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夫君带回怀有身孕的胡姬

夫君从塞外带回一个怀胎八月的胡姬。

第一次见面,她就要求我这个将军夫人自请下堂,给她让位。

我不言不语,揣起全部彩礼嫁妆和补偿后麻溜滚蛋了。

我身边的丫鬟青杏早就哭成泪人。

「小姐您和将军大人青梅竹马,他怎么能,怎么能……」

我拍了拍春杏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男人的鬼,骗人的嘴,相信他们的承诺,是要遭大罪的。」

我还说:「别担心,等两个月之后,裴雁回他会哭着求我回来的。」

因为我知道,胡姬会在不久后生下一个女娃。

头发卷卷,嘴唇厚厚,身体黑黑。

分明是西域昆仑奴的模样。

1

裴雁回班师回朝那天,全京城的人都跑出来庆祝。

有不少未出阁的女子朝他丢手帕香包,却被身边已婚的妇人拦下。

「傻啊你,不知道将军大人已经成亲?」

「他的妻子乃是丞相府家的嫡千金,裴将军就是为了衬得上她,才废掉半条命挣来这老大的功勋!」

我听见她们取笑,不由得抿嘴也笑。

和我想得一样,裴雁回越过一众人,骑着枣红色高头大马来到我身边。

我抬头对他笑,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却先越过了我。

那是一个胡姬,头上戴着各色宝石堆砌的头面,身上穿着轻纱绦成的舞服,骑在裴雁回身后的马背,双手环住他的腰。

她说:「姐姐,听裴郎经常提起你,今日总算见到了。」

丫鬟春杏比我反应快。

「胡说什么呢,谁跟你姐姐妹妹的了,我家夫人可是当今皇帝钦点的将军夫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话还没说完,便听到啪的一声巨响,春杏被掌嘴了。

裴雁回不知何时翻身下马,他神色淡淡,手心还攥着覆上血丝的长鞭。

春杏面上被划出长长的血痕,哪怕用手拼命遮掩,都止不住汩汩溢出的鲜血。

我慌忙蹲下身看她,裴雁回的声响恰在头顶炸开。

「本将军的人,还轮不到你一个丫鬟置喙,夫人如若不会掌管家,不妨交给母亲大人。」

这话一出,我愣住了。

裴雁回和主母关系不好这件事,整个府上的人都是知道的,让我移交管家权,无异于当众落我的脸面。

他也没给我发问的机会,起身要将胡姬接下马。

直到胡姬彻底站定,我这才发现她的肚子高高隆起,看似八个月大的模样。

「媚儿身子不方便,还望夫人日后多多烦心。」

我张了张嘴,有太多话想要宣之于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挣扎片刻,只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这位姑娘……和夫君是何关系?」

裴雁回抬手抚了抚胡姬鬓角扬起的发梢,清冷的薄唇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腹中的孩子乃是我的亲子,你说……我和她是什么关系?」

心中绷紧的弦,啪的一声,终于断了。

2

夫君搂着胡姬的腰,一步一趋地入了将军府的门。

我看着二人重叠在一起的窈窕背影,狭长的指甲嵌入肉里,勒出深深的痕。

围上来的群众越来越多,几句闲言碎语飘入我的耳。

仔细听来,大抵是,裴将军怎么带回来一个怀孕的女人,竟连当家夫人的脸面都不顾了?

