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一)

离开殡仪馆,赵六直接上了高架。他漫无目的,眼泪忽然间涌了出来。车内的音乐盖过了他的号啕,他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鼻涕,任由自己哭。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只是被空虚包围了。

如果哪天我死了,谁会参加我的追悼会?谁是礼节性地致哀,谁又是真心地想我呢?赵六知道,他的追悼会场面会很宏大,各路社会名流都会来;但是,没人会为他大哭一场,甚至,没人会掉下一滴眼泪。

因为,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这世上也没有人再爱他了。

他沿着高架上了高速。

去哪儿?

他想家了。他想的家,不是现在这个只有他一个人起居的别墅;他想的是童年家乡那个破旧的平房,而那个平房也早就坍塌了。

车载电话响了,是陌生号码,赵六没有接。

那个号码执着地又打了过来,赵六还是没有接。

短信提示音。赵六擦擦眼睛,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打开手机。

还是那个号码。

短信显示:我是暖暖,有话和你说。

赵六松了油门,放慢了车速。开出了十几公里,他深吸一口气,回拨了那个号码。

“是你?”赵六声音颤抖。

那边的声音也在颤抖:“是我。”

“三十五年了。”

“是啊,三十五年了,没有任何联系,藕断了,丝也断了。”

赵六还是能听出她的哀怨,女人至死会撒娇。

“有事?”

“没事就不能联系一下吗?就是想见见你。”

“为什么?”

“见你的理由有一万种,我只告诉你其中一种——我快死了。”

一个破轮胎倒在高速路上,赵六急打方向,差点撞到护栏上。

“你在哪儿?”

“老地方,东边儿菜园。”

赵六突然有了方向,整个身心也被一种情绪填满了。

他说:“等我。六小时后见。”

(二)

赵六下了高速,驶进颠簸的乡路。

故乡已经荒芜了,像个长满杂草的文物。

东边儿菜园就在赵六的家乡,离赵六家原来的老平房约一里路远。如今的菜园已经没有了菜,只残留一个满是窟窿的窝棚。

暖暖并不在这里。

赵六拨打暖暖的电话,无人接听。

他固执地一遍遍拨号,直到半个多小时,那边才有了声音。

是个男人的声音:“什么事?”

赵六谨慎地问:“你是机主本人吗?”

男人问:“你是谁?”

赵六随口胡编了一个身份:“我……我是殡仪馆的。”

“人还没死呢。”男人吼道,挂了电话。

赵六坐在窝棚旁的土堆上,看着夕阳渐渐变大、变圆,直至消失在天际。

他喜欢这里。

他坐在这里特别踏实。

他坐在这里想起了很多人。还年轻的爸爸、妈妈,年幼的弟弟……还有,青春的暖暖。

如今,这窝棚、这土堆,都像是墓地,把所有人都埋葬了。

他上了车,准备回去。

刚系好安全带,电话响了。

是暖暖的号码。

那个男人问:“你是殡仪馆的?”

赵六说:“是的。”

那个男人说:“市第二人民医院,第三抢救室,你过来吧。”

(三)

乡下的路年久失修,赵六高德和百度切换着导航,才上了国道。

他一边开往医院,一边给刘副总打电话:“我回老家了,这几天工作上的事不要向我请示,我全权授权给你。还有,马上协调我老家这边的市民政局,或直接协调这边的省民政厅,配合我处理一场即将发生的葬礼;并请立即安排两三个业务能力强的殡葬师,到市第二人民医院。丧葬事宜,都要听我的指挥和安排,切勿暴露我的真实身份。”

赵六相信自己的能力,也相信刘副总的执行力。

医院大门内、急诊楼外,停着一辆黑色奔驰商务车,上面披挂着白色的花圈和黑色绶带。如今,此地,运送尸体的灵车档次都提高了,这种档次的车,很多人活着时是没机会坐的。

灵车下站着一男一女,全是黑西装、白衬衣。

赵六停好车,走到这两人跟前:“麻烦二位了,你俩在抢救三室门外等一下,我先进去看看情况。”

女地点点头,严肃地向赵六微笑致意。

男地说:“领导都嘱咐好了,一切听赵总您的安排。”

赵六轻轻推开第三抢救室的门。

里面床位很多。只有一张床,拉上了帘子,看不见里面。

赵六缓缓走了过去。

一个男人,从帘子里出来了。

“你是殡葬师?”

“你是死者家属?”

两人握握手。

“虽然不意外,但是很突然,人说不行就不行了。家里都没经过这种事,一切就都拜托给你了。”

赵六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苍老又憔悴。

男人打量着赵六:“看着面熟呢,我们以前见过?”

赵六说:“何止是见过啊。小暖活着时是你的;死了,就交给我吧。这对你我,对小暖,也算公平。”

男人回头看看病床的帘子,他是想看帘子里面的,又看看赵六:

“你出来了?”

