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靖川静立不动,魏公的话语如甘霖。
并非斥责,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剖析,直指本源。
他微微挺直了脊背,拂袖,似要掸去那并不存在的尘埃,一种刻意的沉凝在凝聚,试图模仿,试图达成老师口中那份俯瞰风云的从容。
“学生……烙印于心。”
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起伏。
魏公那双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落在陈靖川的脸上,仿佛要洞穿这从容之下,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妄。
他发出一声冷哂,似嘲弄,似漠然,端起手边的古朴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皇城司不是世俗烟火地,是血肉磨盘,是无间炼狱!”
陈靖川明白。
入皇城赛,脚下踩着的,是累世堆积的尸骨如山。呼吸的空气里,是弥漫着不散不灭的怨念煞气。
何启华能坐稳这阁主,靠的不是他那点微末道行,更不是什么可笑的忠诚。
是手腕,心计,那种无人能真正看透,深沉若渊海的城府与手段。
何启华留下的那卷手账,他已通读数遍,其上所载,确实步步为营,制衡八方,深沉若渊。
与自己先前对林皓那般直白的情绪外露相比,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
世事便是如此。
正确的路摆在面前,总有人看不到,总有人看不懂,总有人看不透。
他不能做事后诸葛,得懂得看清楚自己的机遇在哪儿。
“老师教训得是。”
他再次躬身,这一次,多了源自内心的敬畏与折服。
魏公随意摆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
“坐。”
陈靖川依言在旁边的乌木椅上坐下,腰背挺得笔直如枪。
仪态。
他目光沉凝地看着魏公。
“何启华终究是要走的,但那摊子绝不是你的,你不要想密宗的事情,更不能让别人看出,你觊觎那个位置。”
魏公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声都仿佛蕴含着某种莫名的道韵,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
“上有天眼俯瞰,下有饿狼环伺,同僚盼你跌落尘埃,对手恨不得将你挫骨扬灰,你真以为何启华能寿终正寝?光是要将他接下神坛,可能耗费的就不止一点半点,他想报仇,你可以给他报,但他的结局,你无法左右。”
陈靖川没想那么远,现在自己去想,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老夫不过是在这红尘中多沉浮了几个春秋,大景是什么样,没人比我更清楚。”
魏公眼神飘向窗外,夜色如墨,深沉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
他深吸了口气,没有过分打击自己唯一的嫡子。-
“长安水深不可测,暗流汹涌,当今太子与七皇子,明争暗斗已如烈火烹油,近乎沸腾!”
“应天帝帝者心术,高坐九重天,俯瞰这一切,乐见其成,以此平衡棋局,他不收任何人的权势,但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陈靖川凝神,这些朝堂大势,他身在局中,自然有所感应。
“皇城司是个好地方,是陛下的利刃,是陛下的天眼。”
“名义上,自当不偏不倚,唯忠圣上意志。”
“但人心如渊,欲念似海,水往低处流,人向高处攀!”
“太子乃储君,执掌大义名分;七皇子圣眷正浓,未来不可限量,气运加身。”
“这底下芸芸众生,谁不想提前烧好冷灶,押中那万古青云,一步登天?”
“何启华之所以能凌任金刀提点,最大的作用,是尚能勉强维持这个脆弱的平衡。他一死,密宗易主,这大景的天下,就要塌了。”
魏公看向陈靖川,目光锐利如神矛,仿佛要将他钉在原地。
“你现在,就立身于深渊,一步踏错,便是形神俱灭,万劫不复!”
陈靖川感觉一股冰寒刺骨的杀意,他从未想过,自己的处境竟已危了。
之前他就猜测何启华的能力,绝非自己看到的那般,如今魏公亲口说出真相,他才明白……
陈靖川沉吟,识海中念头翻涌。
“明面上,维持这超然中立之态。是你唯一的生路。”
“但暗地里,你必须拥有自己的道基,铸就属于你的盖世伟力!”
“否则,你便是无根浮萍,风起之时,顷刻间便要化作齑粉,不存于世!”
“何启华遗留的林皓,可用,却不可尽信!”
“你需培养真正属于己身的死士,能为你血战到底,魂断无悔之人!”
陈靖川皱眉:“既然圣上要拿下何启华,为何还要同意我入龙瑰阁。”
“你最大的好棋,同时也是你最大的臭棋,就是浮屠草。”
魏良平静下来,抚摸着茶杯:“这会让你在这三个月里横行长安,能拯救你的只有这三个月里的所作所为,别想着用什么东西李代桃僵,那会让你万劫不复。”
陈靖川思忖良久,魏公就是他的明灯。
魏良意味深长看着他:“圣上需要的,不是一个完全倒向太子或七皇子的人,也不是一个只会墨守成规的老油条。”
“他需要的,是一条能打破僵局,能为他所用的鲶鱼。”
“一条足够聪明,足够狠辣,也足够忠诚的鲶鱼!”
……
夜晚的长安,灯火通明。
大景皇太子赵御,正坐在万家灯火之上,俯瞰着市井繁华,举着一杯清酒:“东南的粮草运过去了么?”
“运过去了。”
说话的是大理寺少卿,宋韶。
他身形慵懒地斜倚,仿佛半卧云端,目光同样覆盖了这片浩瀚帝土:“今晨破晓时分便已入库。战事关乎国祚,户部那群老家伙也不敢延误分毫。”
“那就好。”
赵御轻轻点头:“不能寒了将士的心,更不能苦了百姓,西南大旱父皇那边批示了么?”
“是宰辅批的,用豫州、漳州、汉州三洲的粮草,抵押卖给西南路,签状子的是吕家魏夫人。”
宋韶眸如尘泥,浑浊不清:“魏夫人巾帼之气,我本以为吕不韦走了,吕凤英来了长安,吕家玄策该是吵个热火朝天,没想到不但太平,而且安静。”
太子诚然:“魏夫人千年难得一遇,是个将帅之才,可惜女儿身,吃了多少年的苦不说,才有了今日,不过恐怕,她并不想有今日的辉煌,胸口还是憋着一肚子气的。”
赵御转身:“我们得帮她一把,否则贺兰山的难关不好过。”
“也好。”
宋韶轻轻点头:“我去拟一份单子,叫西南义军送些粮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