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四人,顺路先去夏嫂家。
夏嫂家在新兴街,也是独栋骑楼形式。二三四层住人,一楼是铺头,夏嫂家开了几十年的卷筒粉店。
店铺从夏嫂的家婆的家婆开始,到夏嫂手上,基本都由家里的儿媳负责。夏嫂也是嫁进来后,才学的做卷筒粉这门手艺。她人善脾气好,做的卷粉皮薄馅儿多,蔬菜颜色搭配好看,再加上那一手神秘的黄皮酱配方,价格又童叟无欺,她这小店自然名声在外。
网络发达后,很多网红博主来探店,给夏嫂做宣传。乔芒果在路上说起她数据最好的一条短视频,就是用夏嫂的卷筒粉做的封面,标题是“如何开启在永宁老城的一天”。
从怎么搭公交或地铁到永宁老县城,最好直接在夏嫂家卷筒粉店前的公车站下车,来上三根卷筒粉。然后沿路游玩,逛逛广场和菜市,午饭前到达老城中心的蒲镇公园,上山拜据说是南市最大的“金”身财神,再在山脚有几百年历史的五圣宫虔诚上个香,之后就可以去卖席巷,吃黄三家保留到现在的柴火煮榨粉。
这之后,自然是逛老街老巷,感受清末民初的青瓦顶骑楼文化,逛累了,下午茶在街边随意一家凉茶铺,喝喝广式凉茶,吃吃槐花粉啊凉粉或是芝麻糊,肚子还有空间的,就在十字街随便进一家粉店,吃一碗老友粉或是生肉粉。等到了晚上,永宁的夜生活就更丰富了,十米必有一个夜市烧烤摊,摊位旁边常常还附带露天简易卡拉OK,抱着话筒当街嘶吼唱歌的,要么是退了休的叔叔阿姨,要么是生啤喝上头的年轻仔。社区的小广场里,还有阿叔阿姆表演粤剧桂剧。而夜生活到凌晨一两点才会渐渐平息。
“我那数据可好了!点赞嘎嘎的!”乔芒果又高兴又惆怅,“就是有人在我评论区吵起来了,我寻思着删评控制一下场面吧,好家伙,被删评的气不过,把我举报了,视频下架了。”
莫惊春好奇:“评论区吵什么?”
乔芒果唉唉叹叹。
莫问枕憋着笑,替乔芒果回答:“说她推荐的黄三榨粉不行,巷子外头的老镇榨粉店才是最好吃的。”
乔芒果又激动起来:“他们懂什么啊!我的这条路线,可是最好吃最好玩的路线!为了做这视频,我把永宁所有榨粉店都吃过两遍呢!两遍!就是黄三榨粉最地道!不接受反驳!”
卖席巷黄三家的榨粉,至今还保持更为古老的手压榨粉工艺,还用的是柴火烧制的汤。在永宁老街坊心里,柴火煮的粉,和现如今都改良成了燃气或电煮的粉,口感就是不同,口味就是有大区别。
“再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口味。我一开始也不习惯榨粉发酵的酸味,比较习惯老镇榨粉店那种为了迎合外地人口味,发酵酸味少了很多的榨粉。我还不习惯你们吃卷筒粉,要捞甜的黄皮酱呢!你们还吃甜豆腐脑!”乔芒果说,“可我现在不也长出了一个永宁胃嘛?待久了,尝的多了,自然知道什么是传承下来的好货,什么是正宗的!”
莫惊春纳闷,“那你接着做这个系列不就行了?怎么改到猎奇视频去了?”
