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2点16分左右,郭晴轻轻地推开了女儿沈秋童的房门,小心翼翼的上前瞅了瞅女儿的脸,女儿的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手臂包裹着自己的脑袋,像是在隔绝一切影响她的声音。她的另外半张脸在灯光的照射下变得格外清透,紧皱的眉头却疲惫不堪,像是打蔫儿的黄瓜。郭晴上前将被子朝她的脸颊拽了拽,关了灯,随即转身出去。
天蒙蒙亮时,她走进客厅。客厅被四口房间包裹在正中央,阳光正对窗台照进来时,屋子里亮堂堂的,在冬天,这片天地也算是一片祥和。但到了炎热的夏天,整个客厅一片燥热,沸腾的热气粘黏在洁白的墙壁上,反弹的滚烫便瞬间蔓延开来,即使窗帘关得严严实实也丝毫不影响它的威力。
郭晴没有开灯,她迎着微弱的灰蓝色光亮走近窗台,慢悠悠的拉开了窗帘。墙上沉睡的大钟静悄悄的耷拉在长盒子里,没有丝毫被冒犯的举动。
“今天还早的很嘞。”她对自己说。她上前几步,小心翼翼的推开小女儿沈秋琪的房门,但并没有打算进去,只是隔着细缝瞅了瞅,微弱的余光甚至看不到任何人的形状,只是闻见了人气儿,她便可以安下心来。
父亲沈方正的房间靠近门口,正对床头的白墙与老房子仅一墙之隔。疯长的杂草撕咬着墙缝不顾一切的往上爬,似有穿透窗纱,鸠占鹊巢之心。断壁残垣连接着他高高的卧室窗台,飞虫细蝇时常叨扰清闲却也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了几分乐趣。沈秋童几次说过帮他清理干净,他都摆手拒绝,“我小时候和你叔,还有球蛋儿他爸,我们那时候经常在这儿墙缝里逮长虫,这么大个,还有那个……长条的,长得像猫,放屁臭的很……对,黄鼠狼!”随即便比划着让她看。沈方正嘴里的黄鼠狼她倒是见过几回。高一下晚自习,吃完饭正躺床上发愣,从床底下伸出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沈秋童近视看不清,那东西慢悠悠的走到门口,等沈秋童戴上眼镜,才不紧不慢的离开,这样的相遇似乎没在双方的脑海里留下什么难以磨灭的阴影,反倒显得和谐的多。既然沈方正乐在其中,沈秋童便也只好作罢。
郭晴走进沈方正的房门,从他的门缝里透出光亮,积攒的宁静一瞬间便灰飞烟灭,没好气的敲门警告道:“不费电呀,啊!让谁给你关!”沈方正总会在这样的场景里瞬间清醒过来,拉着长音咳嗽一声。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她也不甚了解。
“声音低点儿!”妹妹沈秋言忍受不了这样的争吵。可她的这声儿警告管用的很,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天完全熟透时,窗外便热闹起来,热气将蒸腾的西红柿、黄瓜、青椒的香味儿塞进屋子里,在阳光的热情和空调冷气的混合下变得清透而又美好。门外丁零当啷的铁锹叩击着地面,沈秋童瞬间精神起来,她翻身下了床,父亲正在门口清理铁锹上的淤泥。他抬头看了看沈秋童,炫耀似的朝她微笑道:“你看,我把粪浇了,两担,你妈说一担,她不懂,这粪稠的很,我就说一担不够……”沈秋童努力尝试睁开朦胧的双眼,打断他,“你去浇水啦?”沈方正额外的工作被发现,顿时眼前一亮,开心溢于言表,眉飞色舞的讲述着他是如何心疼老婆提前做了该做的工作,如何不容易的看井、截流来回折腾,又一个人完成这样的大工程。沈秋童略带疲惫的听他讲完他的快乐,给予他赞赏的目光,便进了厨房。
厨房内留着昨天的剩饭,她招呼他来吃饭并提醒他上班别迟到。沈方正在离家不远处的工地做小工,工资不高,按照郭女士的说法,“混个吃喝没问题。”沈方正朝着厨房看了一眼,点了一把焊烟坐在台阶上。深秋童又招呼他,“吃饭。”可他依旧没有要挪窝的意思。
他的身体朝厨房的方向靠了靠,开口说道:“有钱没有,我这两天……”“我床边最下面那个抽屉,自己拿。”沈方正没有再说下去,他将残烟朝着台阶磕了磕,脚尖熟练的将烟灰碾碎,转身进了屋。他将零钱塞进上衣口袋,又将放在客厅桌上的药片递给她,“饭前的,别忘了吃。”
妹妹沈秋言是在沈方正离开四个小时后醒来的,她上了厕所,刷了刷手机,拿了躺椅堵在家门口。他们的家出了门便是菜地,再往上就是堤坝,坝下是一条在她眼里算得上宽广的河,河会在不远的将来汇入黄河,与一片宽广融为一体。到底是如何汇入的,何时能够到达,沈秋童没有心思研究,只知道这条陪伴她24年的小河一定同村民口中那样不同寻常。她偶尔也想要成为那个不同寻常的存在,但也只是偶尔的念头,瞬间便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沈秋言没有这种宽大的理想,她在一片百无聊赖的摸索中看中了从石缝中长出来的小向日葵,它在背阳处将腰杆挺得笔直,又在带着温热的风里虚弱不堪。“沈秋童,接点水出来。”沈秋童刚刚洗簌完,正准备回屋,妹妹的突发奇想让她来了兴致。于是,姐妹俩就开启了保护向日葵的计划,又在一系列的“摘”和“不摘”中将它活活将它送进了天堂。“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11点左右,沈秋童从流浪猫讲到了父亲墙后的“扎人草”,沈秋言突然来了兴致,猛地从躺椅上起身,兴奋的叫道:“沈秋童,拿铁锹,斩草除根去!”“啊?”于是,姐妹俩又在一股兴致中汗流浃背的完成了意料之外的工作。
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母亲回来了。她和村里的娘娘去了北地捡花生,北边大片花生到了收获的时计,留下落单的花生也够招呼上好几顿。母亲回来时扛了小半麻袋,这些花生的归宿小半会在父亲的嘴里,一部分会被翻炒成为下酒菜,剩下会分给两个姨姨和舅舅。
中午父亲工地加班没有回来,母亲做了烩面。午饭后,母亲想把外婆从小姨家接来住些日子,吃完饭便开始收拾着房间,沈秋童帮着打扫卫生。小白如约而至,在门口叫唤两声就识趣的趴下,妹妹拿着猫粮出门……意料之中,晚上下了班,父亲喝得酩酊大醉,母亲转身回了屋,妹妹将门反锁后坐在客厅,沈秋童戴上耳机坐在门口……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沈秋童睁开眼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失去了重量,如同漂浮在河面上一般。她熟悉这种感觉,小时候她和同伴就是这样,四肢伸直的浮在水面,水流游动快时,有时会碰上石块,失去平衡便会从脑袋开始沉下去。大人们像是一道屏障,隔绝着深水和浅滩,以防不长眼的倒霉孩子下去。沈秋童的身体顺着缓慢的河水飘呀飘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的身体在水波的抚摸中变得安静下来,她能清晰的感觉到每一寸肌肤的跳动,连同跳动的节奏也变得舒缓起来。
黑暗在很久很久以后降临,她的身体在浪花的推动下直立起来,那种温柔的推动却未让她觉得受到冒犯。她顺着黑暗向前走,虽然不知道黑暗意味着什么,但内心的平静却未曾让她感到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