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晋国

继申侯府家宴之后数日,洛邑又迎来了一支重要的诸侯使团——来自西方强邻晋国的队伍。

此次领队的,是新即位不久的年轻晋侯,以及他那位权势赫赫的叔父姬成师。

周王室依例为远来的晋国君臣设下洗尘小宴,亦邀了郑伯姬陶作陪。

这便给了姬陶一个近距离观察晋国核心人物的良机。

宴厅一隅,灯火通明。

姬陶与晋侯、姬成师分席而坐。

年轻的晋侯身形略显单薄,面容清秀,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他端坐席上,脊背努力挺直,却总有些不自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其叔父姬成师则年长许多,身形魁梧,面容威严,目光开阖间自有迫人气势。

他只随意安坐,便如山岳般沉稳,令人不敢小觑。

姬陶率先举杯,向晋侯遥遥示意:“晋侯年少继位,亲临王都,足见对天子之敬,对晋国社稷之责。”

“郑某敬晋侯一杯。”

年轻的晋侯闻言,白皙的脸颊上泛起一抹不自然的红晕。

他慌忙举杯,眼神却下意识地瞟向了身旁的叔父姬成师。

“郑、郑伯过誉。”

他的声音细弱,带着几分底气不足。

“寡人初理国政,尚有诸多不明之处,还需叔父与诸位贤达多多指教。”

他说着,目光又一次投向姬成师,带着明显的征询与依赖。

姬成师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却不及眼底。

他亦举杯,向姬陶回敬:“郑伯年轻有为,将郑国治理得蒸蒸日上,实乃我等姬姓诸侯之楷模。”

“晋侯有郑伯这般年岁相仿的贤明君主为友,亦是幸事。”

他声音洪亮,语调沉稳,自然而然地将对话的主导权接了过来。

“我晋国僻处西陲,若有不明时局之处,还望郑伯不吝赐教。”

姬陶微微一笑:“桓叔言重了。”

“晋国为王室西陲屏障,劳苦功高,郑国亦多有仰仗晋国之处。”

他又尝试将话题转向晋侯:“不知晋侯对如今洛邑之局,有何高见?”

晋侯闻言,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看了看从容自若的叔父,又将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端起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含糊道:“寡人……寡人初到,一切尚在熟悉。”

“洛邑之事,还需多听叔父与郑伯指点。”

姬成师接口道:“晋侯谦逊。”

“洛邑乃天子脚下,诸侯汇聚,确是情势复杂。”

“我晋国久居内陆,对东方诸事了解不多,此番前来,正是要向天子及各方贤达学习。”

他言谈间,不时提及曲沃的兵马与物产,隐隐透出其封地的实力。

年轻的晋侯在一旁,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声,更像是个陪衬。

他看向叔父的眼神里,有敬畏,有依赖,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压抑。

姬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那年轻晋侯的紧张怯懦,与姬成师的从容掌控、暗藏锋芒,形成了鲜明对比。

数番言语来回,晋侯几乎未能独立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所有涉及国政邦交的实质内容,皆由姬成师不着痕迹地代为阐述。

姬陶心中雪亮。这晋国之内,真正的执牛耳者,恐怕是这位叔父。

年轻的晋侯名为国君,实则不过是其叔父手中的一道幌子。

桓叔姬成师虽权倾晋国,但毕竟是以小宗之身,遥制大宗国君。

其名不正,则言不顺。

他若想彻底掌控晋国,乃至取而代之,内部必将面临重重阻碍与纷争。

短期之内,晋国的主要精力,怕是要消耗在这场“公室”与“曲沃”的较量之中了。

如此看来,晋国虽强,却因内耗而暂时不足为郑国之患。

与那如履薄冰的年轻晋侯私下结好,或许,倒是一步不坏的闲棋。

打定主意后,姬陶便开始寻找合适的机会。

数日后,恰逢一卿大夫设小宴,款待几位在洛邑逗留的诸侯。

宴罢,诸侯们三三两两散去。

姬陶见晋侯正独自一人,由几名从者陪同,略显落寞地踱出宫门。

其叔父姬成师则被几位周室公卿簇拥着,正高谈阔论,显然一时无暇他顾。

姬陶心中一动,快步上前,叫住了晋侯。

“晋侯请留步。”

年轻的晋侯闻声,有些讶异地回过头,见到是姬陶,脸上露出一丝局促。

“郑伯有何见教?”