“又没给我判死刑,我当然出来了,早就出来了。”

“哦,出来就好,现在的工作也不错啊,是事业单位啊,有编制的。”男人尴尬地笑笑,“在岁月面前,往事不值一提。我们的孩子在沈阳,刚也给他打过电话了,今天也赶不回来。都交给你吧,一条龙。等仪式都结束后,咱俩坐下好好聊聊吧。”

“没啥聊的。你尽你的为夫之道,我尽我的工作职责而已。”

赵六出门把殡仪馆的那两个人喊了进来:

“换衣服吧。”

赵六出了抢救室,站在外面。他此刻不忍,也不想看暖暖一眼。因为,他的心里还没准备好。

暖暖的丈夫和殡仪馆的两个人,陪躺着的暖暖坐在后面的长条椅上。赵六坐在副驾驶上。

灵车开往火葬场,经过牛河梁。

牛河梁,是座山梁,是一段山路,在世界上面积最大的人工森林中。牛河梁还是个遗址,属于新石器时代。在这里发现了大型祭坛、女神庙和积石冢群,五千年前,这里曾经存在过一个具有国家雏形的原始文明社会。

牛河梁,和百慕大三角一样,还是一个神秘的地方。这里发生过许多离奇的故事,因为这里有时空虫洞。一旦进入虫洞,就穿越时空了。

一匹古铜色的野马站在月光下的国道中央,悠闲地啃草。

驾驶员一个急刹车。

后面的暖暖被颠得坐了起来。

尖叫声。

赵六这才回头看看,一切恢复平静。

暖暖依旧躺在那里,身上、脸上,盖得严严实实。

赵六分明听见一个声音,是暖暖的声音,是二十五年前暖暖那还很年轻的声音。

这个声音是:“大海,大海,月光下的大海,我现在怎么在大海里漂啊?”

这里的确是一片大海。大海消退后,大山浮出水面,人类进入了新石器时代。

(四)

暖暖端坐在神庙上。

神庙并不大,七十几平方米,土木结构,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大殿呈亚字形,有主室、东西侧室、北室和南三室,壁上的仿木条带横竖相间,还绘有朱白两色的回字纹图案。殿顶,横卧一条巨大的泥塑熊龙。

她是部落选举出来的神。

没错,那时候的神,是选举出来的。

少年鵾关上圈门,圈里百余头黑毛猪刚刚吃饱,闲散地或卧或走,幸福地哼哼着。

鵾走向神庙。

神庙是不能随便进入的,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进入。

但是鵾可以,因为他是部落下一届首领的唯一备选人。

鵾跪在了女神的前面。

女神高高在上。

鵾不敢抬头。

暖暖俯视着鵾。那时的她当然不叫暖暖,她叫双。

鵾还是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双。

双在抿嘴儿笑。

六个小女神,赤身裸体的,向鵾围拢来。

鵾眼花缭乱的,看不见了双。

“说出你的心愿,或是说出你的罪恶,”六个小女神齐声说。

鵾说:“我一进入这里,甚至我还没进入这里,我们的神就知道了我的全部心思。她知悉我的心愿,更知悉我的罪恶。我知道,心愿无法达成,罪恶也不能饶恕。”

“那你可以走了,”双说。

“我只想,就这样近近地跪在神的面前,感受她的温度,吸收她的能量。”

神庙里的鲜花正在静静地绽放,香气四溢。

双走下神坛,荷衣紧束,蕙带飘扬,看了鵾一眼,出了神庙。

鵾向神庙的门外望去。

双已经没了踪影。

鵾知道双在哪里。

高高的山岗上,松林密布。有几处积石冢,那是先人的墓地。山岗下,是清澈的温泉湖,人们叫它“天池”。

太阳从西边的猪尻山落下了。

双和一群姑娘,在天池中沐浴、嬉戏。

鵾坐在高高的树丫上,直到太阳从东边的猪首山升起。

鵾睡着了。

(五)

鵾在梦中,到了未来。

那是五千年以后。

他坐在一个奇怪的金属制成的交通工具上,这种交通工具叫汽车。

双的遗体被严严实实地盖着,她的旁边坐着三个男人。

汽车行驶在牛河梁国道上。

一匹古铜色的野马站在月光下的国道中央,悠闲地啃草。

驾驶员一个急刹车。

过了片刻,一辆面包车又从对面疾驶而来。

避让不及。

面包车被撞落到十几米深的山梁下,鵾乘坐的灵车却无大碍。

交警来了。

面包车里有一尊泥塑的人像。这是个女人像,她微笑欲语,传情的蓝眼珠是玉镶嵌的,炯炯有神。

鵾看着她。

她就是双。每一届女神卸任后,工匠都要按照真人的样子,做个泥塑,永久保留在神庙地下的神库中。

她是双的塑像。车上躺着的,是双的尸体。双呢?在哪里?

鵾看着梁下的河水。

河水里有他的影子。

影子也在看着他。

哪个是影子?

哪个是他?

庄周晓梦迷蝴蝶。

鵾疑惑了。

赵六也疑惑了。

他究竟是鵾还是赵六?