乔芒果悻悻然,“永宁县就这么点大,一天拍一种粉,也做不了多少期啊。”
莫惊春默了一默,“其实我昨天晚上刷到了你的账号来着。”
感谢大数据。
前半夜星河陪他做纸扎,但小孩子哪儿能撑这么久?纸扎铺里没有声音的话,莫惊春又怕自己会困,就点开了某个短视频app。大数据立刻就给他推了乔芒果。
乔芒果属于甜美那一挂长相,乍一看挺吸引人的,但是……
“从我的角度分析……当然,我的意见不一定专业,只能供你参考。”莫惊春先开了个免责声明,“你账号的内容太杂乱了,天上一脚地上一脚什么都有。你也没发挥出你的优势啊,镜头还很晃,转场又快又没有逻辑。虽然短视频不讲究场面调度,但我觉得要是能关注到这一点的话,视频的剪辑逻辑会不会顺畅一点,观众看起来也会好一点?”
乔芒果认认真真听,已经点开手机备忘录打算记下来,“那我应该怎么做?”
莫惊春要说话,莫问枕一脚刹车,先喊了停。
“怎么做?先吃个卷筒粉再说!”
车停在夏嫂店铺前,莫问枕和乔芒果顺着他视线看去,店里人不少,排队的人都溢到了公交站牌下,还十分默契地打了横,沿街整齐排过去。
正是早饭的时候,莫惊春看到夏嫂在炉灶后忙碌,手脚麻利,出餐很快。脸被蒸汽熏得微红,没有莫惊春前天见到的死气沉沉的模样。
忙碌和时间,是最好的短效药和长效药。
莫问枕按了两下喇叭,让夏嫂看到,又把车开到店铺后头的小巷。
小巷没有人来往,莫惊春他们等了一会儿,夏嫂才手擦着围裙,匆匆忙忙打开后门出来。
莫问枕打开后备箱,也不出声,只让夏嫂看放在那里的纸箱。纸箱里头,是莫惊春昨天连夜做出来的纸扎电脑、足球和游戏机。
夏嫂一下子就红了眼,颤颤巍巍的手小心拿起纸箱里的纸扎手机,呜咽了一声,喃喃说:
“真像啊,好像啊……”
莫星河扒着后排的座椅,静静看着夏嫂,正好和夏嫂对上了视线。夏嫂不敢捏紧手里的纸扎手机,怕弄坏了,只能用力捂住自己的嘴,看着莫星河难过地啜泣。
莫问枕低声说:“我跟医院里的说了,你这些年为了给明仔治病,家里的积蓄都花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外债。院里的同意免你三天的存放费用。我阿爷也给明仔算过了,明天是合适明仔的日子,再下一个好日子就要等到两个月后了,明仔是等不得的。你要是同意,明仔的事情,我和我友仔们明天给你办,肯定给你办好。”
夏嫂哀泣得说不出话,只能点头。
莫问枕把纸箱交给她,问她家里有没有给明仔竖灵,竖了的话放在灵前,让明仔先看一看。
夏嫂只会点头。但在莫问枕关上后门前,冲着莫惊春鞠了一躬。出不了声,只有口型很清晰,是在说“谢谢”。
莫惊春点点头,看她抱着那纸箱像抱着什么金贵的东西,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夏嫂真可怜,年纪轻轻就没了老公,一个人拉扯大的孩子又病死了。”乔芒果抽抽鼻子,看莫问枕上车,又问莫问枕,“你怎么不告诉她是你给她垫的钱啊?你们医院根本就没有免她的遗体存放费啊。”
莫问枕借着倒车,看她一眼:“哪个衰仔跟你乱嚼舌头?”
乔芒果很诚实:“你爷爷。”
莫问枕吃了个瘪,轻哼了一声,“你管我这么多干嘛?还不快点跟莫大师请教,怎么救活你那个烂账号啊?”
莫惊春还看着夏嫂后门的方向,因为夏嫂突然又走了出来,这一次,手上没有纸箱,两手空空,又冲着他们车子离开的方向,鞠了一躬。
她的双肩已经没有之前那样紧绷着耸起。
莫惊春低头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缓慢握紧拳。
纸扎而已,真的就能圆满活人的遗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