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是用浆糊和彩纸勾勒出的、线条柔和的唇极其轻微地开合了一下。
“别……”
声音干涩,似枯叶在冷风中摩擦。
“……过来……”
又一声,更轻,却带着灵魂撕裂般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纸浆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生硬,非人。
昏黄的灯光在她米白的眼珠上投下两点微弱的光斑,却驱不散那深不见底的墨黑,她站在那里,由菌丝、彩纸、怨念构成的纤细身体,在无形的恐惧中微微摇晃,两条麻花辫的辫梢,红纸轻轻摆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只有灯光里漂浮的微尘,和她眼中那片死寂的墨色深渊。
我看着她,这个从地狱边缘被拽回人间的画中人。此刻的她只有初生般的惊惶和深入骨髓的创伤。
黄姥姥冷冷的说:“小五,你跟她说说话,等定了形她便和常人无异,现下还是半成品,这种扎彩活只有依托极强的怨念才能完成,想完全成型要疏通扭曲的残魂,这不是我的专业,你最会骗小姑娘,你来吧。”
我尴尬的点了点头,声音放得很轻,温柔喊道:“阿绣别怕,哥哥在这。”这响动温柔的让我自己都头皮发麻,语气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又像在确认一个飘渺的幽灵。
那双墨黑的眼睛,瞳孔微微转动,聚焦在我脸上。恐惧并未消退,却多了一丝茫然,以及对阿绣这个称呼的陌生与探寻。
她似乎想辨认,想理解,但估计此时她会记忆如同被撕碎的纸片,飘散在冰冷的墨色里。
“陈秀英?” 我换了一种语气,念她生前的名字,这次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
墨点的瞳孔猛地一颤!仿佛这个名字是一把钥匙,插入生锈的锁孔,搅动了沉淀的淤泥。
“赵……有财……” 一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从她干涩的唇间艰难地挤出。不是呼唤,是诅咒,带着刻骨的恨意,却又被巨大的恐惧包裹,尾音破碎在空气里。
她猛地抬起手,那手纤细惨白,是由菌丝赋予筋骨宣纸包裹的肌肤,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指向门外无边的黑夜。
“疼……好疼” 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非人的尖锐,如声带被用力撕裂,她接着呐喊:“他推我……鞋……我的鞋……,刀,有财,你拿刀?”
她语无伦次,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靛蓝的粗布衣簌簌作响,我这才看见,姥姥把那一只红皮鞋穿在了她脚上,那个本就暗淡的虞字已经消失,恐惧的意念如同实质的潮水,几乎要将这纸糊的身躯冲垮。
黄姥姥叹了口气,小小的身影动了。她走到阿绣身边,伸出小手,没有触碰她,只是虚按在她颤抖的肩头。一股微弱的、带着草木清香的丝线自黄姥姥掌心散出,如同无形的安抚,缓缓渗透进那纸糊的身体。
“莫怕,丫头,” 黄姥姥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孩童的嗓音说着古老而沧桑的话语,“用刀的人也化成了灰。这里没有火,没有刀,只有灯,还有两个人,可以当你亲人的人。”
阿绣的颤抖渐渐平息,那双墨黑的眼睛,茫然地转向黄姥姥,又转向昏黄的灯光,眼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却像被一层薄雾笼罩,变得迷离而遥远。她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像个被吓坏后茫然失措的孩子,又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角落的、悲伤的纸偶。
灯光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在墙壁上摇曳不定,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浆糊、菌丝草木香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疏离冷冽在此刻交融,她存在于此,却又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她开口说话,每一个字却都像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回响。
一个由怨念、菌丝和彩纸构成的灵魂,在昏黄的灯光下,开始了她非生非死的、迷离而悲伤的存在。下一步,是沉沦于过往的噩梦,还是在这脆弱的躯壳里,寻得一丝微光?我不知道,只能尽力引导。
灯光昏黄,尘埃悬浮,阿绣就站在光晕中心,如同画卷中墨迹未干的工笔仕女,黄姥姥掌中散出几近无形的丝线,暂时缚住了她体内奔涌的恐惧。
她不再剧烈抖动,可身体依旧带着细微的、无法自控的轻颤,如同风过残荷。
那双墨点般的眼睛,茫然地在我和黄姥姥之间游移,最后又落回我脸上,那目光,穿透了纸糊的躯壳,穿透了时空的尘埃,带着初生懵懂和沉淀过的悲怆。
“哥……哥?” 她干涩的嘴唇微微翕动,挤出两个生硬的音节,这称呼,带着试探,更带着希冀,纸浆摩擦般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我心头微震,面上却维持平静,我应了一声嗯,声音低沉。
看她有些畏惧,我赶紧改换了口风,说道:“我叫周行伍,你可以叫我小五哥。” 这话语带着点市井的烟火气,试图拉近和这姑娘的距离。
她似乎没太在意名字,墨黑的瞳孔微微转动,视线滑过自己抬起的手,那手纤细,宣纸的肌理在灯光下隐约可见,她笨拙地、带着一种新奇的陌生感,屈伸着由菌丝赋予关节的手指。
“这手……” 她喃喃,声音依旧干涩,却少了些撕裂感,多了点迷惘,“……不是我的。”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一个灵魂对陌生躯壳最本能的认知。
黄姥姥在一旁抱着小胳膊,孩童的脸上带着看透世情的淡漠:“手是你的,也不是你的。你的身子是老婆子我糊的,原来的早烂在了土里。”
这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直白得近乎残忍。
阿绣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墨点的眼睛转向黄姥姥,又缓缓低垂,看向自己靛蓝色的粗布裤腿,以及裤脚下露出的那单只暗红色漆皮高跟鞋。
“鞋……”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是我的。他……他让我脱……我不脱……” 记忆的碎片再次翻涌,但这次似乎被菌丝和纸构成的形体束缚住了,不再引发剧烈的崩溃。只有一股深沉的悲哀,如同冰冷的雾气,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我向前走了一步,动作很慢,像怕惊扰林间饮水的鹿,昏黄的灯光将我的影子拉长,覆在她身上。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如同米白底子上深不见底的墨潭,我说道:“鞋是你的,穿着吧,现在没人让你脱了,回来我再给你配一只。”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像立下誓言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