赵六似乎从梦中醒了。此时,鵾进入了更深一层梦境,他梦见自己成了赵六。

赵六看见刑警和文物局的也匆忙赶来。

面包车里还有四个人,他们是盗墓贼。

盗墓贼都死在了车祸现场。

赵六仔细端详着这四个人。

四个人都已面目全非。

法医现场进行尸检。

四具盗墓贼的尸体被扔进灵车,堆在暖暖床位下面。

文物专家把女神像包装好,固定在灵车后面的床上,和暖暖并排躺在一起。

两辆警车一前一后护着灵车,开过牛河梁。

灵车后面的三个人——暖暖的丈夫、殡仪馆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为了给灵车腾地方,都上了警车。此时,灵车上只有殡仪馆的驾驶员、赵六、尸体和泥塑。

赵六并不害怕,他很奇怪自己怎么会不害怕。

“赵总,”驾驶员看着平静的赵总,提高了音调,“赵总……”

赵六这才反应过来:“啊?怎么了?”

“赵总,你替我开一段好吗?我……腿有些软,手也握不住方向盘了。”

赵六说:“累的?”

“不是,”驾驶员尴尬地笑笑,“我干这行十多年了,不知运了多少尸体。可现在,我觉得不对劲儿,从没有过的感觉,也不仅仅是害怕,说不清楚,总觉得这车里有股神秘的力量。”

赵六说:“奇怪,我怎么没觉察到什么异样?好吧,靠边停车,我来。”

灵车靠边停下,后面的警车也跟着停下,驾驶员下了灵车,径直挤到了后面的警车上。

灵车上,只有开车的赵六、尸体和泥塑了。

他边开车边回头,看着躺在后面的泥塑。据说这是人类古文明皇冠上的明珠——5000多年前的红山女神,那模样很像当年的暖暖。现在的暖暖就躺在它的旁边,应该是老得不成样子了。

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地,同一个生命的两个物质载体正并排搁置在一起;并且,这是跨越五千多年的相遇。

这种相遇是惊天动地的,释放出超越氢弹数万倍的能量。这能量就是信息,信息就是语言,语言就是说话。

那远在不知何方的生命,听见了有人说话。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是自我的轻声呼唤:

来吧,我在这里。

生命循声寻找自己。

赵六突然感觉一股暖流从灵车的前挡风玻璃涌了进来,注满整个车内的空间,也注入自己的身心中。

他很喜悦。

副驾驶上慢慢出现了一个姑娘。

是二十岁的暖暖。

赵六看着副驾驶上的暖暖,暖暖不见了。

暖暖正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赵六快乐地蹬着自行车。

夕阳,夏风,山林,高岗。

二十一岁的赵六用自行车载着二十岁的暖暖,暖暖轻轻搂着赵六的腰,在牛河梁的国道上,一路向西。

他俩没有目标。

暖暖迎着风兴奋地喊道:“等太阳落了山,无论到哪里,我们就停下来。”

(六)

太阳从西边的猪尻山落下,余晖铺满苍茫的山林,也映照在两张青春四溢的脸庞上。

自行车倒在一旁。

赵六和暖暖相视而立。

暖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是一朵粉嘟嘟的花骨朵,正在绽放。

两个人连手儿都不敢拉。

赵六跟着暖暖穿越松林往那座最高的山岗上走。

山岗上布满原始的积石,一堆一堆的。

“我喜欢这里,”暖暖说,“一到这里,就莫名地亲切,像是回到了久远的家。”

满月从东边的猪首山升起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积石上,松涛阵阵。

赵六看着暖暖的手。

暖暖看着赵六,拉住了他的手。

赵六一把搂住了暖暖。

暖暖没有挣脱,静静地卧在赵六的胸前。

此刻,整个宇宙都是暖暖的气息。

赵六觉得胸前湿漉漉的。

暖暖哭了。

两个人几乎没说话,就这样抱着,似睡非睡,直到月亮落下猪尻山。

太阳从猪首山升起了。

下了山岗,自行车已经不见了。

两个人沿着牛河梁步行往城里面走。

路旁的沙棘果一望无际,一簇簇的,火一样红。

赵六看着火一样的暖暖渐渐消逝在自己的视野中。

暖暖说,马上开学了,她过几天就要去省城上学了。

赵六说,等她大学毕业了,他再去看她。

对暖暖来说,这是她高中和大学之间的一个暑假。

对赵六来说,他最后一个暑假是去年高二期末的那一个多月的时光。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没有暑假的人了。

赵六的自行车丢在了牛河梁,他只能步行三十公里回家。

家在山村。

进了村,已是下午两三点钟。赵六没进家,直接去了东边儿菜园。

菜园的菜郁郁葱葱的。

赵六钻进窝棚里,躺下。

他累了。

小时候,暖暖就是和他一起躺在这里说话的。

那时候,他俩还是孩子。

(七)

小女孩和小男孩并排躺在窝棚里,中间隔着一本书的距离,阳光透过棚顶的空隙,斑驳地染在两个孩子的脸上、身上。

小女孩是小时候的暖暖,她翻过身,看着小男孩,撇了撇嘴儿,似哭非哭,但泪珠儿已经在眼眶里转了。

小男孩是小时候的赵六,他坐起来,俯视着暖暖,手在窝棚的角落摸索着,翻出一个崭新的日记本,递给了暖暖。

“送你的。”

暖暖擦了擦眼睛,也坐了起来,接过日记本,翻了翻,笑了。

“偷的还是买的啊?”

