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伪史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或许这诗词是想体现自然的壮阔,但见了太多超级工程的周彪内心总是有种虚妄的狂妄——

只要是鱼,那总是可以被人类钓上来的。

地下的阴影游弋,而梅原瞄准着它,在轻晃手中鱼竿,又拨弄着那泛着金光的鱼线,格外悠闲。

阴影就快上钩了。

周彪下意识抬头,航天局的直升机在沉默中注视着地下的一切,暂时,暂时没有任何表示。

这让周彪愈发笃定了先前的猜测——航天局就是想利用梅原,绕开不得主动发掘陵墓的规定。

哪怕这超级大墓被梅原钓着只露出了一个小角,考古队便会拥有光明正大介入其中的理由。

只是在陵墓被钓上来前,倒显得周彪一行有些无所事事了。

周彪左右张望了下,咂舌,无所事事的踱步,朝老晋要了根烟,点燃后弯腰放在地上,任它袅袅燃尽,就当做是打扰了陵墓安眠,为赔罪而献上的一束香而已。

看着烟雾的缭绕。

周彪咧嘴,忽然抬头朝天上的无人机大喊:“马明!徐斋!刚才梅原的话总让我心里有点膈应!我问你们,你们对这大墓里的东西,到底有没有一点信心?!”

虽然螺旋桨的声音还在回荡,但周彪知道直升机上的人一定能听见。

果然。

周彪的电话响起,接起,马明的声音从听筒里响起,显得格外疲惫。

马明是新城考古队的代表,他斟酌良久,终于放弃似的说道:“老周,你知道……‘西方伪史论’么。”

周彪点头:“知道,就是说西方的一切历史都是近代伪造的理论呗。”

又侧目,周彪见春妮在一旁蹲着,伸出手指从旁边的墙角处捻出一个小小的机械装置。

装置上有听筒,有符咒,想来直升机上的马明就是靠它听到了周彪的声音。也不知道类似的装置是什么时候布下,整个新城又有多少。

马明呼气:

“对,明代有本《永乐大典》,乃是六百年前一等一的百科全书。这书好啊,好就好在它在朝代交替之际被焚毁了,既然不知道内容,那它就能给人无尽的遐想。”

“就比如,有人坚信《永乐大典》里包含了无数科学知识,从农业,到天文,到社会组织,混凝土的配合比,甚至蒸汽机的原理,现代航天火箭的草图,都在内里有详细记录。”

“而野蛮的,粗鄙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展出文明和科学的西方人,外邦人,联合了卑鄙的满清,终究是将这‘旷世巨著’盗走,才发展出了如今的文明。”

周彪耸肩,接过春妮找到的装置,在手上随意端详了一下。

马明继续:

“真的,西方伪史论的拥趸坚信,西方没有历史。他们所有一切成果都是从《永乐大典》里得来,罗马不存在,希腊也不存在,西方如今展览的大理石雕塑都是现代的水泥浇筑。”

“连亚里士多德,西方哲学的启蒙,都是《永乐大典》翻译成英文后的音译,什么YongLe's Total。”

周彪还是在地上无所事事的踱步:“所以?”

“很提气,不是吗!”马明高声,仿佛想用音量来定义世界的真理:

“这说法多好啊!若它是真的,那就说明我们的文明就是全天下最牛逼的那个!我们近代遭遇的耻辱,不过是一时不小心被异族暗算!”

“这叫什么?这就是伪史论拥趸的‘赢学’!无论我们是否落后,无论我们近代遭遇了何等屈辱,他们的一切毕竟来源于我们,若《永乐大典》没被偷走,他们还是树上的猴!”

“西方靠偷走了我们的《永乐大典》才有今天,是我们赢!靠偷去的知识才把我们这遭遇了异族暗算的文明古国打至跪地,只证明我们的知识牛逼,是我们赢了两次!”

周彪点了点头,已经确信刚才找到的装置是窃听器的收音筒,而附近大概率还有微型

马明大笑:“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永乐大典》被焚毁,其上内容只能靠后人脑补。都是脑补了,自然怎么牛逼怎么来。”

“只是啊,若《永乐大典》真的完全失传了倒还好,可惜……它在嘉靖皇帝的墓里大概率是有一套副本的。”

嘉靖皇帝生前对永乐大典爱不释手,晚年曾专门命人将其誊抄。但抄本后世却不知所踪,那十有八九是他把抄本带进了坟墓。

“试想,”马明继续:

“若以后真有机会开了嘉靖皇帝的墓,寻回失传的《大典》,可经分析恢复,发觉《大典》里没有什么混凝土的配合比、蒸汽机的原理,会发生什么?”

“想必伪史论的拥趸一定不会接受这是真正的《大典》,哈,指不定还会说咱们考古队同国外勾结,篡改了其中内容,把真正的《大典》偷运去了国外呢。”

周彪笑道:“很有可能!啊,我懂啦——坚信《大典》最牛逼的人,反而最不能接受它可能的平庸。”

却听得电话那头,马明的呼吸似有一窒。

良久。

马明才有些惨然的说:“……是啊,我以前最是鄙视伪史论的拥趸,可今天我才发现,我好像和他们有一模一样的心态——”

“我是真的在工作上见识了太多祖先的灿烂,见了太多辉煌。我本该对梅原的话嗤之以鼻的……但我却……越想越觉得他说的真有可能是事实。”

周彪的眉头一蹙,回头看见梅原的似笑非笑。

马明轻声:

“《穆天子传》有云,说周穆王西游,到访了昆仑以西的西王母国。西王母在《山海经》说她‘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

“‘蓬发’,恰如狮子的鬃毛。豹尾虎齿,又恰似狮子的身躯。西王母的形象,难道不是暗合了埃及的狮身人面像?”

