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鸣感觉自己快死了,眼皮沉重地耷拉着,看着鲜血一滴滴砸在青石板上,洇出暗红的花。
忽然,一袭绣着暗纹的缎面鞋跟闯入视线——不是衙役粗糙的皮靴,鞋跟在地面敲出细碎的响声,透着说不出的矜贵。
“青儿已入我王家祠堂。”王家二公子的声音陡然在大厅响起,掷地有声,“昨夜子时三刻,我与她在观音像前拜过天地,但因世道不宁,未曾大摆婚宴。”
他手中的婚书边角还沾着香灰,朱砂盖的印泥却鲜艳得刺目,“按律,已婚之妇不连坐。”
县令手中的惊堂木悬在半空,迟迟未落下,眼尾余光扫过王家二公子紧绷的面容。
师爷赶忙凑上前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眼风不经意地扫过后堂角落堆叠的朱漆木盒——那是王家小厮刚刚送来的。
县令的态度立刻变了。
当衙役粗暴地拽起周小青时,她听见自己踝骨传来细碎的骨裂声——那是昨夜被夹棍硬生生踩断的,此刻双腿软绵绵的,仿佛不属于自己。
这便是瘫痪的感觉吗。
“贱内身子弱。”王公子递出锦帕,指腹碾过她唇畔的血渍,却在接触到她涣散的目光时,不自然地偏过头去,“劳烦大人开恩,让我带她回去吧。”
他的指尖划过她腕间的刑伤,血腥味扑面而来,让人皱眉。
县令得了好处,自然满口答应,只叮嘱他们不许离开富尔镇,随时等候传唤。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马车内,她倚着车壁,扯出一个苍白的微笑。
“你我青梅竹马,这点事不算什么。”王二公子长相普通,此刻却带着几分令人安心的气质,“放心,你爹娘没事。”
小青听闻爹娘,眼眶立即红了。
原来,早晨官府去查抄周家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昨夜小青前脚引开了追兵,阿毛便直接去了周家,叫醒了周家父母。
天还未亮时,他便穿着崭新的宝蓝缎面长袍,袖中藏着周父连夜伪造的路引;蔓蔓扮作他的表妹,鬓边别着周母的陪嫁珍珠簪;而真正的周父周母,正垂着眸,默默走在马车边,俨然一副车夫和佣人婆子的打扮。
“商队放行。”士兵的枪尖挑开车帘,阿毛赶忙递出路引和智深送的玉佩,指尖捏紧路引边缘,喉结不住地滚动——幸好没被看出破绽,这玉佩果然管用。
出了城关,阿毛便将玉佩塞进周父掌心,同时奉上昨夜带走的周家金银所换的部分银票:“这些足够您老两口若能在江南开间米铺,就此别过吧。”
待携着蔓蔓回去的时候,正好撞上府衙当堂审问老主持与周小青。
......
王天鸣猛然从混沌中惊醒,指尖还死死扣着王婆枯柴般的手腕。
此刻晨光从雕花窗斜斜切进,在王婆蜡黄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影。
天鸣细细打量年迈的周小青,果然岁月催人老,当年那么清秀的姑娘,如今也辨别不出往昔模样了。
她暗暗叹口气,梦里的刑堂森冷、马车轮声还在耳底嗡嗡作响,掌心残留着周小青腕间刑伤的灼烫感——可眼前分明是王婆的土炕。
她悄悄翻窗离开。
青石板路上,豆浆摊的白汽正裹着豆香漫上来。
文照的声音混在蒸腾热气里格外刺耳,他正捧着一碗热豆浆在摊主跟前打探消息。
“那瘫在床上的王婆子年轻时原是绣娘,一手绣活好的嘞,可惜啊,身子不好,年轻时就是残废,到最后媒人踏破门槛也没嫁出去......“
文照听得感慨,皱着眉头替王婆不平:“好好的人怎么就瘫了呢。”
卖浆老太攥着铜勺的手正往粗瓷碗里浇豆浆,“早年她还能倚着窗绣鞋面,如今连针线都拿不稳,神志不清,整日里神神道道的,见人就抓着说什么'没了没了,全没了'......“
王天鸣闻言,整个人顿在豆浆摊边,晨风吹过,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周小青,竟然一生未嫁吗?
那王二公子.......?
她缓缓吸了口冷气,看着卖浆老太将热乎豆浆碗塞在自己手里,文照立马付了银子。
老太笑眯眯地收了钱:“罢了,都是老黄历了。但听说那王婆子早年也是定过亲的,谁知道后来怎么了。苦命的人哦,孤老终生。”
天鸣与文照坐在摊边,喝豆浆吃大饼。
“自打从王婆屋里出来您就魂不守舍的,”文照用袖口胡乱擦着碗沿,打量天鸣脸上的黯然:“一个老奶奶的梦,能多邪乎?您倒是说啊。”
王天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冰裂纹,豆浆摊的热气裹着烧饼香涌进鼻腔,却勾不起半分食欲。
她望着文照发急的眉眼,“不过是些乱七八糟的碎梦罢了。现实却是她一辈子没下过炕,甚至还改了名姓。”
“?”文照瞪圆了眼。
天鸣垂眸搅着碗里的豆浆,遗憾地说:“什么刑堂、婚书、断了踝骨的女子……”
——原来那什么在观音像前拜天地的吉时、送走的爹娘,都是梦主一场出不来的幻梦?
文照皱眉追问:“那她到底认不认得明诚?”