“买的,我上山抓蝎子换钱买的,在大队供销社买的,就这本最大。”

暖暖轻轻吹了吹日记本上的灰尘,摸了摸光滑的封面,侧脸笑着,放在了书包里。

“我还会回来的,找你说话。”

“我也会去城里看你。”

两人走出窝棚,窝棚外围满一群大孩子。

大孩子们哄笑着。

一个大孩子带头喊:“搞对象,入洞房,耍流氓。”

其他大孩子就一起跟着喊:“搞对象,入洞房,耍流氓。”

暖暖臊红了脸,委屈地看着赵六。

赵六四下打量,捡起一根干树杈,朝那群大孩子无差别地抡过去。

暖暖急了,跺着脚喊着:“不要打!不要打!”

其实暖暖想多了。

那时的赵六很瘦弱。

他手中的干树杈还没有抡到任何一个人,他就被那群大孩子压在了地上。

暖暖哭了,扑过来喊道:“不要打!不要打!”

大孩子们还是打了赵六,但下手也不重,只是打得鼻青脸肿而已。

赵六爬起来,骂着这个世界上最脏的话,往家的方向走。

暖暖也往家的方向走。

他俩是邻居。

明早,暖暖的家就要搬走了。

凌晨三四点钟,暖暖家就开始热闹起来。

一辆带篷的大卡车停在暖暖的家门口,很多陌生人下了车,把暖暖家的大小物件往车上搬。

赵六站在土堆上,目光越过低矮的墙头,看着那辆满当当的大卡车载着暖暖的家,载着暖暖,在熹微的晨光中,驶远了。

赵六回屋躺在炕上,躺在爸爸妈妈中间,再也睡不着。

爸爸和妈妈一个在炕头,一个在炕梢,鼾声此起彼伏。

赵六下了炕,走到后院。他把挂在棉槐枝上的蝈蝈笼拿下来。

蝈蝈笼就是用棉槐条编的,是妈妈编的。

赵六打开蝈蝈笼,里面的蝈蝈跳了出来,落在赵六的手上。

除了暖暖,赵六最喜欢的就是这只蝈蝈了。

(八)

蝈蝈在手心中静静地看着双。

双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在猪首山上升起来了。

姑娘们已经散去了。

天池西北的山岗上,鵾还在树丫上睡着。

双把蝈蝈放在头发上,游出天池。她穿上熊皮缝制的短裤,戴上蚕丝编织的胸衣。

她小跑着上了山岗,爬到鵾在的那枝树丫上,骑在鵾的后面。

蝈蝈又跳到双的手心。

双把蝈蝈放在鵾的脖颈上。

痒痒的。

鵾醒了,从鵾的梦中醒了。

他回过头。

双的目光在朝阳下燃烧。

在这个民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时代,青春能有什么禁忌吗?

青春唯一的禁忌就是青春本身。

青春是激情的,又是羞涩的;是热烈的,又是清纯的。

青春本来就是矛盾的,在自身中自有其平衡。

双把蝈蝈从鵾的脖颈上捉下来,郑重地递给鵾:

“我养的,送给你。”

鵾接过蝈蝈,捧在手中。

双已经从树丫上跳下去了。

她仰视着,大声说:

“你别下来,等我。”

鵾笑着,不说话,俯视着双。

这时的双不是女神,胜似女神。

双拔了几把树下的牛筋草,坐在山地上,一边编蝈蝈笼,一边抬眼看树上的鵾。

蝈蝈笼编好了。双招呼着鵾下来。

鵾怕蝈蝈跑了或是被伤到,没有直接从树上跳下,一手握着蝈蝈,一手攀着树干滑了下来。

双的手指触着鵾的手心,捉起蝈蝈,放到草笼中。

“你要好好养它。”

鵾点点头:“可是,它活不过这个秋天。”

“那你也要好好养它!”双瞪圆了眼睛,语气又平缓下来,“其实,一个夏天,已经足够漫长了。”

那个时代,夏天是漫长的,每一天也都是漫长的。

就是今天这个清晨,也是漫长的。

红红的朝阳悬置在猪首山上,一动不动。

鵾双手捧着蝈蝈笼。

双把蝈蝈笼拿开,放到地上,扶鵾面对面坐了下来。

“新的时代要来了,”双拉住鵾的手,“我要离开这里。”

鵾握紧双的手:“你要去哪儿?”

“九黎族。”

“听说,那是个野蛮的部落。”

“我们这里是石器文明的鼎盛之地;九黎那边,正在开创青铜时代,那是新的文明。”

“大首领知道你要离开吗?”

双说:“我和他说过了,他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我已经决定了,大首领也阻拦不住。”

“为什么一定要去九黎?”

“为了部落!”