他的声音依旧细弱。

姬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晋侯远来洛邑,想必对这王城风物尚不熟悉。”

“郑某在洛邑也无甚要事,不如由我做个向导,陪晋侯一同在城中随意走走,领略一番这东都景致,如何?”

晋侯眼中闪过一丝意动,随即又有些犹豫地瞥了一眼不远处叔父的方向。

姬陶仿佛未曾察觉,依旧笑道:“洛水之畔,春光正好,随意散散心,岂不美哉?”

晋侯迟疑片刻,终是抵不过那份对外界的向往与眼前郑伯的热忱。

他轻轻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郑伯了。”

他遣退了大部分从者,只留下一两人远远跟着。

二人并肩而行,沿着宽阔的御道,向着洛水方向漫步而去。

春日的洛邑,确实是一派繁华景象。

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车马喧嚣,往来行人衣着各异,充满了勃勃生机。

偶有孩童嬉笑着从他们身旁跑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最初,气氛略有些沉默。

晋侯似乎依旧不太习惯与人这般私下相处,显得有些拘谨,只是低头看着路面。

姬陶也不急于打破这份宁静,只是不时指着路旁的景致,随口介绍几句。

“此处名为‘铜驼街’,乃是洛邑最为繁华的市集所在。”

“听闻先周王之时,便已是商贾云集之地。”

晋侯只是“嗯”或“哦”地应着,话语极少。

姬陶见状,话锋一转,不再谈论那些宏大的历史与繁华。

他指着街边一个卖糖画的小摊,笑道:“晋侯可见过此物?”

“我幼时在郑国,也曾见过类似的玩意儿,只是花样没这般繁多。”

晋侯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小贩正用糖稀 deftly (灵巧地)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他眼中露出一丝好奇,嘴角也微微上扬了些。

“此物……倒是精巧。”

姬陶便拉着他上前,买了两串最简单的麦芽糖。

递给晋侯一串:“尝尝看,或许与宫中点心不同,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晋侯接过,迟疑地咬了一小口,那股纯粹的甜味在口中化开。

他紧绷的眉宇似乎也因此舒展了些许。

他们沿着洛水岸边缓行。

春风和煦,吹拂在脸上,带着一丝水汽的微凉与岸边青草的芳香。

河面波光粼粼,偶有画舫悠悠驶过,传来隐约的丝竹之声。

姬陶不再刻意寻找话题,只是随口聊些郑国的风土人情,或是自己少年时的一些趣事。

他语气轻松,神态自然,仿佛只是与一位寻常朋友闲谈。

晋侯起初只是默默听着,偶尔才回应一两句。

但渐渐地,他似乎也被姬陶的轻松所感染。

话也渐渐多了起来,虽然声音依旧不高,却不再那般干涩。

他谈起了晋国西陲的风光,谈起了狩猎的见闻,甚至还说起了一些他幼时在宫中读过的诗篇。

姬陶耐心地听着,不时点头,或提出一些问题,引导他继续说下去。

“郑伯可知,我晋地之北,有一处名为‘悬瓮山’,山势奇绝,风景壮丽。”

晋侯的眼中,第一次闪烁起一种名为“神采”的光芒。

“山中多奇花异草,更有飞瀑流泉,春夏之交,景色最是宜人。”

姬陶笑道:“早闻晋国山河壮美,听晋侯一言,更胜亲见。”

“若有机会,定当亲往一游,届时还望晋侯莫要嫌我叨扰才是。”

晋侯闻言,脸上竟露出一丝真切的笑容,那笑容如同雨后初霁,带着几分羞涩,却也明亮。

“郑伯若来,寡人……我定当亲自作陪,扫榻相迎。”

他一时情急,连自称都从“寡人”换成了“我”。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云霞。

二人在洛水桥头停下了脚步。

一番畅谈,虽未涉及任何敏感的国事,却让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

晋侯脸上的拘谨与不安已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轻松与舒畅。

他看向姬陶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戒备与陌生,变得友善而亲近。

“今日多谢郑伯盛情相邀,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晋侯对着姬陶,真心实意地拱手一礼。

姬陶亦是还礼,笑道:“能与晋侯同游,实乃郑某之幸。”

“你我年岁相仿,又同为一方之主,日后当多亲近才是。”

晋侯重重地点了点头:“郑伯所言极是。”

“他日若有闲暇,我再邀郑伯一同品茗论棋,如何?”

姬陶欣然应允:“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二人就此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