“应该认得。至少梦里的‘明诚’,是她记忆里的人影。”
哪怕是梦主自己编织的美梦,幻梦中的一切也都是曾经存在的真实人物,断不能凭空捏造。
而明诚——那个总穿着月白僧袍的僧人,那个在梦境里笑吟吟玩弄一切的邪师。
憎恶混着心悸立即涌上喉头。
她真有点不想接这桩梦案了。
——可周小青断骨时的剧痛、阿毛的大义与谨小慎微的蔓蔓,还有梦里寡言的老主持与智深。
天鸣喝浆的动作越来越慢,眼里渐渐浮出泪光。
“王梦官,你哭什么?”
她慌忙抹了把眼睛,掌心全是潮意:“没事,共感者的劫数罢了。
这便是共感之力的弊端,总是共情太深,难以自拔,累及身心。
昨夜忙了半宿,她与文照疲倦地回到占梦房,各自倒在房中床上补觉。
临睡前天鸣强撑着精神,着人传信给朱蓝山,叮嘱务必查清两件事:五十年前的老主持玄亦,与商贾周家的最终下落。
当暮色漫上飞檐时,她从混沌中醒转。
穿过月洞门便见朱蓝山已在暖阁等候,长衫下摆沾着些草屑,正就着红泥小炉煮茶,茶烟缭绕。
推门声惊动了案前人,朱蓝山将一沓字迹工整的誊抄卷宗推过来,素白信笺上的朱砂批注格外刺眼:“北狄犯边那年,各寺院僧籍档案皆毁于战火。”
他指尖敲了敲纸页,“唯在刑部残卷里寻到片语——灭佛浩劫中,有疯僧持戒刀血洗妙法禅院,斩僧众百人,自身亦殁于寺内,法号……”
没有记录。
墨迹在此处突兀断开,像被人用指甲狠命刮去了痕迹。
天鸣的手指掠过下一页,呼吸陡然一滞。
纸页上分明写着:“商贾周永年长子通敌叛国,满门抄斩,次女周小青因绣工不俗,死罪可免,但没入奴籍,发往边军做针工绣女.....”
满门抄斩......竟然真的家破人亡。
周小青充军了?
也是,那会儿边军多有需要,不少绣娘都被征召。
合上卷宗,天鸣垂眸不语。
朱蓝山打量她的神色,缓缓开口道:“说起来,我这两日也在查桩诡事。”
天鸣这才抬眸望着他。
“知不知道,城南接连三户人家的待嫁女,皆在及笄前夜偷烧了手帕交的生辰八字——将绣着对方名字的庚帖烧毁,在子时三刻,将纸灰埋进妙法禅院那棵百年槐树下。”
“更瘆人的是,那些被烧了八字的姑娘,竟然真的轻则卧床不起,重则……没了姓命。”他顿了顿,“诶你说,这世上真有如此邪术吗?”
朱蓝山声音愈发沉郁:“原以为是哪家媒婆传的邪祟话,细查才发现——这几个姑娘全在妙法禅院上过香,且都与禅院抄经生‘周诚’有过私交。”
“周诚?”天鸣猛然皱眉。
这个名字像根银针,突然扎进她昨夜梦境的碎片——那个总是笑吟吟的明诚,此刻与周诚的面容在她眼前重合。
让人恶心。
“我原本就打算晚上来找你,巧得很,你竟先找我来。”朱蓝山神秘兮兮地挑挑眉:“更巧的是,这些姑娘烧毁庚帖的时辰、方位,竟与五十年前被官府禁止的邪书记载中的‘献祭改运’术分毫不差——用手帕交的八字做祭,换自己姻缘顺遂。可惜这些姑娘只是玩弄邪术,未曾发现她们的伤人铁证,我也就断不了这官司。”
“看来人心比邪术更冷。我倒不知,人的姻缘也能交换。”王天鸣苦苦一笑。
“谁说不是嘛。”
说到此处,暖阁的门第二次被推开,文照揉着眼睛进来,与朱蓝山打了个招呼,再看向天鸣:“晚上吃啥?酸菜饺子还是葱油饼?我这就去灶上——”
“吃素吧。”王天鸣指尖划过周小青的名字,忽然轻笑一声,“去妙法禅院讨碗斋饭,顺便压压这满屋子的官司气。”
朱蓝山点头称妙,立马收好卷宗。
木轮马车碾过青石板,混着远处寺院传来的暮鼓声,倒像是给这一日的纷扰,添了段低沉的尾奏。
斋堂内,周诚正握着白瓷碗给香客分粥,朱蓝山倚在廊柱旁打量他,面色似笑非笑。
眼前的抄经生,生得过分秀气,眉尾微挑如浸过晨露的墨竹——哪像个吃斋念佛的出家人?倒像个被圈养的小倌儿。
他望着周诚给老妇人盛粥时刻意放软的声线,忽然觉得这温润笑意根本比不上衙门那些整日说荤段子的糙汉。
“周师傅!”一声压抑的女声突然刺破斋堂的静谧。
穿月黄衫子的少女踉跄着撞进人群,指尖紧紧绞着帕子,眼眶浸得通红——正是朱蓝山所说,被烧了八字的姑娘之一。
王天鸣与刚刚落座的朱蓝山同时将目光落在正在粥桶边扒拉腌菜的文照身上。
文照一抬头,便正对上自家梦官意味深长的眼神。
不用她说,他也知道自己该去盯梢了。
文照心领神会地往廊柱后挪。待周诚甩袖将少女带出斋堂时,他立即跟了上去。
天鸣扬眉望向对面的朱蓝山,后者同样饶有意味:“打个赌?赌这是笔风流债。”
“这个不用赌。但我赌,那些烧八字的邪术,恐怕与他有些关系。赌么?”
“赔本的我才不赌呢——你我都清楚,这世道最不缺的便是披着袈裟的恶鬼。”
天鸣一笑,来了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