双说着,从地上捧起蝈蝈笼,递给鵾:

“也是为你。你是咱们部落未来的大首领,我替你去长长见识。”

鵾接过蝈蝈笼,此时的蝈蝈笼无比沉重。

“九黎部落的首领蚩尤,他是个大英雄,”双搂住鵾的脖子,她的呼吸就在鵾的耳边,“你要超越他。”

双说着,退着:“我离开的日子,你要想我。”

鵾点点头,看着双在朝阳中渐行渐远,直至没了踪影。

(九)

走在陌生的部落,双总是想哭。很委屈,很无助,很无力。

阳光却很暖,大地也厚重,脚步也踏实。

她在原住民居住区的一角,选了一块地,挖了半人深的地穴,上面用树干和篷草搭建了半人高的圆锥形顶棚,四周涂上几层厚厚的泥巴,一套当时很时兴的房子就建好了。

耕作、渔猎、煮盐、炼铜、纺织、制陶、琢玉,双和九黎人共同劳作,融为一体。

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年十个月,每月三十六天。

每月的第十天和第二十八天,是集市,大都是九黎部落和其他部落进行以物易物。

蚩尤制定律法,限制井盐和铜的交易。当时天下的井盐十成有八成被九黎部落控制,冶铜术更是只有九黎部落才掌握。

双逢集就去卖玉。

她心灵手巧,琢的玉器精巧细致灵动,自然卖得好。两个月下来,她用玉就可以在集市上换来她所需的一切物品了。于是,她就开始专门琢玉,不再从事其他经营。

双到九黎部落的第九个月的第二十八天。

集市上人头攒动,双摆好了各种玉器。

各种口音的叫卖声,自然也有双故乡的口音。

双想念故乡了,也想鵾。尽管那个少年的模样已经有些模糊,但他的风姿、笑容,依旧在双的心中活灵活现。

今天的生意不如意,几乎没有人在双的玉器前看上一眼。

双也不急,她慢慢等待,相信自然会有买家上来。

果然,买家来了。

买家不是外族的,是九黎部落的人,而且是个大买家。

九黎部族的王——蚩尤,要从双这里定制一大套共三百六十件极品玉器。

“王要见你!”蚩尤的兵向双鞠躬致意,“请跟我们去王宫见王。”

远在故乡时,双就听闻蚩尤的传说,想象着他的模样。她到这里已经快一年了,可从来没有机会目睹王的神采。此刻,马上要去宫里见王,双激动又紧张,还忐忑。

双抬起头。

蚩尤坐在大殿中央,目光冷峻。

他从头到脚都是棱角,像岩石一样硬朗。

因为他坐在里面的缘故,这殿堂就显得太小了。

他雄伟得像一座山。

他声如乳虎:“你是双?”

“是。”

“来自黄帝集团的部落?”

“是。”

蚩尤站起来,双觉得那座大山压了下来。

蚩尤走到双的面前。

那压迫感令双一阵窒息。

她如此近距离地仰视着蚩尤的脸。

他的脸很粗糙,但很热烈。

双的脸颊红了,烫烫的。

“你坐下,”蚩尤指着地上的蒲团,“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双跪在蒲团上。

蚩尤随意地靠着殿堂的柱子坐在了地上:

“我有一件生死大事,要交给你,请你多多费心。”

“您手下说过了,您要定制一套玉器。”双说,“可我不懂,您定制这些玉的用途,为何又说是生死大事?”

“人生大事,莫过于生和死。”蚩尤说着,站了起来,“我定制的这套玉器,就是我死后的陪葬。”

双也站了起来:“王,您还这么年轻,这么强壮。”

蚩尤笑了。

蚩尤笑起来该有多可爱,那么粗壮严厉的汉子:

“为了部落!”

“为了部落?”

“为了部落!”蚩尤的声音如同雷鸣,震动着整个殿堂。

“轩辕要来了,我做好了一切准备,当然包括死,我要为部落耗尽最后一滴血。”蚩尤说着又回到大殿中央坐下,“我生的光辉靠我自己来完成。”

双抬头看着蚩尤。

阳光从大殿的西侧照进来,蚩尤巨大的身影似乎消融在浓烈的阳光中。

双说:“我答应您!您死后的荣耀,就交给我吧!”

(十)

熊的脚步声,哒哒哒地由远及近。

大首领正骑在熊背上奔过来。

鵾快步迎上去,到了近前。

熊停下脚步。大首领没有下熊,而是叫鵾也骑在熊背上,两人骑着熊往神庙赶。

大首领说:“你知道谁来了吗?一个非常重要的大人物,来到了咱们部落。”

鵾问:“是谁?”

