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曜乾呐,你的这份什么方案若想获得李中堂的鼎力支持,你有几成把握?”
正在堂前一副对联前边驻足的青年蓦然回首。
回国这一年多来户外作业的风吹日晒,栉风沐雨,如铁戟般的短髭已然爬上他的下颌,似剑的双眉墨色愈深,长年累月的海风吹拂也让他的面部线条更加刚毅。
这个地方透着一股熟悉的味道。想起来了,那年海洲水下考古队组织团建就是来到这直隶总督署衙,参观到这间古色古香中式会客厅的时候,瞿小明,吴娜及李荃几人惊异于此间摆放的西洋沙发而啧啧称奇。假若记忆没有发生偏差,那么看这里的陈设应当是直隶总督府衙议事厅的所在了。
“移床避日依松竹,解带当风挂薜萝。”在将墙上那副楹联又默默诵读两遍后,青年人不由感到在这炎炎夏日却隐隐有习习凉风吹来,然而没过多久便扑扑打脸。今日属于半公事半私人性质的拜访,稳妥起见,青年人还是穿上胸前坠着彪子的六品武官补服,也因为这样正式的穿着,全身上下可以说是密不透风,十个毛孔里倒有九个不想上班想躺平。
话说回来,真的是---热---啊,今年这是赶上厄尔尼诺了吗?
此时仆役上茶,道那是上好的太平猴魁,为府中珍藏专门用以待客,此外主人顷刻便到,两位稍安勿躁。浓郁的茶香扑鼻,沈葆桢把盞盖轻轻拿在手中,将之撇了撇些微的茶沫,只那么放于鼻翼下一闻,便对着清亮的茶汤赞叹道:“人言徽州自古出名茶,的确是不虚。老夫自幼嗜茶,最喜安溪铁观音,然而今日得见这太平猴魁,始知与老朽家乡福建的风味大为不同,却绝对是佳品。”随后他慨叹道:“近来我常感疲乏,许是老了,然而眼见履新两江总督并南洋通商大臣,心知前方还有如山的政事在等待着我,老夫已渐渐有力不从心之感……好在我于卸任总理船政大臣前,已向圣上推荐了丁日昌接任,相信以丁大人的精明果决,还有此些年对洋务乃至洋人器械制造和生产的深刻洞悉,日后定能将福建船政学堂并马尾造船厂发扬光大,如此也能让老夫放心了……”
“对了曜乾,先前那回你拿给我喝的--饮料--叫甚么来着?老夫每次饮过之后都觉得神清气爽,大有返老还童的意思。”
青年人终于从热的昏昏沉沉的状态中缓过神来,答话道:“回禀沈大人,您说的那个饮料唤作红牛特调,假若提神醒脑的效果真的好,卑职下次尽可以再带一些给大人,不过此物只可适量,不能嗜饮,否则身体反受其害….至于今次所准备要呈给李中堂的--用磷含量高的生铁为原料,辅以废煤气加热,大批量炼制船用精钢装甲板的方案,瞿朗成竹在胸。李中堂主持兴办江南机器局已有经年,以他对西洋机器造械的亲身所见所闻,相信定会有所触动。若说把握,非是卑职自夸,当在十成!”
“好!”
沈葆桢一时激动,顾不得这是在别人的官署,猛地一拍桌案,“老夫就是欣赏你的这股子劲!你们福建船政这一批学生当真是人才济济,不枉当初左公与我创建它的初衷….老夫听到一个消息,朝廷不日,最迟年底将再派刘步蟾,叶祖珪,萨镇冰等远赴英吉利留洋;想那邓世昌现下业已升任“扬武”管带独当一面;你瞿朗如今虽在国内,然则我心知肚明--你这一年半载不停歇地跑遍了大江南北….对了,听世昌他们说你已接近勘测绘制完成我朝南北数千里海岸线的地理、地貌、地形舆图,今后对我们选址造设新的干船坞,抑或是修建炮台,修造船舶修理所等都要大大之便利矣….如此种种,确是不枉了我们的一番期许和苦心,真是后生可畏,皇天不负!”
“沈大人这是在说谁后生可畏呐?”从后堂方向缓步走来一个身影。
即将离京赴两江总督任上的沈葆桢整肃衣襟,瞿朗也适时起身,当看清来人的相貌后,心下不禁感慨--这样一个看来其貌不扬的老翁,属于放在人堆里毫不起眼的那种,居然就是搅动晚清数十年风云的李鸿章李中堂?诚然,因为那时候西方照相术已引入中国,作为后期总理外国事务衙门话事人,李合肥在彼时的史籍档案里留下了不少自己的肖像照,有他的独照,也有机缘巧合下以许多重大历史事件为拍摄背景的照片。尽管随着岁月流逝,这些故纸堆里的老照片不免变得模糊不清,但进入 21世纪后,得益于数码高清修复技术的蓬勃发展,那些经修复后的李鸿章肖像照片如今在互联网上俯拾即是,由此,嗜好那段历史的瞿朗,对这位晚清重臣的样貌已烂熟于心。
但在见到他本人时候,还是让瞿朗不禁唏嘘不已。
刚才被师爷搅扰得没有睡成午觉的李鸿章,在议事厅里与不期而至的两位宾客,分宾主各自坐下。在旁边伺候的家仆训练有素,当即撤下其实还未喝几口的旧茶,转而端上新的。
“沈大人,你我同朝为官,同为圣主效力共保大清,可不能包藏私心,总想着挖他人墙角。”
沈葆桢刚想开口,没成想倒是李鸿章上来先将了自己一军,言语中是掩藏不住的责怪之意。其实李合肥如此态度也无可厚非,虽说两人现在都位列朝廷钦命的八大总督之列,而且两江管辖的还是清王朝的财赋重地,地位其实超然,无奈李的直隶总督傲居八大督之首,此外朝廷极尽荣宠,有意无意间李合肥的话语里就有了诘问下级官员的意味。
“李大人此话从何说起?愚弟不解。”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沈葆桢只好把刚才预先想好的话暂时搁下。
“看来沈老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那好--我索性说开了。北洋帮办者丁日昌,与我共事良久配合默契,是个干才。沈大人想必知道,丁日昌早在辛酉年便投入本督账下效命,采办后勤军资多年,其后又代我实际主持江南制造局。一言以蔽之,此人对我北洋而言是个不可或缺的人物,然而老弟却一封奏疏直达天听,欲保举丁日昌主政你福建船政,这不是挖人墙角又是什么?”
