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时分。
县衙。
已经添过两遍碳的杨钊依然守在火盆边,烤火暖身的同时安静地翻看着手里的画卷。
画卷上不是丹青图画,而是一个个用红黑两色标注的人名和官职。
人名之间还用线段连接。
通过繁复的线段连接勾勒出大唐朝堂的百官关系图谱。
谁是谁的人。
谁跟谁一伙。
谁是谁的门生故吏。
谁跟圣上最亲近……等一系列官场生存秘籍尽列其上,一目了然。
但,杨钊紧皱眉头,看了许久依然难以下定决断。
手指不断在李林甫和杨贵妃之间比划。
这是两条升官路线。
走李林甫的门路调入朝堂,乃是最正的一条上升通道,可以融入宰相门下,受百官庇护。
走妹子杨玉环的门路调入朝堂,那就是货真价实的外戚。
虽然容易得势,却更容易受百官排斥。
当然,百官不会明着跟外戚作对,倘若不拿到好处的话只会暗中破坏他做的事,让他什么事都做不成。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唐朝堂基本生存法则。
“走水了。”
“快救火啊!”
“来人,快请老爷。”
“……”
突然,窗外传来下人慌乱的呼喝声。
唰!
杨钊迅速合上手里的百官图谱起身准备冲出书房,刚刚迈出一步,却又突然止步不前。
微微犹豫片刻,又转身返回书架旁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百官图谱卷紧塞入竹筒。
再将竹筒塞入袖中,才施施然转身。
不用出门了。
书房门被书童哐当一声推开,急色禀报:“老爷,出大事了,县尉大人他……他好像被人杀了。”
说好的走水呢?
杨钊微微错愕,很快反应过来大手一挥:“头前带路!”
书童俏脸紧绷地点点头,没有废话,直接转身带路,径直出了后院来到前衙门口。
此时。
被救火声吵醒的仆役丫鬟们纷纷衣衫凌乱地出门张望或帮忙,见到老爷急忙行礼、请安、问好,同时查看火势。
火势其实不大。
随便瞄一眼,杨钊已经了然于胸:就后院花厅和马房起火与主院无关。
既然火势不用自己操心,他便冲俊俏的书童努努嘴,示意继续带路去查看杨嗣的具体情况。
这个侄子才是他真正的臂膀。
昔年落魄的时候,族人看不起他,左邻右舍鄙夷嘲笑他的时候,只有这个侄子朝夕相伴一起厮混街头。
大事小事都愿意跑在前头,不辞劳苦。
怎么刚过上好日子,就突然被人杀了呢?
扶风李氏!
别以为皇家血裔本县就动不得你!
虽然还没看到具体情况,杨钊却把原委猜了个差不离。
无他。
心虚耳。
杨嗣最近忙着夺取扶风李氏的家财,没有招惹起他人,此时杨嗣出事,必然跟扶风李氏脱不开关系。
“老爷。”
俊俏书童一溜小跑,先到一步,探了探杨嗣的鼻息惊喜地扭头向自家老爷报喜:“门子糊涂,居然没探查鼻息就胡乱禀报,请老爷放心,咱回头抽他。”
“闪开!”看着木呆呆围在四个光屁股大汉身边的仆役,杨钊烦躁地挥了挥手,亲自上前查看。
杨嗣的确还活着。
其他四个光屁股大汉也还活着,身体已经僵硬,再冻下去,估计离死不远了。
五条光溜溜的后背上还刺着统一规格的字:杀人偿命!
这是在威胁本县?
杨钊秒懂刺字之人的指向——应该是杨嗣闹出人命了,人家看不上杨嗣的狗命,要索他这个知县的命。
猖狂至极!
“采露。”
查验完毕,他才缓缓起身吩咐俊俏书童:“先抬县尉进屋暖暖身子,再去请几个郎中前来瞧瞧,务必救回县尉。”
“击鼓,升堂!”
“本县要连夜缉拿贼盗!”
当官后渐渐学会了沉稳办事的杨钊,对自己养气功夫很满意。
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才施施然转身,再度回到书房。
不过。
他无心再去琢磨官场上的蝇营狗苟,静静等着六班衙役和不良人头领前来集结。
同时,还不断指派县衙的仆役前去召集平素跟杨嗣关系走的比较近的几个县尉官兵前来问话。
认真了解事态的经过。
派杨嗣夺取扶风李氏的家财是他的主意,但,具体如何办事,他丝毫没有过问。
现在得一点点了解清楚,谋定而后动。
不多时。
被点到的人手都从床上叫醒,被推入书房挨个问话,一点点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
直到天光大放时杨钊才弄清原委。
事情并不复杂。
扶风李氏拢共传了三代人,前两代都是败家玩意儿,除了御赐的六十顷良田外,其他产业都给败完了。
直到第三代出了个小娃儿才开始整顿家业。
但,这小娃儿手段不简单,短短八年时间里居然把破落下去的扶风李氏壮大成扶风县一霸。
甚至,县城半条街都归李氏所有。
尤其是铜铁作坊和醉仙居,简直是两只会下金蛋的小母鸡,引来无数人垂涎。
上任扶风县令也是如此。
破落户罢了。
只要不是当权的皇家血裔,其实很好摆弄,故而拿了两成股子三年时间便得了十万余钱。
这代表着仅一个铜铁作坊每年就能赚十五万钱。
再加上更赚钱的醉仙居,扶风李氏的家财早就惹人垂涎了。
倒是他杨氏抢先一步,哄骗蜀王一脉第三代的小娃儿前来商谈铜铁作坊事宜,杨嗣借机扣押,并在数九寒天里赶赴长安理清醉仙居与扶风李氏的关系。
线索至此戛然而止。
没人知道杨嗣昨夜从长安返回后的经历,直到半夜时分被人光溜溜地扔到县衙门口。
挑衅!
心里蹿起无名火的杨钊脸色平静,扭头看向伺候在侧的书童采露:“县尉病情如何?”
“回老爷,县里有名的郎中都请来看过了,无碍,休养几天即可。只是……阳根被人斩了,日后怕是不能人道。”采露脸色古怪地回复。
断阳根的人很讲究。
没有放任杨嗣流血而亡,很贴心地帮忙用火炭把剩下的半截烧焦止血。
“放肆!”
杨钊拍案而起,心头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传令,县尉所有官兵及衙役、不良人,县衙集结!”
“本县要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