大首领说:“轩辕,轩辕来了,要和我们商讨天下大事。”

“天下大势,就是天下大事。”

轩辕说着,左手持骨叉,叉起一块烤得吱吱冒油的麋鹿肉,放在玉案上,右手持骨刀,切下一块,又从玉案上的陶罐中捏了一撮盐,抖着手撒在肉上,再将肉叉起放入口中,香香地嚼着。

“当今天下大势,就是融合,不同文明的融合,进而化合成更高等的文明。”

轩辕又切一块肉,撒好盐,叉起递给了鵾:“少年,人类要彻底结束这刀耕火种的经营方式,过上安居乐业的幸福生活。”

轩辕身材高大,满面红光,他的朝气能融化昆仑山万年的冰雪,他的慈爱能感化熊罴貙虎貔貅。

无论是谁,见他第一眼,就会相信他。

“神农氏的炎帝不懂这个道理,又不听我的规劝,于是我与他在阪泉之野大战三场,他输了,于是也懂了,从此有了炎黄联盟,两个部族的百姓共同生活。就像这鹿肉遇到了火,鹿肉遇到了火是熟鹿肉,熟肉就是新的文明。”

轩辕看着大首领,大首领斟满两杯沙棘酒,递给轩辕一杯,自己端起一杯,两人一饮而尽。

大首领说:“你要成为天下的共主?”

轩辕说:“是的,我要成为天下的共主,但这不是我的目的,只是我的手段。只有成为天下共主,我才能整合天下的资源,带领人类进入一个新的时代。”

鵾听得很认真,他给轩辕和大首领各自斟了一杯沙棘酒。

鵾问轩辕:“接下来,您是要融合九黎族吗?”

轩辕听到一个少年问出这样的问题,先是吃惊,进而欢喜。

他摸了摸鵾的头:“你是谁?”

大首领说:“他是我任期结束后的唯一备选人,我们部族未来的大首领。”

轩辕说:“你们的部族,一直是我心中最神圣的所在。果然,未来的大首领,一个小小的少年,居然有如此见识!”

鵾说:“不是我有见识,是双。”

“双?”轩辕看了看大首领。

大首领指了指殿堂中央的空位置,对轩辕说:“那里,此时,应该坐着我们的女神,见证我们的这次会晤。双,就是这个女神。但是,她走了,她去九黎了,就在去年的这个早晨。”

“这才是真正的女神,”轩辕说,“她也将是天下最后一个女神。”

大首领问:“最后的女神?以后,我们信仰谁?”

“信仰人类自己,”轩辕说,“你也将是你们部族最后的巫。”

见大首领还是有疑惑,轩辕接着说:

“神秘是因为秘,而不是因为神。神是由秘产生的,没了秘,就没了神。我的事业,以及我们未来共同的事业,就是通过文明的融合,解开世界的所有秘密。”

“看来,我老了,未来不再属于我,”大首领独自斟满酒,喝了半杯,“轩辕,你说吧,这次到我这里来,有什么要求,我都答应你。”

“我来之前,是想你能统领你们部落的青壮之士,备战于涿鹿之野。现在,这还是我的请求。”

大首领说:“我答应您,并接受您将来做天下共主。”

轩辕敬了大首领一杯酒,又从玉案旁翻出一个新杯子,给鵾也斟满一杯。

“少年,从今天起,你长大了。”轩辕端起酒杯,鵾也端了起来,轩辕接着说,“我到这里之后,见到了这个少年,我又多了一个新的请求。”

大首领说:“您讲。”

“请这少年跟随我,先去九黎和蚩尤谈判;谈判不成,做我的先锋官,于涿鹿之野大战蚩尤。”

鵾笑了:“我愿意!”

“既然你都愿意了,我……”大首领擦了擦眼睛,“我为你骄傲,为我们部族骄傲!”

轩辕、鵾和大首领共同举杯。

轩辕说:“少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鵾说:“我的名字是鵾。”

“鵾,”轩辕问,“看来你这里有鸟喽?”

鵾说:“有鸟,有猪,有熊。”

轩辕笑:“有熊?”

鵾有些疑惑:“是有熊啊,刚刚我和大首领就是骑熊来的。您那里有熊吗?”

轩辕大笑:“有熊,我们当然有熊啊。”

大首领说:“鵾,部落就交给你了。”

“不只是部落,还是天下。鵾,天下都将交给你!”轩辕说,“跟我走吧。”

鵾看了看大首领。

大首领说:“跟轩辕走吧,先去见蚩尤。然后,涿鹿之野我们再见!”

鵾看了看神坛,双仿佛又坐在神坛上。

鵾提着蝈蝈笼,跟着轩辕去九黎。

蝈蝈笼里还是那只蝈蝈,只不过变化成了标本。

轩辕的坐骑不是熊,而是有两个轮子的木制房屋,由两匹马拉着。

鵾和轩辕坐在马车上。

轩辕驾着车。

南下,九黎。

九黎越来越近了。

(十一)

蚩尤是不想见轩辕的。

见了,无非是彼此讲一通大道理、小道理,你也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你,最后还得凭本事打一架。

这一架规模会空前的大。

铜兵器正在大规模打造,九黎部落的青壮年暗潮汹涌,分批次向涿鹿之野集结。

来自贝加尔湖、岫岩、和田的玉石,以及来自邢台、玉田、获鹿的解玉砂,源源不断地运至双的玉器制造场。

十几个玉匠,在双的指导下,对玉石切割、钻孔、镂空、雕刻、打磨、抛光,蚩尤陪葬的玉器正在孕育、诞生。

只是,蚩尤还没想好,他死后,葬在哪里。

蚩尤不知死后的情形如何,但他很想,死后葬在九黎之外的某个地方。他活着是九黎的人,死后,他不想九黎人再记得他。九黎人最好把他彻底忘记,包括故事、传说,都不要有他的痕迹。蚩尤不仅仅不想见轩辕,他不想见任何人。他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对于他来说,发号施令就足以实现他全部的人际交往。死后,他想一个人,死后的世界就他一个人,他喜欢一个人的寂静。