瞿朗却在一旁嗤了,心道都说你李鸿章私心深重,淮军如此,再过十年就将正式成军的北洋水师亦是如此,今日所见传闻诚不欺我。要我说人才嘛,就应该不断成长,作为老板,要做的便是悉心培养,不能拦着人家奔前程不是….合适的时候就该放手,放下属飞,放下属独当一面。总是在自己熟悉的一亩三分地里转悠有个什么劲?时代在发展,社会要进步,不都在说要跳出舒适圈嘛,那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了--广阔天地,大有所为嘛。
哎我说,这李中堂的乡音颇是明显呐……
还是在另一个时空的时候,某次和兄弟们闲来无事谈天说地,有位大哥不知怎的扯到天津话与徽州方言上来。他说,这两个地方的人如果碰了面,用方言交流几乎毫无障碍,还说这和曾经的永乐大帝朱棣有莫大的关系。
起初瞿小明还百般不信,心说天津卫?徽州府?这一南一北两个八杆子打不到的地方会说同一种方言?鬼才信….可是往后有机会去到安徽和天津出差时候,他还记着这事儿,并特别留意了一下,最后得出结论--大哥没瞎说。其实准确来说天津话是和淮北话最是难以分辨,至于两淮之间的庐州,也就是现在的合肥,还是有些微的差异,不过那味儿是没跑了。聊天的尾声,那位大哥给大伙儿学了一句普天之下人尽皆知的庐州土话--“丛肥咚到肥司,买只劳穆子。”瞿朗至今印象深刻。
哦对了,眼前这位堂堂李鸿章李中堂,就是如假包换的肥东人。
“你笑什么?”李鸿章目光如炬,早发现沈葆桢身旁一人,身着六品武官服,在他们两人方才谈话之际,当听到自己质问沈葆桢,为何要推举丁日昌离开北洋去执掌福建船政时候,嘴角没忍住的上翘,情状轻浮,隐隐似有嘲讽不屑之意,心下甚是不悦。
“还未给李大人引见,这是瞿朗,表字曜乾,是福州船政的毕业生,与严复邓世昌等是同届后学堂的同窗。如今他积功授包衣少参,从六品衔,先前在镇江府点卯,此次被愚弟借调随同赴京,今番来拜见兄其实是有要事禀告….瞿朗,快来见过中堂大人。”
“又是福建船政….”今天李鸿章听到福建船政这个词儿已经听得耳朵快出老茧,他太想迅速转换个话题。至于沈葆桢说的这个什么瞿朗,对此人的第一印象因为方才对方的表现已经说不上好,甚至可以说是很差。说实在的,假若今天此人带着攀附自己的目的来此,在他这里已经被判出局。而且,一个从六品,会有什么要事?
“有何事见教?速速呈来,本督后面还有公务。”这番话明眼人都能分明听出几分不以为然和傲骄来。
沈葆桢面上古井无波,再次端起茶盏,说道:“瞿少参说想要献上一条陈策,事关重大,若要施行亟需中堂的首肯….曜乾,这后面可就交给你了,你撰写的陈策,老夫已经反复阅读多遍,却还是似懂非懂,罢了,还是由你向中堂大人备细详说吧……”
“诺….”
青年人也不拖沓,立正转而朝向李鸿章,先行施礼,随后目光坚定,秉承着单刀直入不废话的原则,朗声道:“中堂大人,现下洋务兴起势头不可阻挡,前年日本侵台使得我朝野震动,以往我们从未重视的蕞尔小国日本,凭着区区几千人便能从海上侵犯我宝岛台湾,虽则最后日本撤军,但此事的影响不可谓不深远….此节沈大人曾亲历,受命率船政舰队赴台备战抵御日寇,对此事应当记忆犹新。”
“曜乾说的不错,现在想来,老夫当时若不是手中有“安澜”“伏波”等我们自造的五艘蒸汽战船严阵以待,再者有陆军的六千多骁勇成猛虎在山之势,东洋人他们不会那么轻易离开台湾。”沈葆桢用力捏着茶盏,一字一句道。
瞿朗听沈葆桢说完,略略点头,继续道:“由上,我朝要更大力兴办海军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事。办海军首要在于有足够多的新式船舰,无论之于国家财政,或者之于独立自主不受他人掣肘的考量,向他国买船只是权宜之计不能长久,瞿朗认为自造船,造更多的战舰势在必行,并且应该在不断积累成熟的经验基础上,逐步过渡到自行建造主力舰上……”
“你是说自造铁甲舰?”刚刚从一开始显得意兴阑珊,而后默默听着转而神情专注的李鸿章终于忍不住发问。
青年人先是微微一笑,旋即庄严道。
“铁甲舰只是第一步,我们不能永远跟在别人后头亦步亦趋!钢面,不---钢面陶瓷复合装甲,就是我们的终极目标!”
议事厅内一片沉寂,好久未有声音发出。
“可是,钢--从哪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