我冗自强撑着起身,眉目一挑,身侧的仆人立刻会意,开始掏出荷包向群众分发铜钱。

眼看有钱可拿,这些人立刻眉开眼笑,纷纷改了口。

什么怀孕的女人,那分明是将军府一个吃得比较多的下等仆妇,体态浑圆了些而已。

我很满意这个说辞,便默许他们将这个离谱到不着边的谣言传出去。

仿佛这样做,裴雁回带回一有孕胡姬的丑事便能翻篇。

可我分明知晓,这样的丑事,是翻不了篇的。

在为春杏寻得京都良医诊治后,我派人以最快的速度前往南羌,去搜集那位胡姬的情报。

可纵使用上最好最快的马匹,最少也得半月时间。

这半月里,我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整日待在归月楼中不愿出门。

春杏不忍见我如此,寻着机会便偷溜出去打听胡姬在府中的近况。

传言胡姬看不上将军府雅致的院落,缠着裴雁回为她寻来一顶小帐。

二人日日在帐内厮混,靡靡之音越过高墙,惹得左右邻居都有了意见。

我压下这些内宅贵妇递过来的拜帖,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和嫉妒疯长。

我告诉自己,再等等,等探子带回真相,切莫因为这些道听途说坏了夫妻情分。

直到这时我还在为裴雁回开脱,或许是媚儿姑娘太过浪荡,惹得向来克己复礼的他乱了心绪。

又或者是边境苦寒难挨,裴雁回一时留恋胡姬的温柔帐。

不管怎么说,我始终不肯承认,裴雁回是真的变了心。

第七天,归月楼的门被人敲响。

我急急起身,不慎打翻刚刚沏好的热茶。

滚烫的茶水滴落腕间,春杏一声惊呼,想要查看我的伤势,却被我摆手制止。

不急的,区烫伤而已,不疼的,要紧的是探子带回来的密信。

然而,当我推开紧闭半月的门扉,迎接我的却是一柄新发于硎的长剑。

锐利的剑刃斩断我额前两抹青丝,碰上细腻莹润的皮肉,沁出点点猩红的血。

我和裴雁回隔着长剑相望,他的眸子深邃阴沉,像是永远触不到底的幽谷。

我张口,声音嘶哑:「夫君……这是为何?」

裴雁回目光如炬,凛冽的嗓音不带一丝温度。

「是你放言,媚儿只是府中最低等的仆妇?」

我惨笑,夫君横刀向我,竟只是因为这条微不足道的传言?

这一刻,所有的开脱都成了笑话,探子的密报再无意义。

因为我终于相信了,裴雁回是真真切切地变了心。

3

我和裴雁回是少年夫妻。

他是将军府不受宠的庶子,母亲在生他时难产去世,满世界乱跑的雾冥天师,不知怎地晃悠到裴家大门,亲自给他批了命:命犯孤煞,刑克六亲。

这八字谶言的威力属实太大。

若不是害怕同行上书弹劾,老将军早就一卷草席,将裴雁回丢进乱葬岗去了。

不过就算侥幸活下来,裴雁回在家中也不受待见。

上行下效,老爹不管不爱,下人也就苛待。

他住的是最破落的偏院,纸糊的窗户时时漏风,夏日还好,到了冬日便要遭罪。

乾历十八年冬,我跟随哥哥来到裴府拜年。

长辈们之间的谈话无聊至极,我便故意捂着肚子,吵着闹着要去茅房。

将军夫人遣了身边得力丫鬟带我去,我跟在丫鬟身后,眉目低垂,眼睛却一直滴溜溜地转。

终于,就在丫鬟拐了个弯儿的功夫,我脚底抹油,跑了。

早就听闻老将军酷爱练武,哪怕在战场上伤了腿,被迫上交虎符,回到家里享清福,也没有停止日日操练。

据说,在裴府后花园,有一座威风凛凛的练兵台,刀枪剑戟应有尽有。

我有些眼馋,想看看。

然而,我忘了我是个路痴。

兜兜转转半个时辰,愣是没找到练武场,反而七扭八拐来到一处破院子,遇到了快要冻死的裴雁回。

我赶紧将怀中的汤婆子塞给他,又翻出几块早上吃剩下的糕点。

小小的裴雁回狼吞虎咽,等恢复了些力气之后,抬起亮晶晶的眸子看向了我。

初相识,一份施舍,少年裴雁回那双幽谷般的眸,从此只能装得下我一个人。

再后来,我时不时寻个由头登门造访,给裴雁回带去果腹的食物,温暖的被褥,还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两个身份处境完全不同的少年,心就这么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一处。

可侯府不受宠的庶子如何配得上尊贵的相府嫡女?

所以裴雁回弃文从武,提着一把长枪参了军。

临走时他说,阿月给我三年,三年后我必会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娶你入门。

我眸中含泪,送上一柄由大乾最优秀的匠人,历时十载打磨烧制的长剑,并将其唤作,疏月。

可是如今,裴雁回为了他心尖尖的胡姬,用那柄满含爱意的疏月剑,指向了我。

4

我捻起指尖,一寸寸抚摸过剑身,恍若听到附着其上钢筋铁骨般的铮鸣。

我好像跟随疏月剑穿过飞沙扬砾的大漠,看到一顶顶山尖儿似的小帐,无数胡姬穿着鲜艳漂亮的胡服,在簇簇篝火旁欢歌跳舞。

其中有一位叫做媚儿的姑娘,透过氤氲缭绕的烟雾,朝着裴雁回粲然一笑。

那真实又辽阔的生命力,是久居内宅的我永远触及不到的。

这一瞬间,我好像知道自己输在了哪里。

裴雁回幼时凄苦,偶然闯入的我成了他唯一的光。

可如今的他荣光满身,我这一缕微光便有些碍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