蚩尤是不想见轩辕的,但轩辕来了,他必须见,并要以礼相待。

当然,轩辕也是带着诚意来的。

他没带弹弓,也没带尖锐的石刀、石枪,在蚩尤的金属兵器面前,这些落后的玩意儿是很丢人的。他驾着一辆车,带着一个少年,会见蚩尤。

英雄会面没有寒暄。

轩辕讲了天下共治,蚩尤讲了独立自主;轩辕讲了部落融合,蚩尤讲了九黎特色;轩辕讲了合作共赢,蚩尤讲了自力更生。

轩辕说:“我甚至可以考虑,到那时,我说服各部族,拥举您为天下共主。”

蚩尤又盛了一碗黏糊糊冒着热气的杂粮杂肉粥,递到轩辕面前。

轩辕接过来,端起碗喝了两大口。

蚩尤说:“我不想做天下共主,我其实连九黎的大首领都不想做。如今,我九黎各部族,你有熊和神农各部族,都活得安安稳稳,有屋、有衣、有火、有粮,还可以渔猎,这么好的日子,不要再折腾了。”

轩辕听了,没有反驳。

他将那碗剩下的杂粮杂肉粥一口喝光,擦擦嘴。

“鵾,备车吧!”

鵾到外面解下缰绳,把马车拉到了大殿门口。

蚩尤站在大殿门口看着车上的轩辕。

轩辕说:“三天后,如何?”

蚩尤说:“三天后,涿鹿之野。”

轩辕倚轩驾辕。

尘土飞扬。

双站在玉器场的外面。

她听说轩辕来了。

她看见轩辕驾车经过她的面前。

她没想到的是,车上还有鵾。

鵾坐在车尾,英姿飒爽,像应龙一样。

鵾也看见了双。

双身披彩衣,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如九天玄鸟一般,栖于浑黄的大地上。

(十二)

浑黄的大地上,起了浓雾。

双透过玉器坊的土窗,隐约看见一队队九黎族人汹涌而过。

她坐不住了,出了玉器坊,随门外的九黎族人奔向涿鹿之野。

野兽的嚎叫声、石器与铜器的撞击声、人的呼喊声,穿透浓雾,震彻九天。

双还不知道,她正见证着人类文明史上规模最大的一场械斗。

浓雾散去,已是黄昏。

双哭了。

尸横遍野。有人的尸体,也有野兽的尸体。

战死的,大都是双自己部族的人。

双远远地看见,鵾站在轩辕的身旁,指挥着残余的族人撤退。

九黎部族的人,正身着铜甲,手持铜刀、铜矛、铜斧,在祭坛上唱着、跳着,对着夕阳吼叫着,庆祝部族的胜利。

蚩尤的左脸被石器戳伤了,滴着血。

他挥挥手,欢庆的族人静了下来。

“战斗还没有结束,轩辕不会就此服输,大家好好休整,后面的战斗会更惨烈!”蚩尤喊道,“但是,我相信,石头是打不过铜的。”

石头是打不过铜的,双相信。

因为相信石头是打不过铜的,双才离开自己的部落,来到九黎。

她从石器时代走进了青铜时代,从石器文明走进了青铜文明。

为了部落!双还记得她对鵾说过的这句话。

双知道,自己离开九黎的时间已经到了。

蚩尤下了祭坛,走向双。

“大家都在欢呼,而你独自向隅,因为你不是九黎族人。”蚩尤低声问,“现在,你想回到轩辕那里吗?”

双抬头看着蚩尤,高大的蚩尤压迫着她。

双点点头。

蚩尤擦了擦左脸上的血,将手搭在双的肩上:

“你是自由的。”

双微微笑了。

蚩尤说:“我的一切都是坦坦荡荡、光明磊落的,包括和轩辕的战争。”

双说:“我也是。”

蚩尤说:“希望轩辕也是。”

九黎族人把双围了起来,点燃篝火。

这是双在九黎的最后一个夜晚。

她有些不舍。

天明,双关上了玉器坊的门。

蚩尤过来了,将玉器坊的门又打开。

“你还会回到这里,”蚩尤说,“你答应过我的,我死后的荣耀,交给了你!”

