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室街一处偏僻的宅邸内。
案牍上盛放的菜肴称不上珍肴异馔,却也是色香俱足,看起来颇为可口。
然在座的并无一人动过面前的箸匙,只是不住地饮酒而已。
“忘恩负义,欺天罔人!”
“那董贼行此灭绝人性之事,不怕自绝于天下人吗?!”
其中一中年士人率先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沉寂。
另外二公均位尊德重,他何顒虽在士流之中颇为推崇,却终算是末学后进,不得不开这个口。
“伯求说的好,想那袁隗公与袁基世侄何罪之有,董贼身为袁氏故吏,却行此不义之事,老夫……咳咳……”
“荀司空且保重身体,如今庙堂之上还少不得您啊!”
何顒是真怕荀爽倒在这里,对方拖着病躯来此赴会已是殊为不易了。
刚安抚好荀爽,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呜咽,何顒顿感头大。
王司徒,你……
扭头望去,却果见王允正掩面大哭,荀爽伤怀之下竟也止不住低泣起来。
“哎。”
无可奈何,两位三公都哭了,何顒只好加入。
“呵哈哈哈——”
正当此时,门外竟传来一阵嘲弄的笑声。
一众俱惊,哭声遽止。
今日相邀在此,名为宴饮,实乃密谋欲行诛董之事。
本来是三个人的筵席,怎会无端生出第四个人?
若此事泄露出去,在座之人皆难逃一死,霎时间几人皆面带警惕,互相审视起来。
“诸公在此,夜哭到明,明哭到夜,能哭死董卓否?”
却见来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唇若涂脂,虽身着素衣却也难掩其清华之气。
待看清其相貌之后,三人惊跳而起,更是连密谋之事都忘了,一时间如遭雷击一般。
“安国侯?!”
“世侄?!”
“袁太仆?!”
?????
什么情况,他不是死了吗?!
莫不是消息有误……
近来坊间偶有流言,传得袁基未死之消息,几人都只当乐子听听,并未放在心上。
结果其人如今竟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毫发无损。
究竟是何人在暗中搅动风云?
王允下意识往来人背后望去——
若是袁隗也出现在这里,那三人方才的啼哭岂不如耍把戏一般可笑?
反复观望后王允终于肯定,来人确是只身一人。
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大汉太仆、安国亭侯、袁绍之兄、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嫡长子……袁基尚在人世。
“安国侯您幸得无恙……”
何颙率先开口,装出一副惊讶的样子,给余下二人定下基调。
袁基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自然是何顒的原因。
尽管知道袁基另有所图,可他还是不得不就范。
可惜在宣璠那里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那也是个精似鬼的,轻易不会露出破绽。
袁基神色淡然,轻轻摆手,却更不答话,大步流星,径直走向案牍之前。
他随手撕下一块烧鸡,迎着众人惊愕的目光,大快朵颐起来。
随即挥手指向众人身后的空位。
“食为民本,诸公烹此菜肴却任其糟践,可是忘了这长安城外,还有多少食不果腹的百姓吗?”
不知为何,袁基泰然自若的举止让人莫名产生一种他本就属于这里的错觉。
更兼其吃相豪放,这段时日里高压下紧绷的神经不由都舒缓了一些。
怪哉。
王允心下凛然。
且不论袁基生死之谬,他又是如何得知此处密会之事。
是何顒?
还是荀爽?
暗中观察着两人神情,王允一时也不好妄下定论。
殊不知那荀爽心中也正做同样猜测。
“怎么,诸公不认得我袁士纪了?”
袁基再次出言催促。
荀爽不动声色地与何顒交换了个眼神,见后者微微颔首,这才与其双双入座。
王允本欲说些什么,旁眼瞧见另外二人眼观鼻鼻观口,丝毫没有搭话的意思,也只得息了心思。
无他,袁基反董的立场只会比自己更为坚定。
董贼若是知道袁基未死,第一个要诛杀的便是他,自己等人尚得排在后面。
故其便是真知晓此事,也断没有泄密之虞。
可今日王允总感觉此子似乎平添了几分别样的气度。
虽说汝南袁氏贵为天下仲姓,可三公毕竟还是三公。
放在以往,那何顒且不论,自己和荀爽位尊年长,袁基便不是畏戚,也该待之以恭,哪会如现在这样……轻佻。
王允只能归结于其经历生死之间大恐怖后的变化了。
不过好生的活人既已在此,总不能学那董贼将其再杀一次吧?
有什么想法都且徐徐图之吧。
空坐一晚确实有些饥了,王允暂且按下杂乱的心绪,重新坐回案前。
眼见众人落座,袁基心下略定。
最险一步走成,今日之事已成了一半。
此番能够暂时慑住场面,三分靠荀爽等人机密被撞破后心虚,七分靠自己这已死之人突现的震撼。
剩下的九十分,则是全靠自己背靠汝南袁氏攒下的一长串名头了。
凭此身份,普天之下,除了当今陛下家宴,又有何筵席是自己不能入座的?
至于何颙的作用,则下意识被他忽视了。
眼下局面稍定,袁基终于有机会细细打量起来。
首先是司空荀爽。
此公乃荀彧叔父,幼而好学,年少成名,号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后隐而著述,专心解经,直到被董卓征辟。
司徒王允自不必说,后世谁人不知,董卓正是因王允暗中勾连,才最终死于义子吕布之手。
至于老冤家何顒,看似是三人之中最不起眼的,可单凭其董卓府上长史的身份,入得此席已是绰绰有余。
都是大贤啊!
在场之人,除了袁基,恐怕其余诸公自己都不清楚,未来即将闹得轰轰烈烈的诛董案已经悄然拉开序幕。
首倡三人,荀爽不久后即病逝,何颙的谋划事败后忧惧自杀,唯独王允得以功成。
可惜其终非定乱安邦之才,招致长安之围,最终彻底打开乱世的枷锁。
当然,如今自己既然来了,事情的发展自会产生新的变化。
就在袁基暗自思索之际,王允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乃公来此自有要事相商,偏生从某不请自来之辈入席之后,这案牍之上竟真成了食菜饮酒之地。
粟米都已不知入腹几何了,还要吃到甚么时候去?!
他暗自眼神示意荀爽与何颙,好在此番两人终于有所回应。
尤其是荀爽,毕竟年事已高,实在是食不下许多了。
何颙见状,适时地干咳两声,就欲结束这尴尬的局面。
孰料袁基仿佛早已算得时机,忽地拍案而起。
他声若洪钟,语出惊人,举杯邀向诸公。
“今庙堂之内,反董三英已得其四,大事可成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