周彪的眉头越皱越深。

马明在直升机上抱手,有些分不清凉意是来自高空还是他心底:

“现代科学已经证实,说人类起源于非洲。而埃及就是在亚洲和非洲的门户位置,走出非洲的人类当然会最先在尼罗河三角洲安家。”

“他们先安家,他们先创造辉煌的文明,他们会先遇到死者的鬼魂和活人无法调剂的问题,理所当然,埃及人也该率先建立最初的地府。”

“当我们的祖先终于来到华夏大地,大禹筚路蓝缕,斩断洪水,建立夏朝时,埃及最古老的金字塔已经在大地上矗立了两千年。”

马明揉着他的眼睛:

“换言之,周穆王为了解决鬼魂和地府的矛盾,去埃及取经学习,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毕竟人家比我们先立足这么久,处理此类问题的经验也该比穆王他们多。”

“可我,可我……”马明低头,将脸埋在腿里,觉得身体又烫又冰凉:

“以前我还能安慰自己,说埃及文明早已覆灭,我们才是唯一延续至今的辉煌。可今天,若地下的古墓被打开,我们学习借鉴,甚至照搬人家成果的东西出现……”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东西……”

周彪了然,默然。回头,却见红妆的墓主林氏款款走到了自己刚才放下的那点燃的香烟前。

今天风大,烟头已经几乎燃尽,只剩了最后一点火星子。

林氏在烟头前跪坐,双手合十。却不是在祭拜被打扰的陵墓,反而是对着前任城隍默默念词。

梅原在垂钓古墓,已经放松了对前任城隍的控制。可惜前任城隍身上依旧有被符咒贯穿的伤,像被捆了琵琶骨的猴子,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

似感受到周彪目光。

林氏偏头,眉目依旧低垂:“恕小女借烟献佛,只是底下古墓受了这么多香火,这最后一点烟气,小女还是想留给曾经的城隍。”

周彪点头。

此时,一直在周围寻找航天局布置的装置的春妮,总算找到了微型摄像头似的东西,递给周彪,邀功似的昂起下巴,大衣下的身躯悄然泛起波涛。

见周彪把玩着手上的微型话筒和摄像头,知道这是航天局布置在全城的耳目。

红妆的林氏抿嘴,看着这些小装置,低垂的眼里有着感叹的意味:

“昔年,朝廷和城隍老爷共同监察全县的一切。后来万泊县城荒废,朝廷停摆,监视之权,也仅为城隍独享啦。”

所以,新城航天局对前任城隍来说,才是来者不善的“来者”。

或许新城航天局那些虫豸会坐视城隍被梅原替换,亦是在借梅原的手,接过整个城市的监控权?

等等,城隍可以监视全城?

周彪低头看着大地,忽道:

“……林氏,你生前是书香世家,说难听些,就是古代的地主老财嘛。可以供你读书,你家一定养了不少佃户,你家给佃户签的地租,是不是分了田皮和田骨?”

林氏的小脸一下子垮下,但片刻还是噙起矜持,点了点头。

田皮是土地使用权,田骨是土地所有权。皮是表面,骨是地下。换言之,哪怕是在古代,“地下”部分亦在一县的管辖之下。

那么城隍的监视之权,当然也包括了地下部分。

周彪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忽的连通了般,又拿起电话,马明还在天上自怨自艾,没有挂断:

“我有个主意,就像一场期待了很久,但大概率是烂片的电影要上映了一样,为了避免失望,最好的办法就是去看看影评,用‘剧透’给自己打下预防针。”

“所以,马明,我现在有个提前知道墓中内容的方法,需要试试可不可行。如何,需要我去看看墓里究竟有什么,给你点剧透和提示,让你有些心理准备么?”

马明一愣,周彪似听见他攒紧了电话的声音。

“……麻烦你了,”马明默然一瞬,随即嘴里似是拥有了无边决心般:“你是土木人,我应该说这个标,我一定发给你。”

周彪点头,然后大声:“徐延,徐延!该上工啦!招你进工地这么久,吃太久白食啦!”

徐延,是徐斋之子,这个城市的新阴差,亦是自己工地里的一名小伙计。被自己一呼唤,便破开了奈河与阳间世界的通道而来。

或许是阴差与城隍间的职责本就有所交叉。

闻到徐延的气息,地上像被穿了琵琶骨的老城隍动了动。

梅原的面色阴沉,但他的垂钓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期,他不敢动,怕惊走了地下的大鱼。

空气中忽然有裂隙出现,其中有奈河之水的湿气溢出。

脸都被泡得发白的少年自裂隙中探出头,徐延面带不满,他竟然抱着名为盐萝的小小旱妖:“什么吃白食?我天天帮你带孩子!”

盐萝嘟嘴,被送进周彪怀里的刹那就开始告状:“呀!明明是我带你,没有我,你怎么探索这新城的奈河水系!”

她接着朝周彪大声:“徐延就是蹩脚阴差!我差点咬到那个大家伙了,就是他一点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