝?光是要将他接下神坛,可能耗费的就不止一点半点,他想报仇,你可以给他报,但他的结局,你无法左右。”

陈靖川没想那么远,现在自己去想,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老夫不过是在这红尘中多沉浮了几个春秋,大景是什么样,没人比我更清楚。”

魏公眼神飘向窗外,夜色如墨,深沉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

他深吸了口气,没有过分打击自己唯一的嫡子。-

“长安水深不可测,暗流汹涌,当今太子与七皇子,明争暗斗已如烈火烹油,近乎沸腾!”

“应天帝帝者心术,高坐九重天,俯瞰这一切,乐见其成,以此平衡棋局,他不收任何人的权势,但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陈靖川凝神,这些朝堂大势,他身在局中,自然有所感应。

“皇城司是个好地方,是陛下的利刃,是陛下的天眼。”

“名义上,自当不偏不倚,唯忠圣上意志。”

“但人心如渊,欲念似海,水往低处流,人向高处攀!”

“太子乃储君,执掌大义名分;七皇子圣眷正浓,未来不可限量,气运加身。”

“这底下芸芸众生,谁不想提前烧好冷灶,押中那万古青云,一步登天?”

“何启华之所以能凌任金刀提点,最大的作用,是尚能勉强维持这个脆弱的平衡。他一死,密宗易主,这大景的天下,就要塌了。”

魏公看向陈靖川,目光锐利如神矛,仿佛要将他钉在原地。

“你现在,就立身于深渊,一步踏错,便是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陈靖川感觉一股冰寒刺骨的杀意,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处境竟已危了。

之前他就猜测何启华的能力,绝非自己看到的那般,如今魏公亲口说出真相,他才明白……

陈靖川沉吟,识海中念头翻涌。

“明面上,维持这超然中立之态。是你唯一的生路。”

“但暗地里,你必须拥有自己的道基,铸就属于你的盖世伟力!”

“否则,你便是无根浮萍,风起之时,顷刻间便要化作齑粉,不存于世!”

“何启华遗留的林皓,可用,却不可尽信!”

“你需培养真正属于己身的死士,能为你血战到底,魂断无悔之人!”

陈靖川皱眉:“既然圣上要拿下何启华,为何还要同意我入龙瑰阁。”

“你最大的好棋,同时也是你最大的臭棋,就是浮屠草。”

魏良平静下来,抚摸着茶杯:“这会让你在这三个月里横行长安,能拯救你的只有这三个月里的所作所为,别想着用什么东西李代桃僵,那会让你万劫不复。”

陈靖川思忖良久,魏公就是他的明灯。

魏良意味深长看着他:“圣上需要的,不是一个完全倒向太子或七皇子的人,也不是一个只会墨守成规的老油条。”

“他需要的,是一条能打破僵局,能为他所用的鲶鱼。”

“一条足够聪明,足够狠辣,也足够忠诚的鲶鱼!”

……

夜晚的长安,灯火通明。

大景皇太子赵御,正坐在万家灯火之上,俯瞰着市井繁华,举着一杯清酒:“东南的粮草运过去了么?”

“运过去了。”

说话的是大理寺少卿,宋韶。

他身形慵懒地斜倚,仿佛半卧云端,目光同样覆盖了这片浩瀚帝土:“今晨破晓时分便已入库。战事关乎国祚,户部那群老家伙也不敢延误分毫。”

“那就好。”

赵御轻轻点头:“不能寒了将士的心,更不能苦了百姓,西南大旱父皇那边批示了么?”

“是宰辅批的,用豫州、漳州、汉州三洲的粮草,抵押卖给西南路,签状子的是吕家魏夫人。”

宋韶眸如尘泥,浑浊不清:“魏夫人巾帼之气,我本以为吕不韦走了,吕凤英来了长安,吕家玄策该是吵个热火朝天,没想到不但太平,而且安静。”

太子诚然:“魏夫人千年难得一遇,是个将帅之才,可惜女儿身,吃了多少年的苦不说,才有了今日,不过恐怕,她并不想有今日的辉煌,胸口还是憋着一肚子气的。”

赵御转身:“我们得帮她一把,否则贺兰山的难关不好过。”

“也好。”

宋韶轻轻点头:“我去拟一份单子,叫西南义军送些粮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