双看了看蚩尤,擦擦眼睛:

“等我!我将和轩辕一起,与你再战涿鹿。”

(十三)

双和轩辕一起,与蚩尤再战涿鹿。

两方对峙着。

蚩尤惊奇地发现,轩辕那边不再使用石头了,队列中的人和兽,都穿着铜铠甲,持着铜兵器。

“一定是双!”蚩尤早就预料到了,“一定是双,回去后教会了轩辕识别铜矿石,并教会了轩辕冶铜和锻造。”

在轩辕战败,一筹莫展时,双回来了,把青铜文化传到了轩辕集团。双带着鵾,鵾带着一大队族人,采集铜矿石,又冶炼、锻造、打磨,制成铠甲和兵器。

轩辕下了车,前进两步,对蚩尤拱手。

蚩尤也拱手回礼。

鵾持长矛,双持剑,跨到轩辕左右。

风伯和雨师跪在蚩尤左右,念念有词。

双方严阵以待。

黑云漠漠!

狂风!

骤雨!

轩辕和蚩尤各自退回到自己的队伍。

战斗开始了!

蚩尤持着斧头,冲锋在前,他的族人紧随其后,汹涌地向轩辕这边杀过来。

轩辕含住手指,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上千只裹着铜甲的熊、罴、貙、虎、貔貅,扑向蚩尤的队伍,横冲直撞、疯狂践踏。

九黎人血流成河。

蚩尤左砍右剁,但裹着铜甲的野兽毫发无损。

九黎人继续向前,呼喊着奔向轩辕的队伍。

轩辕的队伍后退着,一直退到一道高坡上。

“射!”鵾命令到。

轩辕的人擅长射箭。

箭头都是铜制的,尖尖的,像子弹一样,比雨水还要密集,射向了蚩尤的队伍。

一大批九黎人倒下了。

此时的蚩尤,已经被野兽啃伤了右腿,又被弓箭射穿了左眼。

一波波,又一波波箭头射过来。

一批批,又一批批九黎人倒下了。

蚩尤狂叫着,拖着腿、捂着眼,挥舞着斧头,杀向轩辕。

轩辕的队伍冲上来,将蚩尤紧紧包围。

可蚩尤是围不住的。

他山一样高大威猛,他的血气足以充盈天地山河。

轩辕稳稳坐在车上,看着蚩尤跌跌撞撞地冲到自己的近前。

蚩尤站在轩辕面前。

他的血一直流着,地上的雨水是红色的,像一条河。

双持剑走向前,站在蚩尤和轩辕之间。

蚩尤右手举着斧头,左手离开左眼,扶住了双:

“我需要你!你答应过我的,要做到。”

蚩尤说着,一把将双推倒在一旁。

时间突然慢了下来。

倒在雨水中的双,先是看到一道闪电,接着听到一声惊雷,暴雨从天上缓缓泼下。

蚩尤挥着斧头向轩辕砍去!

他的力气可以劈开一座山!

轩辕没有躲。

轩辕也没有办法躲。

蚩尤的斧头,像闪电一样快。

比闪电还快的,是鵾的长矛。

鵾的长矛在蚩尤斧头砍下的瞬间,刺向了蚩尤的咽喉。

蚩尤的咽喉被刺穿了。

鵾的头颅被蚩尤的斧头,劈开了。

蚩尤颈动脉的鲜血喷薄而出,他坚持着不要倒下。

他始终没有倒下。

他靠在了轩辕的身上,轩辕支撑着他。

他看着地上的双,努力地说出平生最后一句话:

“不要把我葬在九黎!”

双听见了。

蚩尤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的血染红了涿鹿之野,也染红了轩辕。

轩辕,姓公孙,少典之子。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杀蚩尤。从此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鵾倒在了双的身旁。

双看见,鵾的腰间还系着牛筋草编的蝈蝈笼。那是双亲手编的。

蝈蝈笼里,是蝈蝈的标本。

这只蝈蝈,承载了这对少男少女最甜美的记忆。

(十四)

蝈蝈,双亲手用玉雕琢的,晶莹剔透,栩栩如生。

双手心里的这只玉蝈蝈,被滴落的眼泪打湿了。

双把玉蝈蝈放在贴身的兜肚里,推开了玉器坊的大门。

玉器坊的外面,黄帝派来的人已经等了很久了。

给蚩尤陪葬的玉器,共三百六十件,被轻轻装进车上的皮袋中。

双也上了车。

车驶向牛河梁。

蚩尤和鵾的遗体,分别躺在一大一小两辆车上,也正向牛河梁方向驶去。

牺牲的鵾,回家了。

双也回家了。

逝世后的蚩尤,遵照他的遗愿,没有葬在九黎部落。

黄帝要在牛河梁为蚩尤举办一场隆重的葬礼。

蚩尤的葬礼是最高等级的。

亲手制作的三百六十件玉器,依次摆在蚩尤的身上和身旁。

蚩尤死后的荣耀交给了双,双做到了。

铺一层土,堆一层石;再铺一层土,又推一层石……

蚩尤冢像金字塔一样,矗立在牛河梁的最高峰。

鵾闭着眼睛。他的头颅已经裂成了两瓣。

双用玉箍套合鵾的头。

又把这只玉蝈蝈,放在了鵾的胸口。

一层土,又一层土,一堆石。

多年以后,双已老去。

她还经常坐在鵾的冢前。

她能清晰地看见鵾腼腆地笑。

她也看见,那只玉蝈蝈,从鵾的冢里钻了出来,在她跟前蹦来蹦去,她却捉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