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香囊

窦金到家的时候,已经快11点了。

进屋后,她把防盗门轻轻带上。

整个房间一片黯淡,只有沙发旁那盏落地台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她和女儿睡的那间大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很黑。

窦金在大门口换了鞋,轻手轻脚走进去。

从门缝透进来的光,把躺在床上的晴天勾勒出大致轮廓。

晴天又横过来了。

她睡觉的时候,总是睡着睡着就横过来,一晚上能转好几圈。

许多次清晨,窦金发现,女儿已经跑到自己脚底下去了。

现在,晴天的呼吸富有节奏的一起一伏,睡得很平稳,窦金又轻轻地退出来。

回到客厅,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头向后仰。

她很累,胃里那碗刀削面还未完全消化,她和张添的对话也在心里反复咀嚼。

张添的那头卷发不时在眼前闪现,还有他那辆粉色的电动车,估计是她女朋友的,到底是手机相册里的长发女孩还是跟他视频帮她看狗的短发女孩,这个还不能确定。

她又想起张添送自己回来时说的要顺路去看狗,这么晚了,如果不是女朋友,深夜到一个女孩家里似乎说不过去。

可那个长发女孩对着镜头的眼睛,分明闪着光,分明对手机摄像头后面拍照的这个人充满了爱意……

唉,现在的年轻人,好乱……窦金摇摇头,虽然自己只比他大四岁,却觉得比他老很多,她已不再年轻,她只是个需要独自带孩子离婚女人,怎么会想到那种可能性,幸亏四周没人,不然她会认为连有这种想法本身都让自己无地自容。

那是她不可能拥有的,可张添的那句“不过就四岁嘛”,又让她心里的小火苗蠢蠢欲动,她使劲摇摇头,把所有的思绪都甩出去。

这时,她瞥见茶几上放着一个刺绣绷子,上面那只灰白相间的兔子很可爱,她想伸手去拿,手还没碰到就缩回来了,她知道这是母亲常秋云绣的,她不想碰她的东西,什么都不想碰。

旁边还有香囊一样的东西,用墨绿色丝绸缝制的小香囊上,有“平安”两个字,窦金不记得买过这个。

她拿起来,这应该是车里挂的车饰,“平安”两字,不是印上去的,而是用丝线绣的,摸起来有凹凸感,旁边还绣着一朵白色的荷花,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模样,香囊下面还坠着好看的流苏。

窦金把香囊攥在手里,丝绸特有的温润质感安抚她,但是很快,香囊就被窦金粗糙手指上的倒刺勾起丝来。

她把拿着香囊的手反过来,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早就摘下,可因为长久佩戴,印子还在,她的手指关节粗大,以至于赵启刚偷偷买的结婚戒指居然尺寸不合适,给她戴的时候怎么也戴不上去,场面尴尬,后来不得不去换尺寸,难得赵启刚想搞个浪漫的先斩后奏,就因为尺寸不对,变得索然无趣。

后来,有一次赵启刚看着她的手说,唉,你这手就不像个女人的手,没事你也做做护理,不然摸着跟摸大老爷们的手一样!

窦金看着自己的手,确实不像一个女人的手。

不仅手背皮肤粗糙、关节粗大,甚至有一个指头的指纹都磨没了。

这时候,有一束光从细变粗射过来,窦金抬头,原来是母亲常秋云,她从自己的卧室出来。原来她还没睡。

窦金把手中的香囊放下,特意用手抚弄额前的头发,这样可以遮挡自己的视线,免得跟母亲对视,她不想和那女人说话。

常秋云往前走了几步,压低声音,“那个……是我给你做的……可以挂在车里,保平安。像今天这么大的雾……”

“哪儿来的车!”

“你舅妈说……她坐过你的车,还说……”

“我舅妈?哈!”窦金冷笑,“她的话你也信?!她坐的不是我的车,是赵启刚的车。”

窦金压制着怒火,尽量让自己平静,她的声音很低,但能听得出,那是咆哮之前的嘶鸣。

常秋云似乎没料到自己做的香囊会引来如此结果,有点不知所措,“我……如果你不喜欢,就……”

“我再说一遍,我没车,我也用不起你做的高档工艺品,我配吗?再说了,我想要自己买,没钱自己缝,这么多年没人疼没人爱,不是也没死吗?!我爸要不是……

“妈妈,爸爸怎么了……呜呜呜……”在卧室睡觉的晴天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她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词,以为自己的父亲发生了什么意外。

听到女儿的哭声,窦金嚯的从沙发上站起,常秋云下意识后退两步,窦金气呼呼地从母亲身边走过,目不斜视,一进卧室,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里面传来晴天巨大的哭声。

常秋云还站在那儿发呆,过了很久,才默默走到沙发旁。

她把香囊拿起来,两只手攥住香囊两角,作势要把香囊扯开,可最终住了手,只是把它紧紧攥在手中。

雾天的夜,格外清冷。

睡梦中的晴天偶尔咯咯咯的笑出声来,也许是学校里发生了好玩的事。可睡在这间屋里的两个成年人却久久不能入眠。

窦金脸朝外,侧身躺在晴天旁边,看着墙上空调红色的电源灯。

入冬以来,她只开过两次,那是暖气未来,气温骤降的时候。

她有点后悔刚才说了那么伤人的话,虽然目视前方,依然能看到母亲眼里的泪花。

她不敢闭上眼睛,这对她来说很平常。

从二十年前的那天开始,她的睡眠就经常不着踪迹,或者说她不敢把自己沉在梦里。

许多个夜晚,她都睁着眼挨到天明。

另一间屋里,常秋云坐在床边,她一点睡意都没有。

窗帘拉开了,窗户也开着,她觉得憋得慌,想透透气。

天气湿气很重,因为暖气不足,更显得阴冷。她的膝盖传来一阵阵寒意。

她不敢闭上眼睛,甚至不敢躺下,躺下就会犯迷糊,就会睡着,睡着了,就会回到那间屋子。

那个傍晚,女儿的长发披散,那个惊恐的眼神她永远不会忘,还有那一地的鲜血,刀扎进去再拔出来的时候,血喷得老高。

她伸出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布满皱纹沟壑的手,一双杀过人的手……